陳小波

牛畏予工作照 20世紀50年代
2020年6月3日,“中國文聯終身成就攝影家”獲得者、著名攝影家、原新華社攝影記者牛畏予在北京逝世,享年93歲。
2007年,我開始做個案研究項目“口述新華”。我計劃為新華社攝影部50位(甚至更多)老攝影家寫口述史。我選擇的這些新華社最早一代攝影記者,大部分沒有個人出版物,也極少有文字記載他們的職業生涯。我做“口述新華”,目的就是為了盡可能多地從個人視角保留消失的歷史,也讓很多老照片重回人們的視線。
新華社第一代攝影記者中,牛畏予、鄭小箴、侯波、陳娟美、塔吉古勒等女記者的經歷及其記錄,分量很重。在整理完袁克忠、袁苓、錢嗣杰、時盤棋的口述后,我決定開始寫牛畏予。
2 0 0 8年 5月,我在北京魏公村干休所拜訪了82歲的牛畏予先生。這不是第一次見她,我1983年大學畢業分到新華社攝影部,多次在資料室、沖洗車間甚至走廊里見過60歲剛過的牛畏予。那時的她,面容剛毅,步伐有力。
錄音機打開,牛畏予的故事從她少年時代開始講起。都說人老了近期的事情記不住,遙遠的事情倒是記住很多。牛畏予講起自己的少年、青年時代,時間、地點記得清清楚楚。最精彩的是哥哥牛斗帶她走上革命道路的經歷。

毛澤東投票。 1954年 牛畏予 攝
牛畏予老家在河南唐河縣牛八門村。20世紀20年代前后,父親十幾歲時跟人出去當兵。軍隊開到湖北襄陽一帶,父親娶了位船家女,不久有了一雙兒女,在四川萬縣部隊駐扎下來。哥哥牛斗在重慶讀中學,學校里有共產黨地下組織,牛斗1938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牛斗把妹妹送到萬縣國本小學。國本小學的老師多半是地下黨員,妹妹小學便知道不勞而食可恥,知道要創造人人有飯吃、有衣穿的新世界。這時,牛斗的中學老師為她起了一個新名字:牛畏予。唐河產牛,“牛畏予”的意思是“牛怕我”。
1945年春,日本人大掃蕩,學校停課。牛畏予在家里接到同學來信,鼓勵她掙脫封建枷鎖,奔向光明前程。這年夏秋,牛畏予離家,與6個同學越過封鎖線,來到太岳軍分區所在地,換上灰色軍裝,并被送到長治抗日軍政大學學習。年輕人一起學習、勞動、聽報告、軍事訓練,團結友愛、生動活潑,牛畏予形容那時的她“心情格外舒暢”。

北平婦女在故宮太和殿前慶?!叭恕惫?。1949年 牛畏予 攝
1947年春,牛畏予到晉冀魯豫軍區政治部做宣傳干事,夜晚收錄中央社的新聞,白天分送報紙雜志。期間與同在宣傳部的高帆相識、相愛。1948年臨汾戰役后二人結婚?;楹笕?,高帆奉調平津前線,牛畏予去了石家莊,離戰場很近。

騾馬隊翻越西藏日秀拉雪山。1975年 牛畏予 攝
給牛畏予做口述,我發現她談話的方式:大而化之,實誠,一是一、二是二,一點也不婆婆媽媽。
半個月后,我約牛畏予先生做了第二次、第三次口述。

20世紀70年代,牛畏予關于川藏地區報道的照片和文字。
這時候,我已經把牛畏予在中國照片檔案館的3000余幅照片一張張研讀過了,并且把她各個時期重要的照片按順序打成紙樣,攤在沙發上,啟發老人家回憶。
在石家莊,牛畏予到了晉察冀畫報社。畫報社領導石少華動員她學攝影,說平津一解放就會需要女攝影記者。兩位戰地老記者谷芬和黎納教牛畏予學攝影。牛畏予記住了他們說的一句話:“照相機就是我們手中的槍!”

紅旗渠青年渠建設現場。 1965年 牛畏予 攝
北平解放,牛畏予在華北畫報社工作。《華北畫報》的主編是沙飛,此時他在石家莊住院。石少華是第一副主任,高帆是第二副主任。
1951年春,牛畏予轉業到新聞總署新聞攝影局。這時的新聞攝影局有來自戰地的記者齊觀山、袁苓、王純德、劉慶瑞、錢嗣杰、劉東螯等,還有國統區來的專家張印泉、魏南昌。因為需要大量攝影記者,華東新聞學院的楊傅濤、岳國芳、盛繼潤等也提前畢業來報到。
1952年,各個大行政區都成立了分社,華北總分社在北京的菊兒胡同。牛畏予擔任了第一任攝影組長。這時正是新中國欣欣向榮地向前大步走的時侯,牛畏予鏡頭里都是火熱的生活——第一位女司機、第一批女飛行員、團結院、少年宮的孩子們、工廠農村氣象萬千……1955年,華北總分社改為北京分社,牛畏予調回總社。
從一次次采訪到整理好口述,我兩個月內四五次往返牛畏予家。每次去,牛畏予都會再三叮囑我:“千萬不要把我拔高啊。我是很平凡很普通的人,不要寫得太滿,帽子不要戴得太高,有什么說什么。我只是平平常常,完成任務?!边@讓我想起日本大導演黑澤明曾說過的話:“我只是自自然然,變成這樣?!?/p>
每次給老攝影家做口述,一個問題常常令我寢食不安:這些老攝影家留下的大量珍貴照片由誰來幫助他們整理和傳播?

華羅庚 1956年 牛畏予 攝
高帆、牛畏予夫婦為中國攝影留下了從戰爭時期到建設時期的大量珍貴影像。2004年4月1日,畫冊《他從太行來—高帆戰地攝影集》出版。82歲的高帆去世前兩個月,才看到了自己平生的第一本畫冊。這年6月25日,高帆的骨灰撒在故鄉浙江蕭山的錢塘江中。
每次去牛畏予家,我很少看到她坐著不動,她總是在翻動資料。無數紙箱、口袋里裝著那些無價之寶。老人蹣跚著在幾個房子中慢慢穿行,整理得很慢,十分辛苦。

容齡 1960年 牛畏予 攝
好在當時還在中國科技大學讀書的孫子高初快要畢業了。高初很小就已對爺爺奶奶的作品了如指掌。我在牛畏予家,第一次見到安靜而有禮貌的大小伙子高初時,他已經開始將爺爺奶奶的底片進行數字化管理,并開始校對圖片說明。
牛畏予說,高初知道這些圖片的價值,只有高初能給自己幫上忙。
我為牛畏予做的口述題為《盡心盡力,做自己該做的事情》??谑龊螅疫€附上了新華社研究員衛元理先生、《解放軍畫報》高級編輯劉鐵生先生、新華社攝影部原副主任謝俐先生談的牛畏予。

豐收的田野 20世紀60年代 牛畏予 攝
謝俐這樣說:“1973年1月,我們一起到湖北丹江口。我倆登上了安-2小型飛機準備航拍丹江口水庫全景。飛機門拆了下來,拍照時要把身體探出去,牛畏予兩次上飛機拍攝。拍完后,臉色慘白。她后來覺得少一個高角度,自己又爬到一個100多米高的鐵塔上拍攝電工帶電高空作業,照片背景是長江和江漢平原。她那個年齡還有那樣的勇氣,給我印象很深。也就是在那次,我發現牛畏予耳朵不好了,我在一個會上小聲和她討論拍攝的問題,她聽不見,急得我?。何疫B悄悄話都不能和你說啦?

20世紀60年代,牛畏予在河南林縣紅旗渠拍攝。 舒野 攝
牛畏予不擺大記者架子。在日常生活中,她有牛脾氣,但她屬于該愣就愣、該細就細的人。
牛畏予有張工作照,是舒野拍的:牛畏予站在紅旗渠的懸崖邊,那張照片表現了她倔強的性格和對攝影嚴肅認真的態度,不知你看到了沒有?
2011年5月,我去了烏魯木齊,為新華社女攝影記者、79歲的塔吉古勒做口述。
1951年初,塔吉古勒的丈夫、翻譯家巴克從新疆來到國家民委參事室工作。在薩空了先生的關照下,19歲的塔吉古勒到新聞攝影局做了記者。這之前,不要說摸過相機,她自己連照片都沒有照過。1960年,因丈夫被劃為右派,塔吉古勒回到了新疆。從此再沒有人提及她在新華社當記者的經歷。
給塔吉古勒家做口述,她的淚水就沒有停止過。“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新華社還記得我,還能把我的照片找出來并讓我簽字。我離開新華社已經50年啦。50年,我再也沒有摸過相機啦。我以為新華社已經把塔吉古勒全忘了?!?/p>
塔吉古勒的枕頭下,50年一直放著一包黑白照片,是幾十張合影照片,那是她在新華社工作時,和齊觀山、袁苓、錢嗣杰、呂厚民、劉東鰲、鄒健東、牛畏予、鄭小箴、徐佑珠等人的合影。照片上50年代的記者,男的英俊、女的漂亮。
采訪過程中,塔吉古勒不停詢問她認識的每一個新華社老同事。我幫她撥通了袁苓、錢嗣杰、呂厚民、牛畏予等老人家的電話。撥通,塔吉古勒一叫出對方名字便熱淚長流。
接通牛畏予的電話,塔吉古勒哭訴到:“牛畏予,我是塔吉古勒??!我們認識半個多世紀啦!你是我最早的老師,你記不記得你帶我到你家吃飯?我們的孩子也是親兄弟姐妹啊……”牛畏予耳朵不好,她的女兒接過電話繼續說。
塔吉古勒的口述《在北京的十年是我的天堂》中,她這樣描述和牛畏予的友情:“我來攝影局不久,牛畏予來了。我和她住在一間屋子里。老記者帶我出去采訪,我看他們的樣子,他們拍什么我就拍什么。輪到我單獨出去,我就問牛畏予拍什么場面、從什么角度拍?我按牛畏予說的拍,她沒說的,我就不拍。有時我覺得沒有完成好任務,情緒低落,牛畏予就鼓勵我說:‘你光難過有什么用?要找出失敗的原因,找到毛病,下次拍照時就可以改正了!我永遠記得牛畏予對我的幫助。我直到現在還認為:牛畏予是我最好的姐妹?!?/p>
從烏魯木齊回來,我把塔吉古勒帶給牛畏予的新疆披肩給她送去。牛畏予談起塔吉古勒:“1951年春天我從《華北畫報》轉業到新聞攝影局,塔吉古勒已經在那里了。我們語言不通,但彼此很對脾氣。我常常和她一起外出采訪,但很多具體細節都忘記啦。塔吉古勒和巴克夫婦對人熱情,那時賽福鼎夫人喜歡吃塔吉古勒做的手抓飯,她每次會多做一些,讓我們去她家里品嘗手抓飯。我的女兒和她的女兒阿麗婭一起上皇亭子幼兒園,玩得很好。我去過兩次新疆,第一次沒有去看她,第二次看到她,還是到家里吃手抓飯。我想念我這個老姐妹?。∷F在好嗎?”豐收的田野 20世紀60年代 牛畏予 攝20世紀60年代,牛畏予在河南林縣紅旗渠拍攝。 舒野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