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新剛
1935年12月,黃賓虹獲得故宮古書畫的鑒定工作,根據《黃賓虹文集全編·鑒藏編·伍》輯入之黃賓虹《故宮審畫錄》可知,自1935年12月20日至1936年4月28日,在原國立故宮博物院上海第一庫房調查鑒定,1936年6月1日至7月22日在原國立故宮博物院(北平)調查鑒定,可見故宮古書畫鑒定成為黃賓虹離滬赴平之前的主要任務。1936年3月9日,值黃賓虹鑒定古書畫之時,上海小報《金剛鉆》刊文《黃賓虹入日籍》,云:“名畫家黃賓虹先生,久著聲于藝苑 近傳先生已改入日籍,不知是否事實 惟黃賓虹先生則年已在古稀之外,其入日籍,當不能作如是觀 ”〔1〕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嘩然一片,其風波一直持續到當年5月初〔2〕。此際黃賓虹與門生顧飛的通信中也闡述此事,并認為是“尋仇暗射”,囑托顧飛以其人脈,迅速聯系《金剛鉆》主編施濟群,查明原因,“好預備防范”,是信最后一句為“千祈勿卻”,可見黃賓虹對此事極為看重〔3〕。很快,3月21日,《金剛鉆》上刊登《黃賓虹未入日籍》一文進行勘正,“前文”系傳聞有誤〔4〕。5月4日,《金剛鉆》又刊登了筆名為“知了”撰寫的《黃賓虹決不加入日籍》一文,云:“黃賓虹先生,文章道德卓然為海內外忘所歸 亦時有日本相往還,一孔者不察,因中國棋手吳某之入日籍,而連帶誣及黃先生 當撿拾街談巷議記之報端。顧黃先生與本報主人施濟群君為舊交,時施君正旅游黃山 幸旋即更正錄黃先生原函如次,借以見先生胸襟之一斑也。函云 署名密勿二字,不知何許人旅食滬瀆三十年,固未嘗一日忘故山也。寓申日久,雖有二三日友討論文藝,或存或亡,久不通訊 十余年來,游覽山水,雖上海已不長留,朋交時多暌隔,更不知依賴它人國籍者為何事。外間不明鄙人心跡,致多臆造,無足怪者?!薄?〕是信給我們帶來解讀“黃賓虹入日籍”事件的一些新視角。何以誤會黃氏加入日籍?信言“亦時有日本相往還”,又因“中國棋手吳某之入日籍,而連帶誣及黃先生”,因而,誤會黃賓虹,“黃賓虹入日籍”事件純屬“烏龍”。事實上,誤會確有根據,所謂與“日本相往還”指涉的是黃賓虹與日本畫家田邊華的交往〔6〕,史料均載于當時的雜志,因而確信無疑。而加入日籍的中國棋手吳某,應是吳清源〔7〕。烏龍事件發生后,《金剛鉆》雖于21日刊文更正,但事件引起的“嘩然”卻難以短時間內根除。于是在5月4日又在《金剛鉆》刊文《黃賓虹決不加入日籍》,釋清個中緣由。但事件的真相確如文中所言是“烏龍”嗎?事件發生之初,黃賓虹的第一反應是有人“尋仇暗射”,何以有如此的認知?此際,刊登在《民族先鋒》雜志上的文章《黃賓虹受屈非淺:求官不得遺怨于人 某某大師可謂卑矣》或許能提供我們觀看此事的某些角度。內幕如此:“緣有自稱藝術大師之某某者,素以吹牛拍馬著稱于時,自上海市中心區博物館成立后 結果懂事一席政府已委任黃賓虹矣 某某當恨恨而別,乃運其造謠之手段以作報復,數日后,《黃賓虹加入日籍》之新聞載諸報端矣?!薄?〕原來是為了爭奪即將成立的上海博物館的董事一席,上海自稱藝術大師的某某者背后的造謠。那么烏龍事件的最終之真相確實如此嗎?事實上,時過境遷,史料難覓,對于烏龍事件真相的追逐或許永遠陷入“羅生門”,但是對于關涉事件的當事人黃賓虹而言,心中自然分外清晰,因而,面對事件,其第一反應即為“尋仇暗射”,而背后的黑手,也即造謠的“藝術大師某某者”,時隔將近百年后的我們都能明白,作為當事人的黃賓虹豈不知曉?經此事件的檢討,或許發現,今天我們所熟悉的“大師”黃賓虹,還原到真實的歷史語境下,其現實生活并非我們所想象甚至被后世建構的一帆風順、風光無限,其真實生活中亦充滿了權力博弈的“刀光劍影”。

黃賓虹 新安江山水冊 26.2cm×31.2cm×8 紙本墨筆 鴻禧美術館藏

《黃賓虹入日籍》

《黃賓虹決不入日籍》

1932年的黃賓虹

1935年的黃賓虹

黃賓虹 致翁紉秋山水 139cm×58cm紙本設色 馬來西亞拿督羅國泉遞藏

黃賓虹 深山泛舟立軸 129cm×44cm 紙本墨筆
對于這一事件,黃賓虹的應對,起碼在文本中是相當大度:“外間不明鄙人心跡,致多臆造,無足怪者?!睂嶋H上,在筆者看來,這既是黃賓虹的性格所為〔9〕,亦是其基于在上海的真實生活情境下應對事件的某種策略化方式。長遠來看,滬上慘淡經營三十年所建構的“策略應對”,亦成為其困居在淪陷下的北平時能生存下來,在政治與倫理的危機中建構自身合法性的重要屏障。但“無足怪者”,僅是文本上的話語表述而已,對于此次事件,黃賓虹的真實心理如何?當真如與施濟群的信中所言之大度?實際上,對于此事,黃賓虹相當重視,絕非如其信中所表述的“無足怪者”。何以謂之?黃賓虹應對此事的實際行動中即可獲知一斑。事件突發,黃賓虹立刻叮囑門生顧飛,以其人脈迅速聯系《金剛鉆》主編施濟群。可見,事件發生之前,黃賓虹或許根本不認識小報主編施濟群,并非如信中所言之“舊交”關系。其次,亦要揆諸這一事件發生的歷史語境。1936年是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的前一年,中日之間戰爭陰云早已密布許久,且在1932年的上海就爆發了震驚中外的“一·二八事變”。到1936年,中日對抗的局勢,走向已然較為清晰。揆諸20世紀,對于中國而言,其最根本的任務就是民族國家的建構,這是20世紀民族主義思潮“世界化”的結果,而在中日對抗的語境下,民族主義思想就更為“風生水起”〔10〕。如此的現實語境下,作為現代知識人的黃賓虹豈不知曉這一事件的嚴重后果及影響?作為當事人 事件的受害者 黃賓虹當然非常重視,極力挽回事件造成的惡劣影響,因而前后就出現了兩篇文章《黃賓虹未入日籍》及《黃賓虹決不加入日籍》,語氣上亦步步加強,并在后一篇文章中表明了此際黃賓虹的心跡:“旅食滬瀆三十年,固未嘗一日忘故山也。寓申日久,雖有二三日友討論文藝,或存或亡,久不通訊 十余年來,游覽山水,雖上海已不長留,朋交時多暌隔,更不知依賴它人國籍者為何事。”而揆諸黃賓虹自蜀行歸來后的人生軌跡(見1935年黃賓虹離滬出行統計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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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賓虹 溪山雨景 100cm×33cm 紙本設色 臺灣歷史博物館藏
可知其于信中之表述,確為其此際心跡之真實吐露,亦可證明上海在其心目中的地位日漸式微。
實際而言,“入日籍”的烏龍事件,對已經有“避地而居”意識的黃賓虹造成多大程度的心理陰影,可能無法完全闡釋,但是基于事件發生后產生的蝴蝶效應,層層疊加之后,必然會產生一種綜合的力量,以至于改變原來的“生活結構”。黃賓虹自四川講學歸來后,其于原先上海的生活結構開始松動,窘迫的生存現實使得正常的生活已然失位,波譎云詭般的世事變幻 國內的軍閥混戰、日趨全面爆發的抗日戰爭 如同揮之不去的陰霾總是接踵而來,危機早已四散擴張。半月之后,即5月18日,黃賓虹自滬上起程,赴北平故宮博物院參加古書畫的審定〔12〕。三個月的北平之行使得黃賓虹“賞心愜目”〔13〕,“避地而居”的觀念及心理機制使得黃賓虹以新的目光來打量這座悠久的故都〔14〕,此際的北平對黃賓虹而言已不再“寥落”〔15〕。故宮博物院書畫鑒定之行的大半年后,即1937年4月,黃賓虹正式遷居北平以作安身立命之所〔16〕。如此而言,“入日籍”的事件如同“蝴蝶的翅膀”,而產生的蝴蝶效應成為迫使黃賓虹離開上海的“最后一根稻草”。
注釋:
〔1〕 密勿:《黃賓虹入日籍》,《金剛鉆》,1936年3月9日,第1版。
〔2〕 1936年5月4日第2版的《金剛鉆》刊登《黃賓虹絕不入日籍》一文,報紙刊登,必定引人觀看與想象,因而事件最早持續到5月初,但其風波實際上在現實生活中影響必定更長遠。
〔3〕 與顧飛書,詳見王中秀主編《黃賓虹文集全編·書信編·陸》,榮寶齋出版社2019年6月版,第412頁。
〔4〕 編者:《黃賓虹未入日籍》,《金鋼鉆》,1936年3 月21日,第1版。
〔5〕 知了:《黃賓虹絕不入日籍》,《金剛鉆》,1936年5月4日,第2版。
〔6〕 1936年《學術世界》雜志刊登了署名黃賓虹和虹廬的兩篇文章,即《日本畫家田邊華山水:〈山水畫〉》《日本畫家田邊華致黃賓虹先生札:〈書法〉》,可證實二人的交往。詳見《學術世界》,1936年第1卷 第8期,第2頁;《學術世界》,1936年第1卷第8期,第3頁。
〔7〕 《益世報 北京》刊登的兩篇文章《怎能阻吳清源入日籍》與《青年圍棋國手 吳清源有入日籍說 平奕界同深慨嘆 不堪回憶海體軒》可證明。詳見《益世報 北京》,1935年5月22日,第6版;1935年5月17日,第8版。
〔8〕 《民族先鋒》,1936年第1卷第3期,第13 14頁。
〔9〕 黃賓虹與夫人宋若嬰的通信中,自言其是“最無用自甘退讓之人”,彼時,其侄女黃映芬想利用黃賓虹在上海的關系助其尋找工作,黃氏的態度是“諸事借不能問,望映芬諒之”,因而黃氏言其自己是“最無用自甘退讓之人”,或許為某種托詞,但其真實之性格亦能映現一斑,畢竟其訴說的對象是其夫人宋若嬰,具有較強的私密性。黃氏當然不會想到,夫妻之間的私密話語,在今天的學術機制下,成為研究黃氏的重要史料。詳見王中秀主編《黃賓虹文集全編·書信編·陸》,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19年6月版,第95頁。
〔10〕 寫作中的“我們”雖然未逢這場戰爭,但基于現實的生活經驗,諸如前幾年爆發的中日釣魚島爭端、韓國“薩德”導彈事件,亦可感受一斑。
〔11〕 1935年黃賓虹的出行事件均載于《黃賓虹年譜》,詳見王中秀編著《黃賓虹年譜》,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年6月版,第349頁、350頁、359頁、361 362頁、365頁、367頁、368頁。
〔12〕 詳見王中秀主編《黃賓虹年譜》,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年6月版,第378頁。
〔13〕 與許承堯書,詳見王中秀主編《黃賓虹文集全編·書信編·陸》,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19年6月版,第197頁。
〔14〕 曹新剛:《人的歷史:黃賓虹避地而居的心理機制探究》,未刊稿。
〔15〕 同〔13〕,第181頁。
〔16〕 同〔12〕,第3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