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嗣德
中國文化傳統是一個連綿不斷的文脈,前后繼起并一脈相承,回眸歷史,在它不同時代的文學藝術中浸潤出不一樣的燦爛之花。傳統作為一個民族的物質與精神積淀,承載著民族、地域和時代的文化信息。傳統應該是與時俱進的。中國藝術的源起先于世界諸多地區,獨成東方藝術體系。而中國繪畫的傳承則是著形于技,存質于神,以物我合一為旨歸,形成了意象詩化表達的東方美學。西方科學技術的進步給社會帶來了全新的生活理念,人與自然的關系通過人性化的自然拉近改變了雙方的距離,藝術的現代性由此而生,現實主義也因此具備物質和精神層面的雙重認知,使其成為西方工業革命之后藝術定律的自然選擇。如是,傳統與當代并不矛盾,歷史與當下是相互生長、相互并存的發展過程。中國繪畫中傳統的水墨精神構筑了民族審美理想的基礎和美學品質,傳統的造型意趣體現了詩意化的古典唯美,傳統水墨構建了一種內省式的品格與情操。而現代水墨則融入了個人與社會的主觀體驗。這種體驗建立在現代社會的都市文化、西方文化和傳統文化的矛盾交織中,叛離與傳承批評與表現并存,是中國當代水墨的群體語境。它們建立在體驗與反省的思考中,形成了一種自然的文化心態。
20世紀90年代以來,當代水墨人物畫的發展呈現出兩種表現形式:一種是體驗傳統筆墨的傳統寫意性,表現民族文化精神內涵,沿襲傳統的美學觀念;另一種是由西方造型觀念以寫生而創作的具象水墨人物畫中的新現實性,寫生的語境關注了時代的演變進程,由此,當代水墨人物畫的體系與發展產生了新的格局,一個指向了傳統寫意精神的藝術品質,一個表達了當代中國水墨語境的探索與實踐。新現實主義水墨人物畫在標識民族性與傳承性的同時,水墨觀念的發展從純粹的民族性逐漸融進了國際化的交流平臺,融入了一個錯綜紛雜的國際化的藝術語境。水墨觀念的外延性成為可能而且必須如是。藝術家們開始使用新的材料和語言表達更為主觀的當下現實。新現實主義人物畫的寫生創作,不斷將藝術家的個體文化思考主觀地介入到現代社會中,踐行自己的藝術主張,由此與當代社會產生深度平行的思想對白。
隨著對西方現代主義藝術與現代元素的深入解讀,我們對中國畫傳統內涵的理解也越來越深入。兩種文化的交融而引發的藝術家對當代美學觀念的定位與思考,成為當代中國水墨人物畫發展的有力助推。新現實主義水墨人物從“摹寫”到觀念,從具象到表現,造型意趣的主體精神仍然建立在傳統文化的觀念之中。現實主義人物畫的表現性、觀念性,脫離不了中國傳統繪畫的精神指向和筆墨價值的內在觀照。
現代水墨人物畫的寫生是造型訓練與繪畫表現的基礎,也是水墨人物畫創作的一種獨立表達方式。寫生也是獲取繪畫造型手段和藝術靈感的重要環節,并由此提高了藝術家的綜合表現能力。傳統的具象人物畫寫生,在當代水墨人物畫中尚未確立一個完整的語境表達體系,在形式與手段上表現出了程式與概念的僵化,缺失了水墨觀念的當代文化屬性。而新現實主義水墨人物畫的主觀表現性與現場感,卻具有了對當代社會現狀的記憶、反思和見證的思考。寫生的現場即是一種藝術直面生活的“入場”儀式,現場所有元素和語言表達的過程重于最終的結果。精神的訴求超越技術的精確,每一個個體的角色和現場的媒介,僅僅是藝術家的一個借假修真的載體,人物形象的視覺圖式與傳統的審美意趣,形成了相望與再生的語言轉換,成為新現實藝術表達的鮮明態度。

秦嗣德 干枯的河床 248cm×387cm 紙本設色 2020年
新現實主義的語境表達已融入現代社會的鄉土之中。當下社會中不斷移動的群體確位后,裹挾著不同地域族群的文化基因造成融匯后的失語,多元的社會成就的文化模式,成為新現實主義人物畫寫生創作的母體。通過每一個不同的社會表象所傳達的社會信息,來釋懷和解析現代社會中的矛盾、困惑、欲望以及復雜多變的人性狀態。萬象叢生的現代社會形態與生存的訴求,形成了新現實主義現場的形式與藝術表現的契合,并與藝術家的獨立思考相觸碰,導致現實主義帶有覺醒意識、批判現實的意識。現實的視角與表達的形式置換,深化了表現性水墨的語境空間。理達技升,意至形隨,推動水墨人物畫在造型、材質到水墨品質的質變。觀念與形式的化合,拓展了水墨語言的表現手段。寫生的過程亦是一個主觀表達的過程。新現實主義表現的觀念化,就是寫生作品化,作品表達觀念。任何個體的意志都是精神的視域。現代社會中,個體越具有特殊性,越在表達普遍性。個體既是社會形態的縮影,也是社會整體屬性的反映。因此,新現實主義寫生的表現性,既是具象和抽象、形式和內容的統一,又具有時代的普遍意義。
寫生具有造型與筆墨語言表現的原創性。現代表現性水墨人物畫中由個體形象所擴張的水墨圖式,不僅僅是一個生活形象的視覺構成,而且是通過人物的內心世界而外延的一個現代社會的耗散結構。當現代社會無論是留守于農耕或是融入現代都市,人物形象的視覺圖式與傳統的審美意境都不再是傳統意義中的水墨指向時,它自然形成了一種與傳統相望而再生的語言轉換。就中國文化而言,鄉土是一種信仰,幾千年來鄉土存在于我們心靈深處。關注鄉土,融入鄉土,其實是回歸我們自身。新現實主義的水墨表現語境融入了時代的鄉土之中。在鄉村日漸式微的時代,更需要重新構建鄉土的精神和力量。這不僅是藝術的、水墨的,也是社會的。

秦嗣德 一手天下—觀山 248cm×129cm 紙本設色 2018年
現實主義在西方曾經盛行,逐漸被表現主義所分解。西方現實主義繪畫藝術映射了特定的時代意義和社會發展狀況,是特定歷史時期形成的一種文化思潮和創作方法,表現了藝術家對現代社會生活的情感體驗和審美認識,通過對現實生活具體、真實的描繪表達藝術家的情感與審美理想。而新現實主義對當下社會具有“修正和補救”的現實意義。新現實主義對現實主義核心概念進行了更清晰、更一致、更嚴格的界定,新現實主義繪畫在對現實的真實、敘事、表意、空間、語言表達等方面有更明確的文化主張和精神指向。用萬物相依、眾生平等的哲學情懷,廣泛關注當下的各個層面,是對社會現實的真誠表達。這種表達蘊含著歷史進程中最為可貴的人文關懷,也在呼吁受眾關注社會發展中繁榮與危機并存的現狀。
中國畫的現實主義的表現性與20世紀70年代末的“傷痕美術”一脈相承,“傷痕文學”“傷痕美術”引發了我們對中國社會現狀的反思。“傷痕美術”“’85思潮”等新思想的興起,影響到20世紀90年代開始的文藝與價值觀念的發展與變革。藝術家開始一面回望歷史,一面對人生、對藝術精神歸屬的普遍追問與探究。我們憑借當代社會的元素,從平凡普通的個體狀態中捕捉最能代表他們群體精神的情態實質,既而轉入普通個體生存的現狀與社會現狀的追問。另一方面,當代中國畫寫實人物畫的表現中,現實主義的表達只是打開了形式表象的窗口,并沒有進入現代社會群體精神的深處與思想觀念的那扇門,甚至是從造型理念到形式語言及主題表達意識,都沒有形成一套完整的邏輯體系。主題類同,繪畫語言、圖式結構呆滯相似,千人一面的視覺形式,對當代社會現狀的思考重技輕道,缺乏人格與理想的植入,又一次進入了單一的虛假的再現模式。重形式,輕思想,是當代中國現實主義人物畫創作與表現的主要癥結。
新現實主義詩歌是由20世紀70年代“朦朧詩”發展而形成的文學流派,是融進一個時代的文化現象。而新現實主義繪畫的表達,不僅僅是一個流派、一種思潮、一種精神,而且是在基本的繪畫觀念中,對現代社會深度表現意義與批評意識的深刻傾訴,揭示與表達個體與現實的依存關系,反映主體客觀的精神訴求。新現實主義水墨人物畫的表現意義,在于懷著悲天憫人的人文關懷來表現特定身份的社會階層和群體,揭示人性本質的唯美善良、苦難與困惑。作為反思與批判性的文化語境下的水墨形式,作為當代社會中不斷豐富擴展的多元藝術形式,新現實主義水墨人物也是一種文化意志的先鋒表達。

秦嗣德 重生—火神山 248cm×129cm 紙本設色 2020年
水墨人物寫生在新現實性的表達中延展了寫生的本義。寫生具有對傳統筆墨歸屬的感知性,也有現代水墨觀念的表現性和實驗性,既有完好的筆墨技巧與視覺形式,又有精確的造型觀念。這無疑是新現實主義人物畫向前發展與突破的重要資源。中國畫寫意中對筆意、筆跡、造型趣味表象下的形式語言的表達,具有深度的美學價值和實踐厚度。現代水墨語境中的所有痕跡及其審美取向,仍然以傳統的傳神精神作參照。新現實主義的寫生創作,建立在對傳統水墨思考與西方造型意識的介入之中,形成水墨的當代情境與精神訴求。如果沒有對傳統審美的思考與介入,新現實主義水墨人物畫拋棄歷史的路徑依賴,也就失去了的合法性。
現代水墨人物畫寫生,已經不再是傳統意義所指向的寫生形式,新現實主義人物畫的寫生融入了對社會現狀的關懷與介入意識,也為造型與水墨觀念賦予了實驗性與擴張性。題材的拓展、語境表達的多元性,無不拓寬了新現實主義人物寫生創作的表述空間。繪畫性不再是流于表象的寫實,而是融入思想、融入萬物同體的感同身受。現代人的情趣、淳樸、善良、奸猾狡黠、精致利己、漠然、無奈、卑鄙、崇高,恰恰是新現實主義水墨人物畫深度契入時代的重要因素,它揭示了時代變遷中鄉土情懷漂移的敏感和陣痛。當下社會背井離鄉成為常態,而離鄉背井從來是人生的浩嘆,既是心靈的流放,也是情感的落差與游弋。新現實主義水墨精神,就是關注、表現這種社會變遷下城鄉遷徙之中的普通民眾,他們在現實中的精神游離與生存狀態。水墨表現不一定拘泥于形式的浮華與宏大的敘事現場,而是將個體的真實與時代的荒謬和變異緊密撮合。每一個體的尊嚴、個體的生存經驗,構建了藝術世界的普遍性語言符號,藝術家的思想與現實情景因此達成了血肉同盟。面對社會和人的困惑與無奈,較真實地表現當下的時代性歷史性,如是,無論是獨立的寫生抑或主題性創作,即使是表達同一主題,藝術家也會從不同角度創造獨立的視覺思考。用造型帶動形式和語言的推進,水墨擴張的表現性亦是自然生長、自然推進的過程。生長是藝術發展的自然法則,藝術生長于現實生活,新現實主義繪畫追求的并不是現實中的存在物本身,而是追求這一現實本體的“存在性”,進而推進具象之外的抽象意識,最終又回歸現實本身的“實在”。藝術的品質是一種超然物外的淳樸坦白,藝術的樸素源自人類的精神情感、思想趣味和文化觀念。藝術若沒有精神文化觀念的支撐,技藝之道必然衰竭。
新現實主義創作的現實性表達是一種現場感的呈現,堅守平民立場與人文情懷,賦予水墨新的文化屬性和表達方式,構建并重組水墨語言的視覺秩序。那是一群農耕留守者,有著粗糙的雙手和滿是溝壑的蒼老容顏。他們或許剛從遙遠的廠礦車間、機械設備上離開,一身油膩,帶著疲憊和滄桑回到故土。他們不得不回到這里,因為他們沒有理由也沒有機會安頓他鄉,而這兒是他們的根,是他們靈魂的安息之所。我感受到了他們艱辛與沉寂中淡然蒼涼的鄉愁,這是中國一代人的滄桑與哀傷,他們經歷了個體與時代的動蕩與變遷,命運使然。個體的心靈皈依構成了這個民族的信仰。他們面對鄉土守望的不再是傳統意義中的那個村莊,但他們依然在堅守。而寫生的現場表達,也不再是傳統意義所指的那一個肖像,遷徙中個體的內心已融入與時俱進的潮流之中,并為水墨的表現提供了無限可能。
加拿大理論家麥克盧漢說:“由自新的世界模式造成了人們新的感知模式,新的感知模式又造成了新的表現模式。”這個時代藝術的概念從廣義上擴展了表達的指涉空間。繪畫是造型藝術中是最具表現難度的。每一個歷史時期繪畫思想的表現與技術的延伸,都是理升技達的高度暗合。我在新現實主義人物畫創作中,選擇了具象表現意識里水墨表現性的手段,對生活中的元素在視覺表現中給予不同的夸張與取舍,關注不同領域、不同族群的思想涌動與生存狀態。真實與虛擬是繪畫的索引,新現實主義遠離當代水墨人物畫創作中的程式化、類同化、概念化的癥結。社會生態的個體存在才是水墨表現源源不斷的源泉。現代社會文化形態中呈現出的憂郁、冷漠、奔忙、感傷等等,是被現實分解之后的個體體驗,并非生活缺少陽光。只是我更愿意融入水墨的渾厚與深沉之中。這是對現實的背負與默默的文化自戀,水墨不再是抒情的詩歌,而是介入一種逆行的崇尚與呼喊,如是,水墨的潛質便悄然拓深展寬,也擴大了水墨圖像視覺的時代語境。
我們生存的當下社會,早已遠離農耕文化的純粹性。傳統與現實是個體視覺與心理的矛盾轉換。我們面對的是一個視覺的革命時代,每個人都受到了多元廣義的文化沖擊,如電腦、影視、互聯網等等。在讀圖時代,我們帶著種種喧囂急躁的情緒。時代的發展所引導的是另一個虛擬的審美世界、趣味世界,手機的普及觸碰了這個時代的每一個人。讀圖時代和碎片文化的組合,成為個體與世界最直接的交融通道,同時也擴大了個體內心的私欲和膨脹。讀圖時代的碎片文化,讓我們丟失了書寫,放棄了傳統閱讀文化的自覺性。手不釋卷移位于一手知天下,手機改變了當代人的精神追求并重組了當下的生活秩序。不再有遙遠的相望與阻隔的憂傷,閱屏時代的媒體視覺表現出了一種荒蕪化、無聊化的侵襲感。“一手天下”系列水墨人物創作表達了在對社會中新現實性的表達與反思中,人的文化覺醒意識已經被網媒的快餐文化分解成了不同的碎片記憶,自然失去了原有的文化形態,并對當下的文化觀念表現出了一種輕浮與漠然。民族文化的回歸與喚醒民族文化失憶癥,是新現實主義水墨表達的責任使然。
當代社會就像一艘大海航行的巨艦,是一個命運共同體。在物欲橫流的當下,新現實主義水墨人物畫關注底層社會的人文生態,關注現代社會中普通人的命運,因為社會中個體的價值和尊嚴構成了“命運共同體”的基礎和核心部分。科學進步繼續改變人類的生產和生活方式,世界的格局引發了未知的無序與恐慌。所有這些正在潛移默化地影響當代水墨藝術的發展與蛻變,也推動我們反思藝術和藝術的表達方式。新現實主義水墨人物畫觀念的構建與表現,尚走在追求與探索的路上。■

秦嗣德 一手天下—約會 248cm×129cm 紙本設色 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