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善文
南方的夏日,風總是那樣慵懶,被一股股熱量黏稠著,似乎動也動不了。因此,就算它再使勁,也吹不走天上輪廓分明的云彩,吹不走小區里藏匿于樹葉底下陣陣聒噪的蟬鳴。只是倒也怪,這樣的習習微風,卻將一棵棵鳳凰樹給吹紅了,像火把一樣在小區里猛烈地燃燒了起來。觸景生情,這個詞語在此時使用自是再恰當不過了。從窗臺一角映入的滿滿一眼的嫣紅,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500公里之外的故鄉雷州,在一所曾叫梅田小學的校園,此時也該被鳳凰花染紅了。
梅田小學是一座環境優美的鄉村學校,校園里種得最多、長得最起勁的就是鳳凰樹。一棵棵鳳凰樹像約定好一樣,參差地擠在校區的角角落落。停在樹尖上納涼透氣、肆無忌憚的蟲鳥們,總是與樹下打鬧的小學生搞著一場場大合唱,一年四季,季季如是。村里的老人常常笑著說,咱們村子里的一代代,都是在鳳凰樹下成長起來的。
鳳凰樹長于南方,是雷州半島上最常見的風景樹種,其名字取于“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之意。據說,在民國時期,鳳凰花曾是雷州所屬的湛江市的市花,故而現在走進這里任何一家有些年份的大院和學校,都能看到植株高大、樹冠橫展、葉密遮蔭的鳳凰樹。
梅田小學的校門兩側很規整地建了兩排教室,還有兩排教室由村里的舊祠堂改建而成。祠堂里雕梁畫棟,內墻已經非常斑駁,整個空間顯得很是陰冷。祠堂里祖宗的牌位早被清走了,但當年插香用的槽子還在,學童們似乎是在先輩的庇佑下攻讀。
我的小學時光便從祠堂教室開始。那年我7歲,看著周圍的小孩都上學去了,便也嚷著要讀書。父親當時在這所學校當民辦教師,8月的某天,他把我帶到了校長跟前。鳳凰花的紛繁與今天其實并無二致,在一棵紅艷如火的鳳凰樹下,校長斜睨過來,笑著說:“你的右手能摸到左耳朵,就讓你報名。”我原以為這是很容易的事,但試了幾回,就是摸不著,急得眼淚就要流出來了。“想想辦法啦。”校長的這句話似乎啟發了我,我將手臂往額頭上一靠,還真的摸著了。
一年級共有30多人,都是同村或鄰村的,年齡卻是參差不齊,有的同學10歲才讀書,有的是在每一年級都留幾回級,被村里人譏笑“年年當第一”(意為年年留級讀一年級之意)。班主任李老師是女的,這一年從師范學校畢業分配過來,她的笑容像朵花一樣甜美,說起話來和風細雨,頗為親切,現在想起她,總會想到“潤物細無聲”這一詩句。只是她的眼睛卻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殺氣”,當看到班里出了什么亂子,她都是首先用眼睛招牌式地掃上幾掃,剛才還鬧翻天的課堂霎時就安靜下來了。有一次,我們正在上課,突然從房梁上掉下了一只大蝙蝠,“咚”的一聲剛好落在我的課桌上,教室一下子亂成一團。李老師對我們說,蝙蝠白天是辨不清方向的。有同學要用棒子打死它,被我極力阻止了,因為我聽說蝙蝠愛吃蚊子,而我們在這樣的教室里上課就沒少被蚊子叮咬。經李老師同意,我找來一張廢紙,把這只從天而降的蝙蝠包起來送到了教室旁邊的一棵鳳凰樹下,放學后我還到樹下轉了一圈,蝙蝠所去無蹤了。
鳳凰花的花期從每年4月開啟,這是它與大自然的一項嚴肅的約定。在這個春意尤在、花意正濃的時節,我的二年級的班主任邱老師正莊重地宣讀著班里首批加入少先隊的同學名單。一個個閃耀著光芒的名字在他的嘴邊打滑,讓我心跳持續加快。他最后一個念到我,我的祖母對此幾乎笑開了顏,連說這是“龍魚結尾”(老家的話是好事最后一個)。當時能入隊的,不是成績優異就是在其他方面表現突出。我的學習成績當屬一般,就勞動課表現非常積極,因此才得到了一個入隊名額。風兒洗過的鳳凰花,真是格外精神,在一周后,我們這一批新隊員列隊站在學校操場中央的主席臺上。一片片紅色的鳳凰花瓣正從樹枝上砸下,每一片都蘊含著無限的重量和激情。有個五年級的同學首先發言,他飽含深情地說:“紅領巾是五星紅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鮮血染成的,你們一定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它!”在他給我戴上紅領巾的瞬間,我感覺自己的血管膨脹得異常強烈,全身滾燙滾燙的。我一直在想,這么一條紅領巾,該有多少血才染得這么紅啊!后來明白了,在紅領巾的紅和鮮血的紅之間,只是多了一層象征意義罷了。
鄉村的小學生活,無疑是自由懶散的。父親在教書之余仍需和母親一起下田耕作,自然無力對我管教。一株株長于鄉野中的狗尾草,像鄉村的旗幟,它們每次在風中有力地擺動,都見證著一個鄉村少年的一段童年。讀二、三、四年級的那幾年,我下水撈魚、上樹捉鳥,無所不為、無所不歡。這有點像鳳凰樹上一朵朵背靠背綻放的花蕾,它們也是在彼此的對視中尋找快樂,時間慢悠、無憂無慮。
與鳳凰花相約出現在校園里的,還有叫“肥豬”的小昆蟲(實為金龜子)。每天早上它們總會趴在一棵棵鳳凰樹的根部。“肥豬”既可以用來玩,還可以烤著吃,哪位同學捉得多,自然更有成就感。因為是教師子弟的緣故,我同老師們混得熟悉,一個年輕點的陳老師笑著對我說:“要捉‘肥豬,你早點過來嘛,我早上4點多起床,宿舍門口到處都是,我還擔心踩著它們,幾乎是跨步過去的。”我將信將疑,但還是忍不住叮囑母親清晨4點鐘叫醒我。校園里一片漆黑,我摸黑走到陳老師的宿舍前,掃了幾個來回,自然是一無所獲。老師的話在當時稱得上圣人之言,當天上午,我氣呼呼去找陳老師“興師問罪”。看我傻乎乎的樣子,陳老師笑著說:“老師的話也不能迷信的嘛,凡事要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斷,但大家都來捉,如果你早一點,不是有更多的機會嗎?”這是我第一次上老師的“當”,但想想也是,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這句話我是幾年后才讀到的。
從學校到我們所在的南興鎮,大約有5公里的路程。出校門向左,是一條通往鎮里的紅泥路,由此走,有時可以冒險扒在行進中的手扶拖拉機后面,省點腳力。出校門往右,跨過一條大河溝,越過一片墳地,穿過幾個村子,為近路,能少走1公里左右。
對于課本,我似乎天生抗拒,但對連環畫卻情有獨鐘。只要口袋里有幾毛錢,我都會偷偷往鎮上跑,買回幾本。鎮里的新華書店是我最愛去,也是當時走得最遠的地方。某天,老師們說第二天要外出開會,叮囑我們留在教室里自習,碰巧我也聽說鎮新華書店來了兩集新的《三國演義》連環畫,如此良機真乃天賜。早上6點剛過,我就起床洗漱吃過早餐,希望抄近路在書店開門營業后買到新書趕回學校。這是一個霧氣飄逸曼妙的清晨,大地似乎被裊裊的輕紗所籠罩著,走到那片墳地時,我發現目光只能鎖定幾米之外了。向前,找不到去路;回頭,找不到方向。看著一座座冷冰冰的墓堆,在如此的荒郊野地,我突然恐懼起來,擔心民間傳說的“鬼”真的會從墳墓中鉆出來。好在10多分鐘后,似乎聽到了遠處有人在說話,原來是兩名中年人也步行去鎮里,一問起,他們都哈哈地笑了起來。像我這種無視安全、不遵守紀律的行動,自然沒少被大人責罵。有時看我抵賴,祖父、祖母便指著我的腳說:“你看看你腳板上的紅土,就知道你到了哪里了!”慢慢地,我便也有了經驗,每次從鎮里回來,都會先到村子前面的池塘里把腳洗干凈再回去。我現在還留有那個年代的小人書400多冊,有朋友對我說,這都屬于稀罕貨了。
對于我的逃課,自然也少不了老師的懲罰。有一回,語文老師將我鎖在他的宿舍里,罰我抄寫400字的課文5遍。這一任務不輕,待我抄到一半,尿急了,但老師卻不知哪去了,情急之下,便躲到老師的床底下撒了一泡。好在當時老師宿舍的地板是黏土壓成的,故而他沒有發現。在我的伙伴中,愛玩愛鬧愛搞事的也挺多。有三個年紀大點的同學,還假冒來自困難地區的流浪兒童,穿著破衣服,背著麻袋,到附近村莊去當乞丐。他們用討回來的米,換餅或者腸粉吃。這些美食,他們大多與同窗好友們分享過。只是,他們干的“好事”很快就“東窗事發”,被鄰村人直接揪送回學校。三人列隊站在教室門口的那棵鳳凰樹下,家長被一一傳了過來,后果不說也可想而知了。
鳳凰樹每一季的花開花落,都意味著一個學年的結束。幾年的光陰,樹變老,我們也在長大。對于我閑散的學習態度,我的祖父頗為著急。有好幾次我聽到他私下同父親說,你生的兒子,你要負責教育好,別讓他學壞了。說起也怪,到了臨近小學畢業那一年,我們幾個熊孩子像變了個人似的,愛上讀書了。祖父對于我的轉變異常詫異,但卻又發自肺腑地開心,連聲道:“沙牛仔(農村多指調皮學生)好好努力,要爭取跨過南渡河(我們村子在南渡河的西邊,東邊就是縣城,意為考上縣城的學校)!”晚上自修時間,在一棵棵鳳凰樹下,一盞盞油燈照亮鳳凰樹的臉,也照亮了我們的臉。那一年少了打鬧,卻多了謐思,時光是那樣恬靜清爽。有時上課中,無意中與窗外的鳳凰樹對視,我突然感到,鳳凰樹的舉止竟那樣像我的祖父,像我的祖母,像我的親人,他們都在旁邊時時注視著我,不斷給我力量。
五年級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是游沛老師,他年近五十,高高瘦瘦,教學嚴謹認真,是我一直銘記和感恩的人。他常指著窗前的鳳凰樹說:一樹的花,百種人生,但哪怕一朵不起眼的花蕾,只要你能恪守花期,就有激情打開的時刻。
游沛老師是我們鄰村東市村人,他家里有一個月餅小作坊,像我這種在他看來變得上進的學生,自然沒少吃到他獎勵的月餅,那香甜的味道令我至今回味。游老師喜歡喝點小酒,我也想著,將來有一天自己出息了,一定買幾瓶酒孝敬他。只是在我讀高中時,卻得到他病逝的消息。他始終沒有喝到我買給他的酒,這令我每次回家經過學校時,總有濃烈的惆悵和揮之不去的感傷。
一段段記錄于鳳凰樹下的童年時光就這樣離我們遠去了,一去已是三十多年。梅田小學因行政區重新劃分已搬到別處,原來的梅田小學校址已改名善排小學,但一些人和事,卻依然記憶猶新。
很像那一棵棵火把一樣的鳳凰樹,哪怕不在花期,但只要你想到它,眼前閃現的總是那鋪天蓋地的紅,每一朵花都出奇得紅艷。
摘自《西部散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