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暮春去山里,經過一條小溪。陽光下,流水幽幽。紅花已經謝了,綠葉越見蒼綠。松針之綠、杉木之綠、槐葉之綠、柳條之綠、楊枝之綠、櫟樹之綠、楓林之綠、菖蒲之綠、蘆葦之綠,觸目皆綠。偶爾綠里一片紅,是未謝的映山紅,妍妍開著,略見頹然,在綠中躲躲閃閃。
通體翠綠的山,流水逶迤而來,白亮亮自山頭到谷底,冰潔如月光一樣流下,引得人停車佇步。遠山的樹、河岸的草、山野的風、田園的茶,一切的一切,剎那寂靜,如同溪灘邊的石頭,靜默無有言語。岸邊那些不知名的野草濕漉漉的,莖是濕的、葉是濕的,在流水的汩動下,瑟縮搖擺。花是流水今世,葉有明月前身。流水里也有葉的夢,春夢夏夢秋夢,還有寒夜里的冷夢。
那水流在河里,人覺得柔軟,掬一把入手,水順指縫淅淅瀝瀝淋下來,柔軟中又多了輕嫩,掌心清涼,手背清涼。
老家也有這樣的流水。每回雨天,對門流下白亮的山水。田畈溪流不絕,兩岸的樹竹,映在水里。綠色的水、藍色的天、青翠的樹影竹影交融一起。水中游魚很少,常見麻蝦。麻蝦不好動,如一滴墨凝在水底。人伸手想捉,指頭剛到河面,那蝦就觸電般閃開。
夏天,河里熱鬧些。浣衣人提著籃子剛回家,三五個孩子又來了,卷起褲腳撈蝦子,用玻璃罐裝著。偶爾還能撈到泥鰍,粗且長,腮邊幾根灰須,長而細,隨身子擺動。有人穿了布鞋,不好下河,在岸邊目光灼灼地看著。
到了晚上,小河越發好看。星星一顆一顆、一跳一跳地冒出來,漫天星火冷冷璀然。月亮鉆出山嘴,斜斜掛在天上,像大家閨秀款步從容走出月亮門。
點滴、淅瀝、潺湲、滴答、嘩嘩、涓涓、淙淙、咕嚕、咚咚,一切流水柔情,宛然其中。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滂沱洪峰,聽覺上總有美感。即便是洪水,過了平灘后,也變得安安靜靜,流過一個又一個村子,進入深流。
山與水感覺不同,水是公安性靈,山是竟陵文章。袁宏道在《敘小修詩》中,稱其弟之作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從胸臆流出,有時情與境會,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令人奪魄,文章的瑕疵是本色也是獨造之語。性靈如此,沒得說。
山有俊丑險奇惡,水一律斯文漂亮。窮鄉僻壤的水與鬧市喧囂的水一樣,一樣有靜氣。
中國古詩文,常常有水汽,杏花春雨是水,過盡千帆是水,泉眼無聲是水,洪波涌起是水,更有一江春水、桃花流水。承天寺內庭下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還有竹柏之影。那是最淺的水,不能流動的水,中有閑情。
聽到流水的聲音,能感受到生命之靜美,這聲音讓人聽來忘我。那日過橋,水邊浣衣女手起槌落,一槌又一槌。手起槌落,干脆簡約如晚明散文。搗衣聲中,幾個鄉人安然路過。
流水的氣息涌來,細微而龐大的氣息包圍著人,幽僻、質樸,入得靈境,肉身仿佛消融了,如同古人墨跡。筆尖的流水,緩緩在宣紙上流動,蕭疏的墨色靜靜延伸,有此岸的守候也有彼岸的眺望。從滾滾紅塵到一心入洗,線條越來越平緩,進入清寒枯瘦的秋水期,水流聲越來越低、越來越平,幻化成深山一泓清泉自言自語。
摘自《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