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蓋碗茶

馬海濤

成都人最愛兩樣?xùn)|西：陽光和茶。每逢出太陽，人們就擁向府南河邊的各種露天茶館，蓋碗茶泡起、龍門陣擺開，那日子就兩個字：安逸。

這天清早，河堤上一處露天茶館，一個小老頭正手搖蒲扇大聲吹牛：“昨晚半夜三更，隔壁張幺妹居然溜到我屋頭來睡，你們說，我一個孤老頭子啷個遭得住嘛！哪曉得外面有人吼，張幺妹‘汪的一聲就跑回去了。”周圍的茶客聽明白了，全被逗得前仰后合。

旁邊有個小伙子小聲問茶館老板：“這個老頭子是不是精神有點(diǎn)問題哦？”老板白了他一眼：“看你娃就是新來的，人家八爺喝茶的年頭比你歲數(shù)還大，天天都在這里講評書呢！”小伙子“哦”了聲，鼻子里一哼：“就他這兩下子，我看也不啷個樣。”

八爺聽到了小伙子的話，轉(zhuǎn)過頭對他說：“小兄弟，看樣子你很不服氣嘍，要不我們比下嘛？”八爺本想將對方唬住，沒想到小伙子說：“比就比！不過丑話說前頭，輸了的咋個辦？”八爺大怒，一蒲扇差點(diǎn)把茶蓋扇飛：“你大爺我要是輸了，以后就從這里消失！”茶客們紛紛叫好。

小伙子冷笑一聲，一手從桌下提起一只皮箱，一手端著茶碗坐了過來。眨眼間，他竟從皮箱里抽出三根長竹板，邊敲邊說：“河邊有個老茶客，每天評書講到黑，今天這段更叫絕，昨夜家里來了賊。”接著又嗯嗯啊啊地唱，當(dāng)真是有板有眼。有茶客在叫：“那是金錢板嘛，沒想到這小子還挺厲害。”

八爺始料未及，嘴上卻不肯服輸：“評書對金錢板，最多也就半斤八兩。”

小伙子哈哈大笑，又變戲法似的從箱子里扯出件長衫子，再掏出塊醒木往桌上一拍：“再來段單口相聲行不？要不干脆整川戲？我都即興給大家練練，絕不帶重樣的。”人群中發(fā)出了驚呼。

八爺見小伙子有備而來，心里一陣慌張，這時茶館老板走過來，小聲說：“馬路邊來了輛車，有人說要找你。”八爺像遇到了救兵，霍地站起來：“你娃等著，大爺我先處理點(diǎn)事，回頭再教訓(xùn)你。”他順手把茶碗上的蓋子揭起，倒扣在桌子上。這是喝茶的規(guī)矩，代表人還要回來，茶先留著。

茶客們好奇地看著八爺走到馬路邊，一對中年男女從車?yán)镢@出來，那女的還是個金發(fā)碧眼的洋妞呢。八爺看見兩人，臉色一變，嚴(yán)肅地說：“稀客稀客，你們咋個找到這兒的呢？”男人“嘿嘿”一笑：“還不是到處打聽的嘛。”

男人上前嘀咕了幾句，誰知八爺扭頭就走，大聲說：“去啥子茶樓？這兒才是我的地盤哈，有話河邊上說！”大家伙全聽了個清楚，但仍然摸不著頭腦，只見男人搖搖頭，拉著洋妞又回到了車?yán)铩?/p>

八爺氣鼓鼓地回來，剛一屁股坐下，對面的小伙子趁機(jī)調(diào)侃：“人家請你去茶樓你還不干，莫非老爺子輸了想賴賬，剛才說的話都不算數(shù)了？”八爺看看四周，悄悄放低了聲音：“我說你這小娃娃也太過分，硬要來砸場子。大家玩的就是個開心，當(dāng)真想趕盡殺絕？”

小伙子擺手笑起來，說出了原因：原來他是專攻曲藝的，正在找地方準(zhǔn)備搞直播。他看這里風(fēng)景不錯，八爺也小有名氣，而且積累了一大幫粉絲，他早就盯上了這塊肥肉呢！小伙子得意地說：“我可不敢趕您走，但以后我也要天天來，別人肯定更愛看我的，您老掂量著辦吧。”

八爺被惹急了，賭氣似的又站了起來：“有種再比一個，你要是也能贏，以后誰請我都不回來了。”說著，他指著眼前幾十米寬的河水，說自己現(xiàn)在還能游泳，想跟小伙子比試一下，看誰先游到對岸。不料小伙子哈哈大笑，說：“您又撞槍口上了，我讀書時就是游泳健將，一般人還沒資格跟我比呢。”但小伙子又說，這河八成不能隨便下去游，肯定有人管;再說八爺年紀(jì)大了，萬一出點(diǎn)事，他可擔(dān)不起。

眼看對方不接招，八爺是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一張老臉就只差揣進(jìn)兜里。這時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遠(yuǎn)處突然傳來大叫：“不好，有人跳河了！”喝茶的人像聽到了集結(jié)號似的，全都跑到護(hù)欄邊往下看，水面上果然有個人正在喊救命。

情況緊急，有人沖小伙子嚷了起來：“你那么厲害，快點(diǎn)下去救人呀！”小伙子一下漲紅了臉，只好支支吾吾地坦白，自己根本不會游泳，剛才是在撒謊。

這時，八爺大聲說了句：“就曉得你娃在吹殼子，讓我來！”眾人回頭一看，八爺把一雙大拖鞋一甩，便翻過護(hù)欄，跳入河中。別看八爺人長得干瘦，在水里那可是浪里黑條，三刨兩下就找到了跳河者，把人拖上了岸，河堤上早已是喝彩聲一片。

跳河者被扶去休息，八爺神氣活現(xiàn)地走了回來，把背心一脫，照著小伙子頭上就是一蒲扇：“何方小將，跟爺再斗上八百回合！”

小伙子泄了氣，一口氣把茶喝干，沖八爺拱拱手：“老爺子，算你贏了，等我學(xué)會游泳再來報仇。”

小伙子悻悻而去，卻徑直走向馬路邊的那輛汽車，打開車門鉆進(jìn)了后座。接著，汽車發(fā)動起來，一溜煙開走了。茶客們見此一幕，七嘴八舌地驚呼：“鬧半天，他們是一伙的！他們要搞啥子哦？”

八爺卻毫不吃驚，只是問老板那個跳河的怎么樣了，聽說人自己走了才放下心。他自言自語著站起身來：“腦殼痛，撒泡尿去。”看著八爺離開的背影，茶館老板搖了搖頭，過來就收茶。

有人不解，問老板：“八爺還要回來的吧？”

老板沒好氣地說：“茶碗都蓋上了，老爺子不開心，看不出來嗎？”大家都愣住了。這時，老板才透了底：之前那車?yán)锏闹心昴腥瞬皇莿e人，正是八爺一直在國外生活的兒子！

八爺早就跟老板聊起過，說最近兒子帶了個洋媳婦回來，想說服他一起去國外生活。八爺肯定不干呀，所以每天一大早就往河邊跑，沒想到他們還是找了過來，那個小伙子肯定是八爺兒子請的幫手，故意想把老爺子氣走，不料還是功虧一簣。

說到這里，老板狡黠地一笑，其實(shí)剛才跳河的是他的侄兒，水性好著呢。老板最清楚八爺?shù)哪苣停@些年救起過好幾個跳河輕生的人，而且他也感覺那小伙子像在吹牛，所以急中生智讓侄兒演了這一出，替八爺解了圍。

“你們知道八爺為什么舍不得這里嗎？還不是因?yàn)榘似牛浚俊崩习逡徽f，有的老茶客想起來了，很多年以前，八爺跟他老婆子就愛來喝茶，給大家講自編的評書。不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八婆身體一直不好，病痛纏身，聽說有天夜里她痛得實(shí)在受不了，就獨(dú)自跑到河邊跳下去了。從那以后，八爺一個人反而來得更勤了，風(fēng)雨無阻。

老板嘆了口氣，扭頭看著眼前的河水，說：“你們這些年輕娃娃，還以為八爺沒事逗大家玩，其實(shí)他就想每天守在這里說說話，怕他老婆子寂寞啊。”

這時有人高喊：“快看，八爺在那兒！”

大家來到護(hù)欄邊往下看，果然，八爺正站在剛才救起人的地方，獨(dú)自對著河水出神。

（發(fā)稿編輯：王？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