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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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了眼天上,月朗星稀,江水嘴一歪哼了一聲。她左手抓牢方向盤,右手從金屬煙盒里捏起一支煙,將點煙器按下,指示燈鬼火一樣亮起。“枕前發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白日參辰現,北斗回南面。”哼,江水嘴又一歪叼上煙,點燃吸上。驀然抬頭不見北斗,可能真的回到了南面。千般愿,也早就消失到宇宙黑洞里面去了。
一明一暗中,江水的臉忽赤忽青,看上去充滿不羈與幽怨。認識江水的人,都說沒有比她更如水含煙的了,語莫掀唇,笑不露齒。一米七五的東北妞,相貌倒生成了江南女子,從村花到校花,年年歲歲花相似。可是,而今的江水卻正像她的座駕,那輛紅色雷克薩斯CT200一樣,低調而棱角分明,狐媚冷峻且略帶攻擊性。
時間接近19時,鶴大高速公路山高路遠、地廣車稀,恍若鋪在白山黑土之上點綴零星珍珠瑪瑙的一條銀綢帶,飄伸向浩瀚星河。也是,元月末的大冷天,誰愿意開夜車呢?那么好吧,下道,雖然再堅持兩個小時就能穿過牡丹江市抵達故鄉小鎮,既而再用十分鐘的車程抵達生于斯長于斯的村莊。6天之前從西安駕車出發,由西北至東北,取道平遙古城、秦皇島、沈陽、吉林、牡丹江,一路長途跋涉,即便是走走停停,也非常疲憊,那么就在牡丹江下道,牢牢地住一宿,翌日再清清爽爽地啟程。她可不想讓老家的人看到自己一副憔悴的樣子。作為一名敗軍逃兵,內心再悲傷再頹廢,也要在氣勢上呈現出黑暗是暫時的,未來依然一片光明的大自信來。
連續5個年頭沒回老家過年了,在面對宋唐宋福軍甩給自己價值千萬空蕩蕩的別墅院落的當口,沒有任何理由不打點行囊回歸故里。或許暫時離開,或許干脆賣掉房產、賣掉店面,賣掉在這座曾十三朝定都的城市里屬于自己的所有一草一木,永世不再回來。關于這一點,江水還沒最后決定,但馬上就離開是一定的。
宋唐原名叫宋福軍,名字是三年前成功進軍電視廣告業并站穩腳跟后改的。用他的話說,宋唐更符合身份,原來那個名兒太俗,簡直俗不可耐。熱戀的時候,江水管他叫軍,改了名后他不允許她再叫軍,但叫唐她又叫不出口,就插科打諢地叫他宋唐宋福軍。江水揶揄他,古人都有字號,如岳飛岳鵬舉、秦瓊秦叔寶,而宋唐宋福軍,很不賴。見他有點不耐煩,便進一步挖苦說:“其實,若想與長安更搭,應該把姓也改了,宋朝沒定都這里,應該叫秦唐更好。”宋唐宋福軍就“掐”她的脖子——那時候他還“掐”她的脖子,那時候他對她還挺起膩。
上網查到一個出行吉日,江水從長纓西路出發,早8點一刻正式駛入連霍高速,準時上道。道之為物,惟恍惟惚,她沒想到,也沒想過,自己清清白白、向上向善地拼過半生,在逐漸接近人生光輝頂點——功成名就,生個小人兒的時候,卻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在與成功背道而馳。那十年修來的一葉同渡船,載了另外的細腰美臀;那百年修來的一對共枕眠,成就了另外的長發紅顏。
16時30分,紅色雷克薩斯駛入平遙古城。按照事先在網上的預訂,在喬家大院停好車,辦好手續刷好碼,望著與婚房別無二致的房間土炕上那紅彤彤龍鳳呈祥的兩鋪被褥枕頭、炕沿前那黃燦燦鴛鴦好合的兩扇掛墜紗簾,江水一把捂住嘴,眼前燒人心膛的物件緩緩拉伸了焦距,模糊不清了——10年前,她布置在賓館的待嫁閨房就是這番模樣。江水覺得心尖一疼,那時候的幸福,居然是發自心底的。去他娘的,她一頭栽到被子上。開了一小天的車,飯也不想吃了,不是胖嗎?正好減肥。
江水并不胖。即便拿當下不成文的評判標準衡量,也是略豐滿而已,標準+1吧。大學畢業留在西安城打拼的頭幾年倒是瘦,可那也是餓瘦的啊,業無定處,居無定所,食無定餐,還能胖得起來那心得多大?至于略豐滿,也是最近幾年家底殷實了以后的事。說到胖瘦,江水非常同意最近網上的一種說法,說人的肌體大多帶個月字旁,胳膊腿,肝脾胃,都帶個月字,故,胖屬自然;而瘦呢,是病字旁,疾癱瘸,瘡癌瘺,所以,瘦是病。再說了,初次相見被宋唐宋福軍一見鐘情的時候,她的體重絕對是跟現在持平的,分手的根子不在這里。顯然宋唐宋福軍剛被顧蔓妮迷住,她就胖了。
5年未見,牡丹江變化不小。新建成的火車站大樓,看上去像一面巨型豎琴,風一吹仿佛都能聽到響起的叮咚旋律。15年前去西安上大學,隨后的4年間,總是要從這里轉火車西去東歸。回想起來,對那時候的火車站已毫無印象——這沒問題,熟悉了就不會太去端詳。再深入一些講,其實江水這半輩子還真沒仔細端詳過什么,除了每個工作日要面對的那些身材頂尖的女模特身體:身高、三圍、比例……作為一名資深服裝設計師和藝術指導,她在這一點上絕不含糊。事實上,面對藝術品一樣的她們,江水從未自卑過,所以也從未對她們頤指氣使過。她當然自信,這些模特無非強于天生的形體和外在的展示美,而在如何增加內在的氣質和表現力上她是導師。她們樂于叫她江老師,她也樂于接受這樣的稱謂。也就是說,這么多年,除了女孩子的身體及演技和與之絕配的服裝面料及款式,這個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被她模糊處理了——原來她竟沒仔細端詳過什么。那么現在看來,這或是死穴。
“江老師終于榮歸故里。”侯婭,最要好的高中同學風風火火地趕到火車站對面的“9號”賓館,一把摟住她,嗔怪她搞突然襲擊,一邊啵啵地親她臉蛋,一邊扯著她去擼串,“你一定饞死了。”一句話勾起了江水的食欲,是該好好吃一頓了,談不上逃荒,那也不能太流浪。
她們來到了牡丹江有名的一家標榜用料均為正宗內蒙古牛羊肉的燒烤店,看上去侯婭對該店很熟絡。酒菜上得很快,隔著熱氣氤氳的烤羊肉串、烤雞脖子、烤腰子、烤板筋,江水問起侯婭的工作與生活。整個高中三年時光,侯婭的學習成績一直與江水不相上下,這一學期期末考試你高出我5分,下個學期我就會高出你3分,就像一場網球比賽一樣,某一局失誤不代表無法扳回一局。在她們就讀的牡丹江一中,江侯組合全校有名。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說高考也跟體育比賽一樣,結果非常具有不確定性——這沒什么可說的,如果都確定了,那還把大家集中到一起比什么賽呢?直接按平時訓練成績發獎牌就是了。侯婭就在人生最關鍵的高考環節出現了意外。她先是從進入6月份開始就病倒了,雖然早就沒有了什么新課程,但高燒不退的身體狀況大大影響了她的復習質量,雖然在接二連三的模擬考試中總體成績仍然沒有大幅度退步,但持續退步的趨勢是顯而易見的。而更為災難性的是,父親,一個身體始終飽受肺結核困擾但仍然無法放下手中繁重農活的瘦老頭,在侯婭病倒后的第十天撒手西去。侯婭沒考好,或者說考得極差,她的高考分數決定了她只能留在牡丹江當地上大學。不過還好,由于大學成績優異,她成功地得以留校任教,而不是像一些同學被分回了老家鎮上教書。“一個月辛辛苦苦那點錢,”侯婭帶著學生時代慣有的無所謂的語氣說,“你說我能好到哪兒去?”——不是嗎?人的命運就是這樣的極具不確定性。江水正想安慰幾句,卻被她搶了白,她問起宋福軍為什么不一起來東北轉轉。“車禍,”江水淡淡地說,就好像在敘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當場被交通警察用塑料布卷走的。”
2
宋唐宋福軍當然沒有出車禍,更沒有被交通警察用塑料布卷走,江水心里清楚,他不僅沒有災禍,還活得相當滋潤。在此刻與侯婭面對面擼串的當兒,他弄不好正與顧蔓妮面對面搞著燭光晚餐,哦不,更可能是并排坐著,他的一只手正搭在顧蔓妮的小蠻腰上,或者正揉捏著她的豐臀。自從發達后,宋唐宋福軍就很喜歡搞燭光晚餐,餐間更喜歡做上述這些習慣性動作,這一點江水再熟悉不過。對象變了,習慣應該不會變,何況倆人正處于蜜月期呢。
怎么說呢,客觀公正地講,宋唐宋福軍并不是那種下三爛的人物,用現在流行的網絡語言說,不是渣男。江水看得很清楚,他不是渣,他是那種開誠布公的欲壑難填,明目張膽地追求高大上,骨子里深埋那種傲嬌氣質的鯤鵬之志,路漫漫兮,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頑固性的攀爬。在事業上,這種品性是要得的,身份上能穿白領絕不將就藍領,車子上有頂配絕不容忍低配。不可否認,正是這種生性,使得這個人在抓住一個天大的機遇之后,僅用5年時間就從一個街頭賣報的變成了報業大亨——當然,這只是打一個比方,宋唐宋福軍沒賣過報紙。但是,在生活上,他認為也是要得的——當我只有一間茅屋、三畝農田的時候,兩個人完全可以我耕田來你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當我在城里有了工作買了房子,那就得時常下點小館,貸款也要買臺差不多的汽車;而一旦我成為一個有頭有臉的小上層,那我就必須要去參加幾個派對跟一襲晚禮服的女士跳舞。這一股腦的理念、追求以及實際行動,不光江水看得出來,宋唐宋福軍也從來不加掩飾,他也真的就是把問題擺在桌面——跟他與客戶談判一樣。在他們事業剛開始的時候,他不止一次鄭重其事地當面向江水表白,沒有她江水就一定沒有他宋福軍的今天。而當他們的事業短時間內發生巨大翻轉,手里已經有了50萬閑錢的時候,他立馬決定——與江水簡單溝通后——把那臺裸車,45萬的路虎開回來,宋唐得開路虎啊。隨后,當他們的事業漸近頂峰的當口,他在一次顛鸞倒鳳的高潮前夕吐字不清地說:“江水,你的胸好像不那么飽脹欲裂啊。”事后,他并不把這句話解釋為是在情緒亢奮、血脈僨張情景下從嘴里蹦出的胡話,而是進一步闡釋說,這身材與他們目前的身份不符,事物就是應該有它們應該有的樣子,“華清池董事長太太沒胸說不過去”——丑話說在前面,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齷齪也不渣。在這樣荒謬的悖論面前,江水覺得自己很像一個漂在巨浪翻滾的海面上的一片小樹葉。她無力反駁他,漸漸地她覺得他也沒什么錯,最后她甚至覺得他是對的。
遙想十年前,在西安,江水被宋福軍——當時他僅叫該名字——哭天搶地地追到手,搭上他的賊船,沒到一個月就食不果腹了,差一點就雙雙投入霸河一起去喝孟婆湯,不為別的,就是因為餓得慌。現在呢,一天三頓燭光大餐也不是問題,發達了嘛。
10年前的那一天,不必刻意去想也永遠不會忘記,當前往面試的第17個公司又一次告知她,她的服裝設計加舞臺指導的專業加特長并不適合的時候,江水只覺得眼前發黑。不,不是因為絕望,眼前發黑其實是因為從早上起床一直到下午4點零8分她只喝了一瓶農夫山泉的緣故。像影視作品抑或中長篇小說里展現的一樣,大街上,江水一個趔趄倒在了從一側匆匆經過的楚曦懷里。楚曦先是嚇了一跳,繼而惱怒加厭惡地用雙手支開了江水,表情似乎在說,就不能看著點路嗎?那么,這個短粗胖、娃娃臉、沒鼻梁的鼻子就像一頭小型蒜瓣扣在兩腮之間的楚曦顯然是一個直男,但他的同學宋福軍不是。走在楚曦身旁身材高挑羸弱卻濃眉大眼的宋福軍一把扶住江水,習慣性地向上推了推無框近視鏡,說:“同學,你沒事吧?”就是伴著這樣一句毫無詩意、平淡無奇的寒暄話語,拉開了兩人緣起的帷幕。就這樣,楚曦獨自去網吧打游戲了,宋福軍則一股腦兒請江水吃了兩碗褲帶面。
“生活是由小說組成的,”顧蔓妮事件發生后,面對找他出來喝咖啡卻一言不發、一個勁抽煙的江水,楚曦沒好氣地說,“你撞的是我,卻被他喂飽了肚子。”江水冷笑著評價說:“緣分這東西并不是稍縱即逝的,不能雞湯性地說機會是送給有準備的人的,但起碼可以說情商決定機會。再說了,姻緣這東西,一般情況下都是孽緣,就像大家總說的,是上輩子欠的。現在就說明了,一輩子未必還得過來。”“我也就飽了5年,他卻餓了。”江水嘴唇搭著杯沿,像是自言自語。
5年前,江水和宋福軍連續熬了兩天一夜,將親手組織拍攝、親手剪輯制作完成的《“霓裳羽衣”之盛唐2014》廣告宣傳片呈給華清池電視傳媒有限公司。董事長從頭看到尾,然后一言不發,10秒鐘后突然四下搜尋,尋到真皮沙發木制扶手拍板決定:“以后華清池的視頻片全部交給他們。”話音未落,夫妻兩人便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董事長咳嗽了五聲,要留下男方簽訂合同并繼續商討未盡事宜,兩人這才依依惜別。
“你我好比鴛鴦鳥……”那以后好一陣子,宋福軍在指導拍攝及后期制作團隊干活的時候,無論室內室外,刮風下雨,他嘴里總是要溜出這一句唱詞,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就一句,然后該干啥干啥。想當初,在一家加上他在內一共三個人的婚紗攝影店扛三腳架、撅屁股拍照、趴地上攝像、兼職做蛋炒飯煮面條,一年下來他就把煙戒了,到了第五年就接近戒飯了。宋福軍高興啊,他比誰都清楚,沒有江水一意孤行的決定和七拼八湊的借款搞起個廣告創意公司,沒有江水造型上能彈出曲調的服裝款式,沒有江水音樂上能嗅到牡丹香味的琴瑟合鳴,沒有江水顧盼回眸、巧笑倩兮的女性元素的合理植入,僅以他不乏才華的攝影攝像技巧所搞出的片子基本上就是一坨消化不良的狗屎,華清池董事長是連聞都不舍得聞的,更不要說華清池電視傳媒,在剛起步的年月,連七流廣告公司的老總都不屑于去聞。華清池拍板兩年后,他們創建了自己的兩個子公司,3年后,宋福軍就變成了華清池董事長宋唐。
那幾年他們是真忙,不要說回不去老家過年,回不去家睡覺都是經常事。說起來,那一段時間的睡覺還只是睡覺,一天到晚一個人恨不得掰成幾瓣甚至幾十瓣,腦袋沾上枕頭——有時就是單位沙發上的靠墊——就迷糊過去了。所以,在那樣一段時光里,江水當然還是美麗的,這樣說不是那種形容勞動者是最美的人的說辭,而是指身體和容貌上的,大家都對江水這樣一個老板娘贊美有加。對的,那時候對于一個拼搏中的創業實體來說,對于一個睡覺還只是單純睡覺的老板來說,她的胸部還很得體。
“這不就回來了嗎?”侯婭與江水碰杯,滿懷同情地望著她,詢問沒有了宋福軍,公司是否還能支撐下去,她今后如何打算。江水一口氣干了杯中的啤酒——平時她更喜歡分三次喝光杯中酒,搖搖頭說:“暫時還真沒怎么打算,雖然宋福軍人死了,才華也隨之而去了,但資源都在,或者全部出手,后半生全是詩和遠方也一點問題沒有。又或許,干脆葉落歸根,回故鄉養老。”
“你能不能不鬧?”侯婭發自內心地笑出了聲,“你連果都沒結呢,落哪門子葉啊。”
回到“9號”賓館,夜里江水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棵參天大樹,沒有葉子,沒有花,但滿滿地結了一樹果子。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親戚朋友全到齊了,熙熙攘攘把她圍得水泄不通,一個個的都在吃果子,嘻嘻哈哈的。突然,宋唐宋福軍開著一臺挖掘機——顧蔓妮坐在副駕駛室——轟隆隆地駛過來,叫嚷著要把這棵大樹挖走,說什么產權是他的,他具有天經地義不可爭議的所有權什么的。她見狀驚恐萬分地拔腿欲跑,但樹根盤根錯節牢牢地扎在鐵板一樣的地上,根本邁不動步……驚醒后,江水發現枕頭被自己的口水洇濕了一片。
從衛生間回來,江水隨手打開手機,凌晨3時16分。在23時59分的時候,妹妹江晚給她發來了一條微信和一張自拍圖片,酒喝多了居然錯過了。江晚在微信中說:“趕在明天之前問候一下姐姐,長途開車注意安全,她都等不及了。”文末配三枚表情小黃人:憨笑、機智、嘿哈。圖片是江晚躺在被窩里自拍的半身照,僅裹著一件薄薄的粉色背心——對自己的親姐姐沒必要設防,飽滿的胸部完整地同框在畫面中,江水心里汩地一熱,5年之中為數不少的屏幕相見,竟然忽略了妹妹的發育。可不是嘛,她都19歲了,5年前最后一次離開家返回西安的時候,妹妹的胸前還是飛機場一片、洗衣板一塊呢。這樣盯著想著,江水就濕了眼睛,她扔了手機,拱進被子里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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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江晚這樣的胸部,江水沒有。這不必像兩個人站到一起比個頭一樣,去對比、衡量與鑒別,那東西騙不了人的,何況江水正是這方面的專家,她閉上一只眼睛都能準確地判斷自然狀態下那東西是何種罩杯,從A到D自不消說,是哪種類型也張口就來,碗、半球、圓錐,挺立、下傾、懸垂……憑此行走江湖多年已然成為業內公認的權威。但是,她自己的差遠了。然而,顧蔓妮有。顧蔓妮的,江水印象深刻,過目難忘:挺立型,張力大、彈性好,目測乳軸與胸壁接近90°、兩乳頭間隔約22厘米、乳房基底面直徑約11厘米、乳軸約6厘米。一句話,教科書式的一對物件。
那是一個大雨天,一年前的9月11日,正是西安的雨季。按照網上報名情況,這一天前來應聘高薪影視模特的人應該不少,但因為雨太大了,直到接近正午時分,也沒有哪個女孩如約而至。11時50分——江水記得非常清楚,一個渾身落滿大雨點子的高挑女孩推門進來,差點沒撲倒在地板上時,她下意識地看了看表,顧蔓妮來了。從那一刻起,顧蔓妮正式闖入宋氏華清池電視傳媒有限公司,闖入江水和宋唐宋福軍的生活。9月11日,這個日子好記,江水當然不會忘記。不用翻開當天的工作日志查看,她自然而然地就銘記在了心里。或者說,是它生生擠進了她的大腦皮層,從此便賴著不肯離去。
在平遙古城,面對2800多年前周宣王時期留下的古城和明朝初期建成的古城墻,裹緊羽絨服仍感覺陰冷刺骨的江水感慨萬千:倘若沒有內憂外患戰火紛飛,是不是這里就不會筑起綿延6000多米的城墻?倘若沒有朝代更迭政權紛爭,是不是這古城區仍是群山環繞的人類在此世代狩獵、耕種、漁牧的廣袤丘陵平川?……倘若,倘若那個大雨天宋氏華清池閉門謝客,或者在宋唐宋福軍回來之前她就以任何哪怕莫須有的理由將這個顧蔓妮打發走,是不是當下自己這個孑孓面對平遙古城的過客正在她的工作室內忙三火四、里出外進、發號施令、收獲成果?抑或,正被宋唐宋福軍閑暇下來趁沒有外人在場而揉捏著臀部,甚至顛鸞倒鳳呢?歷史不容改寫,上天早就畫好了密不透風的時空軸線圖。
事實上,在“9·11”那個時空軸線中,江水不但沒有以任何理由將顧蔓妮打發走,而是眼前一亮如獲至寶地站起身迎了上去,三下五除二脫掉那個女孩正被雨水浸潤著的粉紅色外衣——就在那一刻,見識了那一對教科書式的胸部——將自己掛在衣帽架上的一件新送達,只試了一次的外套,穿在那個面目清秀有些誠惶誠恐的女孩身上。“快,別把內衣洇濕了。”江水記得當時就是這么說的,這句話在她后來發現了她與宋之間的奸情以后,一直在自己耳邊縈繞,揮之不去。沒什么可說的,江水一眼就相中了在她看來所有條件都堪稱完美的顧蔓妮,這沒有任何問題,求賢若渴的她感覺自己正在大口大口地喝著清冽山泉。
然而,顧蔓妮卻辜負了她。這個辜負,不是指后來對她的頂級背叛,而是指這個女孩作為立志從事影視模特從業者的后天修養與技術水準的極度低下——站在鏡頭前,她似乎是在竭盡全力地表達著一名站街女所要表達的全部身體語言和思想內涵。誰都知道,干這一行,僅自然條件優越是遠遠不夠的。事實上,以展示身材為硬核的模特職業,身體條件的含金量與鏡頭感、表現力等相比,前者甚至輕于后者——身體不完美、略有缺陷可以通過肢體動作和拍攝技巧加以彌補,但形而上的東西無法修補。
經過帶妝試鏡、短暫培訓和深度交流,江水找到了顧蔓妮理論上應該一輩子都沒想過當影視模特的理由,那就是這個女孩初中沒念完就輟學出來打拼了,她對一些基本的業界術語都聽不懂。她,一個僅有初中二年級學歷的學生,由一開始就對自己身材的高度自信,加上拍小視頻、開直播吸粉10萬+的鼓舞,作為一個小網紅的她就躊躇滿志地一把推開了華清池這個高端影視媒體藝術機構的大門。“這是一條死路,”江水用那種真誠的目光盯著她,“對于你來說,除了影視模特行業,你可以嘗試涉足任何藝術領域。但前提是,你得多讀書。”
然而,正如江水在顧蔓妮身上所嗅到的氣息一樣,身體自然資源豐厚的她,在充分表達一名站街女所要表達的身體語言和思想內涵上是那么天賦異稟、渾然天成,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是A+分數。對于顧蔓妮嗓音的嘔啞嘲哳,宋唐宋福軍直言確實有些美中不足,但瑕不掩瑜,屬于太陽的黑子,一個女人,一下子就能使自己產生物理乃至化學反應,才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
面對楚曦的告密,江水一臉平靜,仿佛這個可愛的大男人在給她講一個別人家的故事。“他說得沒錯,”她用雙手擠壓楚曦的大圓臉,將他的嘴巴擠成了鴨子嘴,“有些事你確實不懂。”
“等你回來再說,”楚曦信誓旦旦地說,“我這次不是酒話。”掛了電話,望著雪岸冷海,江水突然感到莫名的惆悵。林妹妹也會變成秦湘蓮,而人家還有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地伴隨著呢。港灣燈火闌珊,海上光柱閃耀,一如孫悟空揮舞著金箍棒,橫掃世間妖魔鬼怪。剛到海邊,天未黑盡時,江水曾看到一艘出冬海的小船,而此時再遠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不管秋風還是冬風,反正都很冷,江水身上的薄羽絨服被打透了,她感到自內而外的冷。
江水現在身上的厚羽絨服和棉褲棉鞋,購于沈陽鐵西百貨大樓,距離所下榻的賓館很近。這是她早就規劃好的,家鄉的小鎮肯定沒有她所要的款式。從秦皇島到沈陽,她開了6個小時。下午2點抵達,晚上7點開睡,一覺睡了鐘表一整圈還越格,連晚飯都是吃的外賣。江水第一次開車上高速,就跑了這么遠的長途,這種體力和精神上的勞累是她想象不到的。而在牡丹江這一覺卻是睡得晚,醒得早。當然,這跟她喝了酒有關,更跟這個挖掘機挖大樹的夢有關,其實,最終應該是跟離家越來越近大腦皮層油然而生的興奮和激動有關。5年了,這時間段可不短,一代人都出去了。這個年,必須好好過。
父親的身體近幾年每況愈下。作為他那一代勞苦大眾的典型代表,進入65歲以后,經年累月的勞動和含辛茹苦的生活所積攢下來的各種疾病,集腋成裘,積沙成塔,聯合起義般地打上門來,明火執仗,喊殺聲震天,恨不得以閃電戰的形式攻城略地,要了卿卿性命。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敢放下手中的鋤頭鐮刀,連咳帶喘也要上山下田,與滿頭白發的老伴一起櫛風沐雨,寒耕熱耘——解決溫飽再加上供一個高中生讀書比先前還艱難。倘若不是江水近年來及時雨般的資助,昂貴的打針吃藥方面的花銷都會無以為繼,妹妹江晚恐怕也只能輟學種地了。面對身邊人的合理化建議,母親不容辯駁地宣布,江晚比江水學習還好,要飯也要供她上大學,一定讓她走出這個窮山溝,像她姐姐一樣有出息。而江晚呢,開學了是學生,放假了就是農民。這一點,江水再清楚不過——她又何嘗不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如果說有所不同的話,當年家里還有一個哥哥作為主要勞動力,不像當前這樣缺乏支柱。她一方面為自己的妹妹感到切膚心疼,另一方面,又以她續寫了自己的榮耀而欣慰,在這樣的艱苦條件之下,她的成績在縣重點高中始終名列前茅,這一點與自己毫厘不爽。整個華清池,幾乎人人皆知江總有一個出類拔萃的妹妹,兩人堪稱小鎮江氏雙杰。
然而,誰敢說在江晚臨近高考的時候,譬如就在6月初——跟侯婭一樣,她不會突然害上一場大病呢?憑什么判定她不會因此而失去她一直保持的優勢?或者,再往壞了想一下,誰敢說剛好在她患病后的第十天,父親抑或母親、哥哥等就一定不會出現意外?憑什么判定她不會因此而徹底丟掉她的高考呢?誰也不敢說。當然,侯婭事件一定是一個概率不大的意外,更多的人都被上天圈攏著走著貌似理應的比較正常的人生旅程,可問題就在于,少,不等于沒有。要知道,高考是什么?高考就是本來齊頭并進的兩個女學生,一個變成了江水,一個變成了侯婭!不,問題到這還沒有結束,如愿以償地考上了一個好大學又是什么?如愿以償地考上了一個好大學就是大學生江水,現在變成了“遺孀”江水。那么,這樣說來,還有什么事情是板上釘釘的?真的,都不確定。人,不能不學會回過頭去看東西。
江水掐滅了煙頭,又重新打開手機,在江晚的臉蛋上親了一口,笑容甜蜜地重新躺回被窩。她給兩個哥哥分別準備好的20萬元紅包,仿佛都按捺不住地要跳出袋子了;至于父母跟江晚,江水覺得四個人從今不再分彼此便好,無所謂了。這世道,在錢的問題上到了無所謂的程度才是王道,算是剛剛說的葉落歸根吧,倒也不是什么衣錦還鄉。
確實,此刻躺在溫暖的被窩里的江水異常清晰地感到,一個身價不菲的人經濟得以獨立,真的是一件很爽的事情。然而,看了江晚的微信后,不知為何她還是感到內心一動,一時還不清楚究竟她哪根神經被觸動,令她仿佛嗅到一股跌崖抓稻草的味道,是妹妹江晚突然闖入她視界的那種純美?她尚不確定。但是,她清晰地感覺到,近段時間困擾她的那些有關事物的非唯一性、有關命運的非確定性等問題,似乎找到了解決掉的標準答案。是的,或許她在自己人生出現變故的時候就應該關照性地想到妹妹江晚,就應該立即投入一些精力把自己的經歷跟妹妹江晚對照一下,她早就應該穿越性地展開一下聯想——妹妹不就是16年前的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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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雷克薩斯CT200,是江水有意而為。前面說了,她不想在這方面高調,一般高也不行。一是緣于她的性格,二是緣于她當下的心情。至于紅色,就沒辦法了,她打小骨子里就喜歡,同時或許潛意識里是要用喜慶沖一沖厄運的心理暗示。但就是這樣一輛并不高檔的紅色雷克薩斯開進了村子,停在生她養她的那個灰蒙蒙的小院門前時,還是顯得很扎眼。
時間剛過8點,家人們便從三間磚坯結合的瓦房里魚貫而出,雖然陣形混亂,但非常喜氣洋洋。那樣的一種歡天喜地、迫不及待,江水看得出來。她一把捂住了嘴巴,淚水噴涌而出。看著院子里的人們,她想到了天池。
江水行程的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去長白山天池。面對近10平方公里雪一樣白的冰面,她也是這樣淚流滿面。無論雨水還是雪水,天池之水天上來。然而,20億立方米的體積、2000多米的海拔,無論你有多廣有多高,依然會被比你更高的陡峭山峰環抱掣肘,這觸動了江水這段時間總會輕易被一些事物所觸痛的敏感神經——水的命運,無論流到哪里,終是不定而無形的,哪一個大海沒有岸呢?你又能奈何之?
這個小院落此刻就是一圈岸,跟15年前一樣,江水感到自己又恢復到了當初的形狀,那個背著書包早出晚歸青澀如春筍的小姑娘。15年前,她這一汪水從這個院落蒸騰而成云,飄向遠方再遠方;眼下,云又變成雨落在這個院落里。她一眼便從人群中捕捉到了妹妹江晚,那個表情內斂、目光游離、行動遲疑的姑娘,太像當初的自己了,或者說,她簡直就是自己。一個學習成績優異,腦子里裝的都是詩和遠方,確定憑著自己的學識將來必然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對自己的容貌和身體優勢全然不覺的中學女生。抑或,不是不覺,而是對于自己身體的優質發育不但不像網絡小視頻里那些時尚女郎那樣充滿驕傲、自戀與狂熱,而是略顯羞赧、憂郁與悲傷。是的,這個感覺異常清晰。
帶著這樣異常清晰的感覺,江水含著眼淚笑了起來,跟目光所及的親人一一擁抱,最后長時間地抱住了妹妹江晚。雖然隔著兩個人的羽絨服,她也能感受到她胸部的飽滿與火熱,像紅日噴薄而出,升到天頂、照耀寰宇。江水的氣脈一下子被打通了,它們不就是她的太陽嗎?也就是在那一刻起,她一下子找到了感覺——那個縈繞在鼻翼處的稻草之味究竟意味著什么。這一刻,她恍然大悟,江晚不就是一顆憑空而降熠熠生輝的救星嗎?
家人吃早飯時就喝起了酒,這對于江水來說并不奇怪。他們有理由把這頓早飯籌劃得如此豐盛,就快過年了,大家喜由心生,更重要的是,今天是他們引以為榮的江水回家的日子。雖然江水決定不在這個早上喝酒,但她還是被拽到地上一桌——炕上的一桌是專門給孩子們的,江晚自然也在其中。她不容反對地把江晚叫到身邊,大聲說:“江晚是大人了,她應該坐在我身邊。”是的,若使大家最終同意她剛剛在內心形成的那一個方案,她必須首先當眾宣告江晚已經長大成人,必須提醒大家認同這樣一個事實。關于這一點,她是有經驗可循的,在某些觀念性問題上必須先發制人、一錘定音,譬如在公司一些重要會議上,她總是要嚴肅地強調,華清池的文化思想務必走傳統與現代緊密融合之路,天平兩端務必等高,任何一端略有偏頗都是致命的。宋唐宋福軍點頭,大家都點頭。
但母親并不這樣認為,她順嘴一說:“江晚還有半年才考大學,學生就是學生,就是上了大學也還是個孩子。吃菜,多吃菜。”江水淡然環顧了一下四周,人們吃菜的吃菜、碰杯的碰杯,似乎對江晚是大人還是孩子這個話題并沒有什么興趣,或者干脆就忽略了它。這情景非常像她從公司退出的那一天,人們圍上來幫她搬運她整理好要帶走的物品,大家互相熱情地寒暄著、互助著,但對她本人卻表達出一種敬而遠之的情懷——你確實很重要,但我們沒什么瓜葛。其中自然有幾個完全是靠著江水的幫助才一步步在公司站住腳、有飯吃的人,但這些人也只能用眼神交流一種態度:江總啊,我真的感謝你,但實在幫不了你,而且我還得活下去,祝你好人一生平安吧。其實這些過去的事情,輕易被忽略,江水都能心態平和地接受。她不能接受的是,明明家里擺著一尊活菩薩,可你們就是視而不見——你們真的不能還把她當作孩子。“這就是你們的觀念,”江水仿佛被激怒,她表現得很義正辭嚴,“在某些事物上,我們落后而吃虧,就是因為成熟得太晚了。”
這一嗓子很奏效,父親倉促地咽下口中酒,充滿疑惑地看著她。二哥停止了咀嚼,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江晚。大哥和大嫂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面面相覷。“你這孩子,”母親哈的一聲笑了,“你說得對。江晚長大了,是大孩子了,啊不,是大人了。”母親的圓場打得很成功,大家各自都樂了。江晚則順從地從炕上下來,手中端著她的碗,欲語還羞。
“在父母面前,孩子永遠是孩子。”江水微笑著,緩和著語氣,“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當我們走出去,到了外面的世界之后才會發現,我們太以小為貴了,太上善若水了。”江水在做進一步努力,但她并未強詞奪理,為了實現某個決議,她當然會有大把的論據信手拈來,為她所用。江水冷靜而清楚地看到,大家總體上是能聽懂她要表達的意思的。父親沒言語,但不易察覺地輕輕頷首。兩對哥嫂自然要表現得隨遇而安,他們是來當面分享她的成功的,同時發自內心地對幾年來自己在人前屋后所得到鄉親們的尊重,而對江水傳遞些許敬意與感激之情——你說什么都錯不了。實際上,他們此刻還達不到即刻參透江水真實想法的程度。江晚一直悶頭吃飯,在姐姐侃侃而談的時候,她竟然若無其事地給她夾了塊排骨,放在她碗里的米飯上。
顧蔓妮多大年齡出的道呢?江水后來才通過各種信息證實,這個人在微博剛剛興起的時候就在網上沖浪了,而且已經卷起千堆雪。那時候,這個人不過14歲。“江晚,”江水帶著那種面試主考官的眼神,充滿愛意地轉頭看著江晚說,“這事怪就怪姐姐。這一次回去,我必須帶著你。”
父親停止了咀嚼。他放下筷子,輕擺在碗沿上,說:“本來家里就是打算等江晚高考完,送她去西安好好轉轉的,今年就要高考了,又在鎮上給她報了補習班,咋說也不可能這個時候去西安折騰一趟。”二嫂開口發言印證父親的話,說:“爸爸過生日那天大家一起用手機研究過兵馬俑,他還說要咬咬牙三口人都去呢。”江水打斷二嫂,用雙手投降的手勢表示大家誤會了她,她不是要帶妹妹在這個當口去西安旅游,而是要帶走她——轉學。至于補習班,她會安排各種一對一的家教。“沒有理由不相信,用半年的時間至少給她提高20個分數段。”江水端起眼前的可樂,“所有事情我來辦,人我來找。”
除了江水,大家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江晚身上。“不行,”江晚的聲音聽上去好像要哭了,“我們老師咋辦?孫老師說過,他要監督我的學習。”
江水一下子沒控制住,嘴里剩下的半口可樂全噴了出來。她擦了擦嘴,思忖片刻,朝在座的人一一點頭,然后站起身,繞過餐桌走到炕邊,從放在炕頭上的背包里拿出那個牛皮紙袋,站在座位旁邊,嘩啦嘩啦打開紙袋,從中一捆一捆地捏出紅彤彤的錢捆,在面前的餐桌上碼成兩堵磚墻。江水長吁一口氣說:“年前公司壓了太多活,宋唐沒跟我回來,他挺愧疚的。這些錢一共40萬,大哥二哥各一半,算是妹夫的見面禮,也借此給兄嫂拜年了。”還說,“我也是早有計劃,等江晚高考結束,就把她們都接過去,天天看兵馬俑。”
“宋唐……”大哥故意不看那堵“墻”,“就是福軍吧?”
“對。”江水也不看那堵“墻”,而是伸手攬過江晚的頭,貼在自己的髖部,“我一會兒帶江晚去鎮上好好洗個澡。”
在淋浴中流淚是非常隱蔽的。江晚看不出,也不會想到此時此刻姐姐會流淚。但江水確實沒能忍住淚水——零距離看到妹妹的身體后,她鬼使神差地想到,大山深處,小院農莊,一個長年食物談不上什么營養、絲毫不懂得什么容顏保養的女孩,這不也生生長成了一個頂級完美的身體嗎?這就是大自然的能量。在大自然面前,塑形、美容、保養什么的其實都是笑話。
汗蒸的時候,江水一邊揉捏著江晚微微泛紅的雙肩一邊說:“人生就是一場戰爭,戰術的完備、武器的精良都不是取得戰爭勝利的必然條件。但是,它們又是上戰場之前必不可少的需要完備的前提條件,這就跟一個人從小學一直到大學,學知識武裝自己一樣。那么,我們最終要的是勝利,還是武裝?——顯然是前者。而在這個過程之中,當擺在我們面前的戰局是只消一支箭射死那個站在眼前的頭領就能拿下整個戰爭的情況下,卻非要躲進小樓再多造出一支箭,那么除了錯失唾手可得的勝利機會以外,對方的大刀就有可能已經砍在了你的脖子上。至于孫老師,”江水繼續力度專業地揉捏著妹妹,“她也教過我,她是個好人。但在這個世界上,哪里都有姓孫的老師。”
“姐,你想說什么?”江晚的聲音是令江水的心情無比暢快的,她的聲音是那樣動聽,連她這個飽經沙場的女人都分分鐘陶醉——這在聽到她說起孫老師的時候就已經充分感受到了。在這一點上,絕殺聲帶寬厚的顧蔓妮就是一支箭射過去的事情,一箭封喉那種。一切旗鼓相當,就比你多這一支箭。
“也就是說,”江水停下了手中的揉捏,從江晚脖子后面熊抱住她,這使她的呼氣直接就能進到妹妹的耳朵里,“王者就是那個把旗幟插到城頭的人,至于怎么插上去的無關緊要——大家俯首稱臣便是了。而當一員大將面對的注定是一場潰敗之仗的時候,他身后大旗繡上去的那個姓氏,越光鮮就越是恥辱。誰愿意悲憤地帶著新鮮的呼吸,去給別人殉葬?”
“姐,”江晚反手握住了江水的手,“其實你說的這些,我聽得懂。我從小就一直聽你的,直到此刻,我一筆一畫都是在臨摹你的字帖。現在,你又教我字要反著寫,我依然不會反對你。”
江水一下子懵住了。她做好了要用大量的甚至幾天的時間來說服妹妹,憑她對此時的妹妹——或者說當年自己的所思所想,要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做出如此巨大的舉動,僅用幾句以射箭、砍刀、旗幟為關鍵詞的話顯然是難以奏效的。難道,這個妹妹就是自己嗎?這樣想著,未曾想江晚放下握著她的手,抬手摟住了她的脖子,說:“我想你了,姐。”江水瞬間淚流滿面,隨后任憑江晚扯著她的手跑出桑拿房。恍惚之間,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返程途中,江晚主動坐到了副駕駛室。她一直把微笑掛在臉上,指導著江水在沒有路燈的村路上避開多處危險地帶,像一個指揮若定的將軍。接近村莊的時候,江晚目視前方淡淡地對江水說:“不要把真相都告訴他們。”江水猛地轉頭,“什么真相?”江晚笑了笑,說:“收復失地。但前提是,你得告訴我箭在哪里。”
是夜,江水打電話告訴楚曦,這一次回去,她要帶給他一個驚喜,但這件事情,在她回去之前要嚴格保密。楚曦語氣怯怯地說:“是要重打鼓、另開張?”江水哈哈大笑,揶揄他還是不得要領,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江山還是統一的好。“說到江山,”江水嘆了口氣,“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個世界,你想象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是的,這真是一個好年,江水感到她仿佛從來都沒過過這么快樂的一個年。正月初七,她就載著江晚踏上了返程。母親站在送行隊伍的最前面,在江水最后關上車門之前,她含著眼淚說她不想看兵馬俑,只等著抱外孫。“不要惦記家里,放假了就回來。”母親的聲音是那樣曠遠,跟15年前的那句一模一樣。
汽車遠離了鄉村,江水一次次貪婪地瞄著后視鏡里透過車窗左顧右盼的江晚,每一眼,都會在她飽滿的胸部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江水點著一支煙,一明一滅地吸了起來:“江晚,咱們一起吟誦一首詩詞吧。我想聽你的聲音——世界上最美的。”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一首《菩薩蠻》,江水起了個頭,兩人便一起吟誦起來。她們配合默契,一字不差。而且,事實上,江晚的聲音真的是太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