皺巴巴的陽光

_喻國強 _趙亞楠

在擁擠的縣城，陽光總是游動在高樓與高樓的縫隙中，總是皺巴巴的、若隱若現、時有時無。縣城里如瀑布般的陽光只屬于擁有絕對高度的高樓，它碩大的身軀不停地隨著太陽的東升西落侵食、鯨吞著周圍陽光的恩賜，留下一道長長的陰影，仿佛是一條不停蠕動的貪吃蛇，將陽光撕得零零碎碎，揉得皺皺巴巴，既不熱烈，也沒有了生機。遠不如鄉村的陽光，明媚、敞亮、妥帖，從早晨一直到晚上，鄉村都沐浴在陽光的恩賜之中。

東大街的老宅坐南朝北，緊鄰高樓，每天只能在正午時分，才能在小院的中央見到一塊不到3米的陽光。父親的工資不高，母親軋面條貼補家用，每天抬著曬面條巨大的木架，追著東大街上皺巴巴的陽光，是我們放學、父親下班后的第一要務。舊城改造時，老房子拆遷，少得可憐的拆遷款，已經買不起縣城中心的房子，全家東拼西湊在城郊買了一個帶小院的平房，平房在菜地和墳地之間，雖然交通不好，雖然每天傍晚附近菜農擔著大糞澆菜時，都會飄來一陣陣臭味，但這里的太陽從早晨一直曬到晚上，屋里也敞亮、通透，鄉鄰和睦、雞犬相聞，住著舒心、看著也舒心。然而好景不長，在縣城拆遷嘗到甜頭的開發商，又盯上這里的菜園和墳地，大大小小的開發商東一塊、西一塊，爭先恐后地圈地蓋房，先是東部的瓦房變成了四層小樓，接著是北面的平房變成了五層高樓，再接著，南面的菜地變成了兩棟手牽手、窗對窗的五層樓。如今，西面鄰居的平房因超市翻建成了高樓，而我家不新不舊的平房，在高樓中間，變成了只有中午才能見到陽光的天井。平房也變得陰暗潮濕起來。冬天，太陽照不到3分鐘，即使夏天，除了正午時分其他時間依舊沒一會兒太陽。門前小巷子，長滿了青苔，如逢大雨，無處傾瀉的污水，統統涌到這里，將這里淹成一片澤國。到了冬天，尤其是下雪后，一星期都化不了雪，地上的冰碴結得一層連一層，看著就讓人揪心。還是沒有太陽，每天洗的衣服無處晾曬，只能大盆小盆地抱到河邊的欄桿上去晾曬，總是擔心被風刮到河里，或者被人拿走。但最要命的還是住在這樣的房子中，身體總是這痛那癢，今天鼻炎感冒，明天腿痛腰痛，每天與藥為伴，不得消停。

為房子折騰二三十年的我，不得不再次為了房子折騰，希望逃出高樓的陰影，找到一個有陽光的地方安頓一生。正因為對陽光的期待、對新房的渴望，不管是在擁擠的縣城還是在鄉村，我對住房和環境都特別留意和關注，總希望能看到讓人耳目一新的驚喜，幻想著擁有一套陽光充足的房子，滋養自己倦怠疲憊的心靈。

去年冬天，朋友相邀去里羅城參加臘八民俗文化節，鄉村的民俗文化大概都像觀音山、七里崗之類的廟會。擁擠的田邊、路上，擺滿了手工粗糙的板凳、籮筐和過時的衣褂、鞋帽，還有劣質、假冒的五金百貨、農副產品，心里不想去湊熱鬧，可老窩在看不到陽光的家中，更是渾身難受，猶豫良久，最終還是坐上了朋友的車。

里羅城在金剛臺腳下，與其他統一規劃、整齊劃一的鄉村不同，這里的鄉村建設是隨著山勢水形的變化，東邊一棟小樓房、西邊兩棟小樓房，星星點點地散落在青山綠樹、溪水梯田之間，近看是一幅水墨丹青的小品畫；遠看，在微微泛藍的金剛臺映襯下，又是一幅水墨丹青的長畫卷。而最讓人羨慕的還是在通透的空氣里四處飄逸跳躍的陽光。鄉村的陽光，純凈而清晰，一絲一縷，一塊一團，在坑洼的田野，在顫動的草尖，在搖晃的枝頭，在明凈的鄉村，沒有高樓的吞噬、沒有防盜窗的阻隔，它們直來直去，無遮無攔。從斑斕的空中跳過的松針，一躍而起飛身跳入清澈的溪水，暢快淋漓地洗個澡，再一躍而起，飛身跳過籬笆、跳過矮墻，穿堂入室，驅散房間里的潮濕，呼喊著、簇擁著飛進你的眼眸，酣暢淋漓地溫暖著你的身軀，祛除關節里的風濕，照亮你的心扉。

生活就像圍城一樣，人們總是在魚與熊掌間患得患失，擁有便捷服務的城里人喜歡下鄉享受安逸和放松，擁有陽光的鄉村人喜歡進城逛街和購物。前些年，種田的農村人感覺自己比吃商品糧的縣城人矮上一截，總是想方設法向縣城擠、向城市里擁。然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隨著越來越多的農村人走進縣城、走進都市，原來那條橫亙在城鄉之間的鴻溝也變得模糊起來。繁忙、焦躁的城里人又開始羨慕起了農村人，夢想著在鄉村暖融融的陽光里，蓋三間瓦房，種兩壟時蔬，養一群雞鴨，過著“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田園生活。

然而現實中的魚和熊掌往往不能兼得，就如同縣城的陽光總是皺巴巴的，不清不楚，而鄉村的陽光永遠都是敞亮透徹的，一絲一縷清澈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