鍵盤時代說寫字

文/諸榮會

常聽到有人說，“如今都已經是鍵盤時代了，為啥還要強調寫字甚至練習書法呢”。其實，這是一個如同問“當今快餐和外賣這么方便，為啥烹飪和飲食反越發講究了呢”一樣，是一個不成其為問題的問題。

快餐只是讓你吃“飽”，美食才能讓你在吃飽的同時吃“好”。而好好寫字和把字寫好，正是在文化上善待自己——不只是別人——如果僅僅是善待別人，你能用電腦打出字來就行了，但你熟練用電腦打字與出手寫一筆好字，是一回事嗎？

電腦打出的是“字符”，人寫的是“字”；“字符”只是符號，而“字”除了符號功能外，還是書寫者形象、氣質、精神的一種具體體現。所以古人云“字如其人”，俗話說“字是人的第二面孔”，也因此練字學書，與莘莘學子的求知問學、蕓蕓眾生的勵志修身一樣，都是為人生加分的一種現實而直接的方式。

我們寫出的字，從來就不只是文字學上所定義的“記錄語言的符號系統”，它還是一幅幅寓意深刻的美麗圖畫！寫字，在中國人的眼中，也從來不只是“記錄語言”那么簡單！

我們每一個人或許都有這樣的記憶吧：初入學堂，學寫的第一個漢字，或是自己的姓、名，或是“上、大、人、尺、刀、布”之類。當我們的小手被握在老師或長輩的大手中，一面直接感受著來自師長身體的溫度，一面聽著他們在耳邊念叨著“一撇一捺，這就是‘人’字，做人要正，寫也要寫正……”如此情形，豈止只是在學習寫字，分明是在接受著一種精神的洗禮、文化的傳承和人格的塑造，雖然此時的蒙童并不懂得什么書法！

隨著我們學會書寫的漢字越來越多，也會被告知越來越多的寫字規矩，諸如：“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先中間后兩邊，先里頭后封口……” “執筆要正，運筆要穩……”“橫平豎直，心正筆正……”“字要端莊，人要正派……”而這些規矩，與其說是關于寫字的，還不如說是關于生活和做人的。“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是次序；“執筆要正，運筆要穩……”是態度；“橫平豎直，心正筆正……”是品格；“字要端莊，人要正派……”是道德。而所有的規矩，說到底便是一要包容，二要正直，因為這“規矩”二字，“規”是圓規，“矩”是直尺；前者能作圓，圓最具包容性；后者能作方，方最穩重。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寫字從來就與做人緊密相連密不可分；甚至，在人們的心目中，識字、寫字，原本就是為了做人，寫字原本就是為做人服務。“書如其人”這一簡單的四字箴言中，包含著的是中國人之于文化的一種良苦用心。

說到良苦用心，有一副字聯真是很妙：若不撇去即為苦；各自捺住終成名。初看它，一般人或許只當是一副普通的對聯，意在人生哲學的訓誡；但再細一看，這種訓誡正是通過“若”與“苦”、“各”與“名”四個漢字的形體結構來實現的。雖然此聯的作者，當初或許只是為了區別漢字中的“形似字”而創作的，但事實上他豈止是在說“字”，更應該是在說“理”；豈止在說寫字，更應該是在說做人、說人生、說哲學！這種字謎和字聯，我想在西方文字中是不可能有的吧？這樣的字聯、字謎，應該是中國文化中的一個特殊現象，它集中反映了漢字所體現的中國人的哲學思想。

因此，我們寫字又絕不只是寫字，我們更通過書寫以重溫勻稱、平衡、適度、和諧——漢字結體的美學原則，并復習提按、頓挫、濃淡、干濕——點劃書寫的用筆要領，更操練縈帶、和諧、計白、守黑——章法布局的藝術規律，且以求得其筆墨之內的神韻和筆墨之外的精神，亦即求得生活中待人處事的認真、執著、精益求精、以術求道……

一般說來，橫平豎直是持重，龍飛鳳舞是得意，長槍大戟是奔放，鐵劃銀鉤是倔強，水墨淋漓是才情；然而，橫平豎直、龍飛鳳舞原本與僵硬死板、張牙舞爪只一紙之隔，長槍大戟很容易成虛張聲勢，鐵劃銀鉤很容易銹蝕成枯桿爛枝，水墨淋漓得過度一點兒，就成花團錦簇，所流露的則又全是輕浮的脂粉氣……

漢字既屬于文字，也屬于藝術與哲學。中國人的文化核心價值，其實一直都是由漢字的書寫來成就的；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寫字也既是實用的書寫，也是文化的繼承，更是人格的塑造……

鍵盤時代我們仍強調寫字和書法的最根本原因或許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