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光

我生活的地方發生過很多世俗意義上的奇跡,城市發展的每一個節點,都有人尋找到或者撞上了那支撬動時代進程的杠桿,化蛹為蝶,成為生活的主宰。失敗者的故事卻被遮蔽了。我留意過,城市重要話語平臺上全是精英故事和經驗,即使日常生活內容,譬如教育和醫療資源這類城市人的共同話題,也基本擠滿中產話語,聽不到失敗者的聲音。
個體生命的城市夢想早在工業化時代就深入人心,屬于普通人的上行時代,幾乎沒有什么門檻,人們需要的只是拋棄傳統鄉村生活進入城市。夢想是啟蒙的產物,那是最后的浪漫主義時代,人們還保留著一份童真,尚且相信天啟、人性和快速實現中的現代性理想。同時也遭遇到沉重的困惑和劇烈的價值觀改變,以至于19世紀的藝術潮流變化之大,出現了那么多形象化為欲望、野心、陰謀和運氣的極度焦慮和喋喋不休的偉大作品。
我一直有點好奇,在一座當代移民城市里生活有些年頭的人,他們當中不少人已經做定了血緣意義上的創世祖,這多少得有點區別于城市夢想時代的激情才行,那是什么?我有個觀察,當年從內地農村和小城鎮來的“深一代”,哪怕房貸還完,兒女在國外讀書,手里有幾只科技股,鄉下有一塊租賃地,日子也過得戰戰兢兢,多數沒有歸宿感,逢年過節,堵路也要堵回故鄉去炫一氣再哭一氣。我還有個觀察,我有些朋友,他們挺分裂——當年從內地來的,多數深切懷念著二三十年前的創業歲月,話頭不用遞,說著說著就往上去,而且說起來熱淚盈眶,精神面貌立減十歲;本地土著不同,財務普遍屬富裕加,多數生活節奏慢半拍,可是,一談起三四十年前的變革往事他們就傷感,心態特別復雜,表述特別歷史腔。我有一種感覺,這座城市崛起得快,老得也快,有時候不用挪地方,日出日落在同一個點上就能觀察到。
人的生長和城市的成長有一個長長的因果鏈,兩者糾纏一起,故事很容易在欲望和秩序沖突中形成命運。故事需要分歧,在現實命運中,那可能是一條歧路,但未必不會成就故事。但命運的倫理是什么?價值尺度呢?這個連接點讓人著迷,它決定了故事的意義。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