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
《顧隨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有2000年版和2013年版兩種)的整理出版,對于我們較為全面地了解和閱讀顧隨作品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作為現當代著名的學者、詞人,顧隨亦曾涉足新文學領域,且取得了較為重要的成就。如其早年所作《失蹤》,初刊于1925年《淺草》一卷四期,后被魯迅收入《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即為對其創作的肯定。魯迅在該書的序言中將顧氏視作淺草社的一員,認為他們“向外,在攝取異域的營養,向內,在挖掘自己的魂靈,要發見心里的眼睛和喉舌,來凝視這世界,將真和美歌唱給寂寞的人們”,評價亦可謂不低。
現存的顧隨小說按照石蓬勃、顧之京《顧隨小說創作主題取向衍進》考證:“僅獲知篇目者已有二十余種,今得見全文者凡十二篇,其中短篇十種,中篇兩種。創作時間跨度自1921年至1947年。”即《顧隨全集》中收錄的十一篇加上1945年發表于《讀書青年》第二卷第三期的《鄉愁》,這大致是目前學界對于顧氏小說的掌握情況。近日,筆者欣然發現《白芷》上有一篇署名“苦水”的短篇小說《團圓》,此作尚未被任何一種顧隨的相關研究著作提及,這恐怕與所刊雜志較為生僻有關。《白芷》1935年8月創刊于杭州,由車楢生、胡亞光、張惠民、俞子熊等人編輯,發行人是厲幼瑞,白芷社出版,遂逐頁題名“白芷半月刊”,屬于青年刊物,在當時影響并不大,也可能因此導致了我們對顧隨這篇小說的忽視。今僅見存第一期。
顧隨字羨季,號苦水,晚號駝庵,其中尤以“苦水”使用最為頻繁,他的詩集便命名為《苦水詩存》,發表的許多作品中諸如《佟二》、《夏初》、《劉全福——運糧的故事》、《蘿月齋論文雜著》等亦皆署名“苦水”,可見別號有兼作筆名的意味,《團圓》亦當作如是觀。該文情節較為簡單,主要圍繞著龍老頭托請拐兒老七說媒,將女兒玉枝嫁給王二展開。故事的背景設定在北方農村,小說中的對話也多使用北方方言,這恐怕與顧隨早年的生活環境有關,帶有他筆下鄉土小說的一般特征。開頭部分,在魚汛到來的時候,拐兒老七找龍老頭入伙去摸鮮魚,龍老頭認為:“外灘的魚都規定給人家的,任它魚汛已到,魚潮如何大,也只聽人去摸。”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時農村生活的困頓,與《佟二》、《劉全福——運糧的故事》中所呈現的鄉村生活的艱辛有異曲同工之處。至于寫到農民耕田、鋤地等勞作的時候,顧隨往往一筆帶過,或許與其出身富庶,對此并不了解有關,當然這也是早期新文學作家觸及這一題材時所面臨的一般困境。小說通過大量對話來推動情節發展,符合顧氏的寫作風格,一些口語和擬聲詞的使用為確定其為顧隨作品提供了旁證,比如文中常用“咧”字作為話語的結束,形容將蘆葦撥到一邊的聲音為“劈拍”,這也在《鄉村傳奇》中用來模擬巴掌打在臉上的聲音。總之,如果對顧隨為數不多的小說有所了解的話,我們是可以從創作題材和語言形式上發現《團圓》鮮明地反映了顧氏的特色。
顧隨的大部分小說均完成于1926年之前,后期只有《廢墟》、《佟二》、《鄉村傳奇》、《劉全福——運糧的故事》等寥寥數篇,且皆為鄉土題材,風格多屬于暗淡荒涼的調子,常被論家認為具有安特列夫式的陰冷與恐怖,文本主要通過對某一人物或事件的描繪力求達到某種高度的象征意味。而在這一序列中,《團圓》卻頗為不同,雖然主人公仍然是生活在困頓中的農民,但“外灘的魚都規定給人家的”則只是作為背景的一塊遙遠幕布,小說并沒有用過多筆墨來刻畫生活的艱辛,而是代之以輕松的筆調,勾勒了鄉間娶親的愉悅美好。這仿佛回到了顧隨早年的主題,即與《愛——瘋人的慰藉》、《夫妻的笑》等作一樣,著力描寫家庭生活中的善和美,刻畫女性的天真無邪,體現出人性中的質樸與自然,在當時借鄉土小說或批判國人的麻木愚昧,或呈現農村的凋敝落后,或象征中國的衰弱腐朽的大背景下,顧隨通過自己的創作為其中增添了些許的暖色,雖然這暖色迅疾又湮沒于《廢墟》、《佟二》等冷色調中,但唯其易逝,愈顯可貴。顧隨于1924年曾反思過自己的寫作:“寫了一篇東西,叫《鄉愁》,才脫稿,是仿《立水淹》、《寂寞》那些東西而作的。但是可憐得很,寫出來的一點幽默(humor)的性質也沒有,只是暗淡。”《團圓》無疑代表著顧隨在中年時代擺脫暗淡風格的努力。至于其后來的轉向,則可能更多地與社會環境的迅速惡化相關。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團圓》在顧隨的小說創作中有著特別的意義,是一篇較為重要的佚文。
附:
團圓(小說)
一
拐兒老七咬著一枝旱煙筒,彎了半只腳,踏進了龍老頭的家里;在屋里望了一個統轉,一個人也沒得;那個蘆葦隔著的一間,雖然有些聲息,但是不敢跑進去,事實上是有所禁忌的。拐兒老七一個人滿堂踅著,很乏興味,吸了幾口濃煙,主義(意)也就打定,提起他的嗓子喊:“龍老頭在不在家?俺老七待得好苦!”
蘆葦“劈拍”一聲響,已倒在一邊,龍老頭的心上肉玉枝已跑了出來,說:“你老喊爹干么事?他上緣鴨塘的王二哥家里還沒轉來。”
“王二也忒有心!見到龍老頭就不放他走路;掉是俺,但少個如花如玉的女兒,他就朝俺亂送白眼。俺在他家屁股都沒擺熱,他就要催俺走。”拐兒老七甩著他的旱煙筒,一時牢騷勃發,對著玉枝不停留的說。
玉枝不由被他說得紅起臉來,半晌也不敢講話。
還是拐兒老七拉轉話鋒,正正經經地說道:“俺來找你爹也不是沒事,因為魚汛已來,俺約人去,都道:今年魚夥兒不多,出洋海走冒干么危險!俺老七就舍不得這宗利息,要約你爹同去一趟。你的爹回來,就把這話照樣地告訴他。現在俺卻要走咧!”說著,仍咬著旱煙筒,彎了半只腳,踅了出去。
“你來坐也沒坐!”玉枝覺得太慢人了。
拐兒老七直管自己走,好像沒聽見玉枝底話。
二
玉枝從老遠地方看到,爹是回來了,于是一溜煙似的迎將上去。龍老頭面兒血紅,酒氣不時的由他嘴里噴出來。手里還拿了一只碗,碗里盛的是一只五香紅燒蹄筋。
“爹!你才回來!喝了多少白干?”玉枝從爹手里拿下了碗,朝著龍老頭笑嘻嘻地說。
“喝得不多。王二這孩子待人真不錯,拉住俺就是酒肉送上來,還滿口的喊俺爹。俺說要走了,他還端了這碗蹄筋來,說:你在家太清苦了,就代俺親自送去嘗嘗,是不夠味兒的。”龍老頭對(邊)走對(邊)說著。
玉枝聽了龍老頭的句句話,心里也層層的明白過來;當時想起了王二,心尖兒就亂跳起來,砰砰地。
玉枝扶著她爹踏進了家,把一碗蹄筋也就在廚中一擱,拖過來一張凳,就給爹坐上了;急忙又轉身去倒了一盅茶來,捧在爹的面前。
龍老頭拿起盅來呷了一口,就朝著玉枝問:“拐兒老七可曾來過?”
“爹!你怎的知道?”玉枝很感到奇怪。
“還是王二與俺說:拐兒老七這幾天太無賴了,到處勸人入夥,去摸鮮魚。”龍老頭說罷,又呷了一口。
“爹!拐兒老七來,也正要請你入夥,你去不去?”
“那里去?外灘的魚都規定給人家的,任它魚汛已到,魚潮如何大,也只聽人去摸。老七也不知吃了什么膽,想去偷魚,怕不再打斷一條腿?俺是年老了,沒那么雄心,餓也餓在這里,決不入他的伙!”
“俺道是去摸公魚咧!爹!你真也想得開!”玉枝說到這兒,張了張茶盅,茶還留有半盅,也就不去倒了。
龍老頭用手抹了一抹嘴,向玉枝道:“不想得開就準到棺材里去!俺更想通啦!你年紀大起來咧,俺年紀亦老咧,很想找……”
玉枝心尖兒又重復跳了起來,知道爹終沒好話,怪羞的!所以不待爹講下去,就截住說:“爹!你醉了吧?不妨去躺一躺!”
“不醉!不醉!幾兩白干耐干么性兒!”龍老頭連搖其頭。
三
“老七!你干么不去摸魚?”龍老頭田耕的乏了,就歇在樹蔭下,摸出火種,燃著煙,拼命地吸著,一眼瞥見拐兒老七也在納涼休息,忽然想起他底摸魚問題來,就這們(么)問著。
拐兒老七用箬帽代作扇,慢慢地搖著,聽到龍老頭問話,也不答他,只是“唉”的嘆了聲氣!龍老頭一時也猜不透拐兒老七的意思,只好發起愣來。拐兒老七也兀自不響。
“爹!吃飯哪!”玉枝已把飯同菜放好在地上,就這們(么)喊起來。
龍老頭經這聲喊,也就不再發愣,連忙坐近來,并且說:“你也不先喊俺一句!”
“你在這兒作什么呆?爹!”玉枝忍不住問。
龍老頭也就順水推舟地說道:“俺在替你想一想:那個婆家好!”
“照哇!王二家不好么?有的是酒和肉供奉丈人;換個是俺沒有如花如玉的女兒的,連屁也休想吃他一個。”拐兒老七遠遠的這們(么)說,算是報復。
龍老頭不知道老七是諷刺,不覺“哈哈”大笑起來,接著說:“拐兒老七真是俺的知己,一語就道破俺的秘密!來!來!不用客氣,就在這里吃飯,俺有話與你商量!”
拐兒老七樂得白吃他一頓飯,也就揮著箬帽走將過來。玉枝知道是那種話兒,就向爹說:“停一會俺來收拾!”不待她爹答應,也就走了;引得龍老頭又是一陣大笑。
拐兒老七走過來就劃飯,吃到半飽的時候就問:“你老有干么話與俺商量,俺是敢干的人!”
龍老頭拍拍他的肩膀道:“老七!不是俺拍你馬,你真是一個說得到做得到的好漢。現在俺托你事,不是別的,你知道俺女兒也大成這樣了,不給她找一個婆家,也太對不起她已死的娘。俺看來看去也沒人家,你說,王二家不好么?真的,王二做人也好,王二家當也好,很合俺的心,你能成就這段美事,俺龍老頭沒別的酬謝,就請你上趙頭兒的家里,喝一斤白干如何?”
拐兒老七把胸膛拍得震天價響,說:“憑俺!憑俺!以后也叫王二瞧得起俺!”
四
“王二哥在家嗎?”拐兒老七在王二家門口探了探頭。
“是誰找俺?”王二一面問著,一面也就彳亍地走將出來。
“你好么?”拐兒老七看到王二,也就嘻了嘴,跨進門來,并且這樣的問。
王二瞧到是拐兒老七,心里就是一陣不高興,但是相見了已沒辦法,就皺起了他一座小山似的眉峰,慢然地說:“我好!你又來找俺干么?”
拐兒老七瞧瞧王二的神氣,忍不住哈哈地笑出聲來,并說:“王二哥!你不要瞧俺不起!往日是俺嘴爛,常白嚼你的勞什子,得招你瞅白眼兒,可是,今天你得拜拜俺啦!請請俺啦!你若不給俺說句好話,俺就轉身走他媽的,再來的就不是俺!這們(么)一干,你就糟糕!以后知道俺底來意,怕不叫你一命嗚呼!”說罷,接著就哈哈地又笑。
王二是聽呆咧!這是干件么事?保不住又是他作祟,來賺他的酒食!也罷,俺只請他這一次。王二打定主張,就不得不改頭換面地說:“你老也忒多心!王二豈是嫌惡朋友的?俺今天身體有些不適,打不起精神,就這們(么)遭你指點!好!俺先請你老不要氣,終是俺不對,現在有的是酒和肉,俺和你喝三杯如何?”
拐兒老七經王二這一說,心里多舒服!但是也禁不住流了涎,就不客氣底說:“你家里的不中用,就上趙頭兒的店里去!”
“也好!”王二爽快地說。
拐兒老七笑得個不亦樂乎,偕著王二就走。
五
“酒已喝到這地步啦!你就該說!”王二懇求著拐兒老七。
“好!再命趙頭兒拿一角酒來,喝了,俺講與你聽,包你十七八夜睡不穩!”拐兒老七這樣底賣弄著。
王二也信了他,回頭就叫:“趙頭兒!你就再來一角酒,加一碗荷包肉,要有肥有筋的!今天算定俺請客啦!”
趙頭兒有了生意,何其不樂?亟(急)忙應了下去,差不多不到五分鐘,酒和肉都端了上來。
王二就向拐兒老七道:“你就喝!快點,俺得聽你話!”
拐兒老七也不答話,只那么地點點頭,倒起酒來就喝,箸就不時地去夾荷包肉來嚼。
過了好多時候,王二看看他快喝完酒了,就又忍不住的催著他道:“好啦!該說咧!”
拐兒老七抹抹他的油嘴,笑嘻嘻向王二道:“俺告訴你!龍老頭是看中你了!”
王二只聽了這一句,心就樂了起來,還問:“是那個龍老頭?他又如何看中俺?”
“他有一個如花如玉底女兒的龍老頭!他看到女兒也成長人咧!亟希給她找個女婿。這不知是你幾生修來的艷福,他就看中你!還托俺來玉成啦!這事你聽了,是不是要十七八夜睡不穩?”
拐兒老七這一說,王二是樂透咧!也就不怕人笑,爬在地上,給拐兒老七磕上了好多頭。
六
拐兒老七喜洋洋底找到龍老頭家里。看到龍老頭正在那兒擦鋤頭,也就變(彎)了半只腳跑了進去,大聲地說:“龍老頭快來接客!俺就不是約你去摸魚的那個俺了!”
龍老頭回頭就看到是拐兒老七,也就放了鋤頭拂了拂身上的灰塵迎了過來,說:“事情如何?”
拐兒老七道:“不先請俺坐一坐?”
龍老頭道:“是俺失禮了?”急忙拉過一張板凳來,掀拐兒老七坐上了;還向蘆葦隔著的那間屋子喊道:“玉枝!你來給老七伯倒一盅茶!”
拐兒老七道:“這不用得!女孩兒家心尖兒多靈!俺倆干的事,她會不知道么?她一經知道,羞羞的還肯出來倒茶么?”
“是……那末事情如何?”龍老頭鼓起他的眼睛問。
“王二如何不樂?一切都講妥了,只待你老出條件,換換帖行了。這杯喜酒俺是準喝定咧!”
龍老頭道:“多謝!多謝!來日謝過!王二這人俺也料他愿意。條件也無所謂,鄉下人有鄉下人的禮法,照成例就是玉如意一枝,金耳環一對,寶石戒二個,棉被四條就行。俺也不要他一個錢。”
拐兒老七伸出了一個大拇指,道:“你老爽直!”
七
拐兒老七田工也不做了,有的是白飯吃。東跑來,西跑去,虧他彎著半只腳會熬苦!
事情果然給他說成功,已定在今天換帖,地點在趙頭兒的店里。
拐兒老七早已去請了一位縣中學究,代將紅綠帖寫好,一帖去交給王二,一帖去交給龍老頭。
這一天是他先到店中,踅來踅去好一會,才等到龍老頭和王二來齊。
王二和龍老頭原是透熟的,當時見面不過換了換口頭稱呼。
他們就命趙頭兒打五角酒,要一盆藕絲兒,一碗雞蛋羹,一碟白雞,一盤荷包肉。酒菜擺齊以后,三人就不容客氣底吃喝一陣。
由拐兒老七的憑中,他們把紅緣(綠)帖子交換一過,接著又吃喝一陣。
八
抬娶的日子漸漸近了。玉枝何敢不聽她爹的話,天天悶在房里縫東西!被、枕、鞋……一件件差不多做好了,抬娶的日子也就降到目前。
拐兒老七是夠他忙咧!不是替王二布置新房,就給龍老頭布置禮堂。自然,他們是感激拐兒老七的。
花轎和燈牌由幾個人簇擁著到了龍老頭的家里。龍老頭穿了一套半舊的衣服,打起了精神,招呼客人和打發轎夫。伴娘還是王二遣來的,她老是替新娘打扮:插花啦,勻粉啦,亂得一團糟。
時候是到了。伴娘扶著一個哭哭啼啼的新娘坐進轎里,由吹鼓手奏起了樂,竟這們(么)抬了去。
王二家里客人到了許多,都直著頭頸要看新娘,所以花轎一抬到,請出新娘以后,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把眼光集中到玉枝身上,雖然他們都曾看到過玉枝。
在吹鼓手奏著喇叭聲中,簡簡單單的把婚禮完成。客人馬上就坐起酒席來,菜是每席十大碗,酒是那么一壇一壇的。
拐兒老七坐在中間一席的首座里,放開了他的量,一觥觥地喝,有時還拍著膝說:“王二哥與玉枝姐的團圓真是一樁美事!”
當時酒家都附和著說:“這個團圓都是由你的撮合所成,功勞不小,該每人各敬一杯!”
拐兒老七連說:“好!好!”一面手不停杯的喝。
這情形多熱鬧!大家都興高采烈地慶祝吃喝,做工賺錢買米買柴的一切事體,都在喜歡的空氣中忘記了。
晚上,龍老頭家里也是這樣的熱鬧。龍老頭還向拐兒老七說:“你老已玉成此團圓事,隔幾天少不得還要請你上趙頭兒的店里去一趟!”
拐兒老七也是連說:“好!好!”
(《白芷》193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