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閆文盛1978年生。山西文學院專業作家。出版散文集《失蹤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主觀書Ⅰ:我一無所是》《主觀書筆記》,小說集《在危崖上》,人文專著《天脊上的祖先》等多部。獲趙樹理文學獎、《詩歌月刊》特等獎、滇池文學獎、山西省文藝評論獎一等獎、安徽文學獎等。曾任文學雜志《都市》執行主編。2017年入讀魯迅文學院與北京師范大學合辦的文學創作方向碩士研究生班。
布谷
1
只要我誠懇地望她,便不會再想她,因為她就在我身邊,在我心里,是我的血肉和靈魂養育的,是愛的不絕于心,是愛的無怨無悔!
愛“從未止歇”。經年以來,我們從未徘徊不定或使出愛的大力。但是,峭壁上生出綠色枝葉的一刻,愛已經來了(“時間開始了”)。愛“從未止歇”:你所明白的愛,可以言喻的愛,從來不是來自上帝創造性的遲滯,它只是來自天地間呼吸的形色。你當明白,愛“從未遲滯”,它是最為透明和猛烈及時的——它從未窒息(無邊的遲滯),它是永遠在蓬勃生長的(“愛的居息”)!
我們熱愛的是“愛”的生長性,未必熱愛“愛”的結果,更不熱愛“愛”的變異。
2
布谷給我們提供的指示并非迷途,但事實上,它只是如此懵懂的一物。
我們希望有個平靜的天臺,它容納我們的思緒和愛。
是生活使我們相愛?還是因為相愛我們才能生活下去?這不僅僅是思維的變奏,這是世俗對于我們存在之悲的集中反饋。我們對于人間殘留的愛惜,構成了地平線上的蒼茫風景。
飛鳥越過了我們的頭頂,攜帶著它們的自由和愛情。
3
一句詩,或一顆釘子:“我對愛與不愛毫無怨言。”我的此生,都在致力于與愛情及生活的和解。但我還是經常刺疼它們,我覺得我是一個十足的魯鈍的人。
我們不能“受累于愛”,但我們可以受累于一場奔赴昆侖山的旅行,我們可以受累于熱帶的暴雨和漫長而靜謐的香格里拉。
思念的明晰對于“宇宙奇趣”可能是一種傷害。所以,我常常站在穩定生活的側翼,我需要確知我的疑慮和重生“比昨日更多一些”。
我們有太多太多的愛需要釋放出來,但是,沒有一絲空氣會支持我們。(空氣中擠滿了各種物質,它們是對于愛與悲憫的無情的稀釋。)
4
一切都需要忍受。包括遲滯與衰頹,莫名的“愛與痛覺”……
我從未想要刺疼我所愛的這個世間,但我常常把離我最近的人給刺疼了,反之亦然。就這樣,我收獲了我從未想要獲得的滄桑之感。
只有我們的愛有一種藝術的精確性,它是澆灌花圃的雨水和春季融雪的會合。我們是一種反復流動的物質,在每一個可以形成障礙的棱柱上留下了不愿意離別和死亡的唾液。
5
生活是寫給亡靈的獻詩?是的,死亡和藝術都太破碎了,只有生活構成了一切:盡管無所見,但卻是唯一的獻詩。生活是真實的、唯一的消逝。疼痛不可察覺(漸趨消隱)的幻變,靈魂(不變的枕頭)的唯一的獻詩。我們都將在未來體會亡靈的寂靜(亡靈的獻詩)?我們獻給自身的消逝,沒有絲毫感傷,只有隱秘的亡靈的消逝。這當真是唯一的獻詩!
沒有充分地認識到自我是對的?這所有的一切說明我們仍在成長中。未死未亡,足證我們的一輩子都在誕生。我看著那壓迫我的兩個夢境,我在為我無感的人而陷入了焦灼。我把時間的韻律交付給你,請引領你的情欲入此籠中。
6
世界上不只有布谷鳥的叫聲。
我在聆聽中感受到的,卻只是布谷鳥的叫聲。
我在聆聽,感受,但我不僅僅是在聆聽,感受。
而像是一次聆聽的降生。而像是一次聲音的降生。
我的感受如此簡單,呈現出聆聽之中復雜的萬象。
我從未看到過一只布谷鳥,我從未看到過一株植物。
我似乎凝固了與它們的不識。
萬物,只是我在無路可逃時的一個出口。
它對我形成遮擋。
我在它的盡頭繞回來。
但仍是萬物,仍是布谷。
我在聆聽,感受,停泊在人世的河岸上。
世界上不只有布谷鳥的叫聲。
但我在聆聽時所感受到的,卻是它的,唯一的聲音。
沒有萬物和出口,我的聆聽如此專注。
我在聆聽中遺忘了的,還包括困倦和沉睡,還包括厚達尺余的詩歌冊頁。
還包括我的各種生活……好了,還包括我的各種感受。
總而言之,這只是布谷鳥的叫聲,但它卻形如招魂。
我在傾聽之中,遺落了我的傾聽之外的各種贅余。
我僅僅只是,記住了一個下午,一只布谷,許多只布谷。許多種萬物。
我封鎖了、埋葬了我的愚鈍,我只剩下了傾聽的盈實和虛無……
7
我們的欲望是黑黝黝的石柱,它有著難以言喻的非愛的本質。
我們自以為心意相通,可以絮語相及,但是,錯了,我從未看到你的心,你也從未看到我的。
激情在遠未充分達到之前才有價值,風景也只存活于想象之中,包括一切愛戀和尚在旅途中的事物,都充分地占據過我們遐想時的領空。所以,未名狀態才是可以真正接近內心喧囂的時刻,而忙于思考之外的一切瑣事才是思考的真正哺育。(不要奢侈地享樂,因為它會損壞你、去除你。)
讓我回憶一下,我確實會迷戀肉體的芬芳,但只是一種單調而熱情的迷戀,像迷戀我們初生人世時的純潔思想。
8
我們的存在是真誠的,但我們總是難免死后之亡。我們看不到死后的日出,所以現在就可以盡情地想象了:一輪朝陽……
愛,僅僅是一輪朝陽。
我們經過的區域還活著,我們愛過的人還活著,我們觀察過的草木死后榮枯,所以,它們還活著。
但我們已經不可想象了,作為灰燼和塵土,我們在風中飄散了。
但我們已經不可想象了,作為靈異的先生,我們卻唯獨沒有魔鬼的鏡子送人。
以不被發現和珍視表達我們的驚喜,以無感覺的存在表達我們的失落的愛,以一個繁華或落寞的街區去替代已經逝去的往昔的垢灰。
時間繼續洋溢著它授予人的無窮慨嘆:
來吧,上帝,讓我們坐在沙灘上席地談談。你所看見的,都是那些慵懶的群山造成的。
而我們在體驗著一種經驗的亡靈,它們是無法被描摹和彌補的原始人一般的往昔。
我們像不占據任何空間的幻影一般游蕩在時間的暗倉,天地的蒼老只是一個小小的教條。
我們有一個堪為自我替身的小盒,它的圓融無礙救贖了我們……
我們不僅是草木的彌補,我們還是造出了這一切生與死的人。
9
我是一種饑餓的食人獸嗎?我想吞掉你的心、你們的心,作為我正在經歷的空洞的補白、荒涼的補白。
讓激情自然消退下去,讓生活回歸日常。讓絕望繼續延伸下去,讓美成為你并不覬覦的,讓愛成為你的限定。讓時間變得最不像時間。那么好了,你終于回到了起點上……我們可以握手言歡的時刻,你變得最不像你。那么好了,你之中本來沒有你。
我們的幻象是不同的,但還大體集中。這或許由于我們的生活尚處在一個平面。只有我們的愛的傾斜、思想的源頭仍在分解。即使我們的時空繼續集中也是無濟于事的。我們的一切都在重合(異常中的重合)?看起來如此。我們一直在趨同的進程中加速奔涌,我們沒有自己鋪就的道路,不需要時常發聲。但那些獨立的河流在不斷地沿途滲漏,不斷地留下它在循環更迭的時空中的種種缺口。我們的感受力在不斷地分解,愛的傾斜變成一個確定無疑的常數。我們蒞臨的區域都變成一個傾斜。那些城鎮大體上是不存在的。這或許是我們時常惶惑的緣由。我們已經有太多時候沒有看到河流了,那些蓄滿源頭的事物已經有太多時候不與我們共晤。我們思想的平面仍在傾斜,愛的力仍在傾斜。在我們拘謹于事物的時空,宇宙仍未是一個確數。我們在空蕩蕩的無窮中無盡地上溯?但河流的上方積雪正在消融,我們的歷史像一梁山脈藉由寒熱交替的時序種植……有豐收的秋景存在過嗎?有真正的時光(愛與永恒)的不朽存在過嗎?
10
溫暖的情欲是我們人生的一種填補,但是,我從來無法洞悉我“心中的萬千須臾”。它們都比我活得年輕、率性。我從何時開始,已經感到了“身心蒼老”。
必須讓身體的靜默符合心靈的潮流,否則,連你的所思都是臭的。我見識過許多喧鬧而淺薄的花蕊,因為自然而然地見識過它們而真誠地鄙視它們。喧鬧的花蕊丟失了寧靜中的芳香,從而使我們的聽覺和視覺都受到了污染。我從此后不再刻意地培育自己的感官,我只要認識到它們喧鬧而純明的卑微就夠了。也許我應該為我的同樣卑微的認識而愛它們?那些苦楚的、露骨地綻放的花蕊?
11
悵然或茫然總是如此復雜,復雜得不容再
有任何夢想
“只研究和理解往事便夠了”
我有時會站在一個愛人的角度去理解我們
的青春
當然,那時有蔚藍或嬌艷的天空,我們便
是為了夢想去找人傾訴
夜讀愛情,那些恬然的激蕩四方的寧靜會
讓我們感動落淚
然而這莫名的憂愁,它引領我們,發動一
場虛妄的戰爭
我希望自己可以保持一貫的純真
就像見了陌生的人心臟會怦怦跳的戰爭,
我們在愛情中落下病根
讓婚姻來拯救我們
然而這莫名的憂愁,它導致了無數戰爭以
及紅色的鳥,以及墨綠的樹
我想象童年的時辰就像遲到的解咒,我很
仔細地端詳你的面容
愛情不會持續太久,但生命卻堅定地相沿
下來
那些昏睡和失眠過于等同了,就像天空
它們都既悲傷又空曠,就像原野
它們都既空洞又憂愁,我制造了秘密的蘆
根
它們傾盡了我的所有
上帝啊,我們把整個人間都獻出來了
那些大森林中的鳥獸,它們各自奮斗,
“它們并不識得任何一個人類”
它們只是風中之瀑
上帝啊,那些愛他的人都在種植,他們都
因為不求甚解而活得從容
我們都因為上帝而變得親近起來
那些樹木,“也是我們的夢境、臉譜和無
數風聲”
12
花木會凋落嗎?似乎是不會的……(它們比人類的生命感更為強烈……)(但它們不會感知自己的生命?)(是的,它們活著是天然的……)
我從未以熱淚迎迓。我討厭贊頌。我們同樣忍受心靈的悲苦:你無情無愛的生命已經去遠了。你是一個死亡的圓心。你一定執著地踟躕、邂逅。你一定有過熱血,但已經冷卻。你靈魂的直徑中沒有刀器,因此是無力的。你一定茫然于命運的邂逅,茫然于歲月的梗阻,茫然于無愛的悲傷(令他人深感戲謔的悲傷:“從何談起”的愛與悲傷)。你一定是無力的,但有過勇敢的熱血的末路?但有過曾經的高谷的囚縛?但有過熾熱的迷戀和朽壞的雙手:拼卻一生的意志,迎來生命的朽壞的雙手!我們同樣忍受心靈的悲苦。我從未以熱淚贊頌。我們都是孤舟之上的幽囚,沒有一片鳥羽為死后的我們守墳!
13
“動態戀愛”可以使感情迅速地生殖,它極其富有表演性,因而可以使我們“回味無窮”,但也正因如此,當它的衰敗來臨的時候,那失戀者就會覺得他(她)的悲傷更重一些。我們應該對黯然神傷的人賦以更高的理解。
美貌而單純的人也頗有聒噪的動力,因為她們有時也知道自己已經被寵壞了。她們以這種感覺性的聒噪來表達對這個世界的熱愛。
我很清楚,她們的經驗來自感同身受,她們以為這種壓力是內在而長遠的,因此她們也在為了事實獻身。她們是不斷被創造的、不斷被(自我的判斷力)扼殺的一代人。
正因為一切動因都不可預見,所以我們才會對動人的美貌吃驚。但假如這一切只屬于我們自身(大自然),只屬于花開葉落,那困境就不必再有;我們引入、信服自然的歧途(美貌)即可。有一年我在歸鄉的時候想到了(也看到了)鳥巢,也看到了守候在墓地旁的婦人。在剛剛開墾出來的鄉村道路上,僅僅有一個像她這樣的婦人。她喃喃自語著,也忽視著萬物(過路的人和車輛造成的喧囂)。就是這樣:我離開的時候天空晦暗下來,鳥鳴也始終不見一發。但天空卻突地晦暗下來……
斜陽金燦燦
陽光多亮啊,我想不出比它更為“金燦燦”的事物了!
生活剛剛開始,但我們尚未付出任何努力便目睹陽光西移(生活的流逝),許多樓廈的墻體已被遮蔽而形成一大坨陰影——這一切真使人觸目驚心。目下我站在高處憑空遠眺,但我什么都抓不住。光線侵入的地界落在遠處的懸崖之下,坦白而論,這便是我從未意識到的溝壑之一種。
我的一大部分命運(作為練習期的生命體)已經終結。無論如何,我的各種遭逢不會重新來過。我不會一味地誠實,也不會成為奸滑之徒。我不會淪落,也不會上升。在各種星座的羽翼下,那持守如一的戀人們都是堅韌和快活的。在各種生活的羽翼下,雨水會變成瀑布而不歇地涌流——我固然會因此身受未來的脅迫,但也僅僅如此而已!
十九年前我穿過柵欄,我的生活教會我的——我的意思是——我穿過柵欄——十九年了。我快樂地生活著?十九年了。昔日已歿,該死的都死了。該死的,十九年了。我的昔日的姿勢已歿。我的青春的容顏、渴望愛的歡樂和惆悵已歿。我無法說出的一切無所見已歿。惆悵的,動物家園已歿。高山精髓已歿。對于我來說,該死的都死了。我的九曲舊日的我已歿。那些富有震撼力的生活啊真是好極。登臨天梯的痛快已歿。
我完全地住了下來……這樣,我的心便可以離你更近一些。我致力多年的那個謎題已經與你相知相依,我的心里也長枝長葉,它們撐得我好不難受。但是,既然選擇了這樣一種生活,我便只能離斜陽更遠。天色浩蕩,你沿大路行去便可。如果路遇你的祖父母或些許美女,你徑直走過去罷了。這樣的生活既不需要承載,又無關統屬,那它便只能停留于永恒的記憶。你正在經歷的生活、希望與記憶的根脈是一樣的。斜陽一至,有多少山水都是一樣的。它涂抹在那里的金色日漸黯淡,亦或從無凋落?但無論如何,它們的本質是一樣的。自天地分極以來,屋頂斜陽,地穴斜陽,它們的本質是一樣的。如果萬物都不存活,光明的朗闊與勞逸也是一樣的。我完全地住了下來,愧怍于再無一顆斗士心,這樣,我與你的心便是一樣的……
這種迷戀不對,因為它指向的是灼烈的圣火。它會視這種“將你烤為灰燼的歷程”為迷戀的反叛(堆積)。好了,在只有兩人相攜而行的漫步中,天邊暮色泛起,春天次第蒞臨。你看到的是一些殘破的墻體。差不多有五百年的光陰了,樹木的根部已被燒焦。你如何呈現這個漫長的時間的度量?在繁重的尺幅之間,那些鏡子般的精細的雕刻已經被灰塵浸透了(塵世之色),你再也不會看見匠人們生動的創造性手指。他刻畫的是哪一日的古老斜陽?他刻畫的是哪一日的生死未盡、茫茫別離?他刻畫的是哪一堵剩余的墻?至于那根本未在的秩序、已經湮滅的地理學、刻意鑄造成贗品的匠心也都是孤獨(未在)、嘆息和逃逸的。至于那一晝夜的翻騰、一晝夜的想象力的饑餓現場、一晝夜的溫差小丑,也都是孤獨和逃逸的饕餮盛宴。也都是從一面斜坡上下來,僅僅是一念之間的“從一面斜坡上下來”(滾落下來),充滿了忐忑和畏懼心的生物性的逃逸!也都是你已行行至遠,而人間復濁流清酒,看不到一處溫暖的峽谷(供隱居者在?供暢談的豪奢的情意在?),看不到剛剛過去的一個分秒,而斜陽在山外青山!而斜陽已在山外青山?!
即是你可以激發自己的無窮幻象,但也沒有任何一種征兆可以預示你最終將完成它。意義的增長看起來將覆蓋和埋葬一切,之后重新蒞臨的事物將抵消這種自我內部的期冀和奮爭。有時,你不必采用任何譬喻便可以接近你的結論,在你的內心中,它是重點隱沒的部分,不需要昭然顯示,卻最有可能在一絲微光中向未來延展。這是敞開的事物(結論),如同重復過的一日重新流動。你自然寵信,征引過這樣的結論,像流連于怨天尤人的人間芳草。水聲潺湲的時日來到了,你高佇于峰頂的夜色中,能夠聆聽和感受天籟之應許。多重幻象經過,你吃力地看到“多重幻象經過”,在光滑的“看到”和尖利幻象的“刺入”中,這可能是最重要的時刻卻須臾不可得。你無法抓捕和貼近這樣的時刻(斜陽),它似乎常在須臾和物外而不可負載(沒有承受力和歸宿心)。你餓了嗎?面對幻象(渡河之恐懼),你會產生無窮的饑餓?但上帝卻吝惜他最后的日出,大地上從此一片凋敝和荒蕪。
一只斜陽迷路了,從此它便向萬物(速度)屈服。它是迄今最高的屈服的力量。它本是一無所知的燃盡的力量,但就在它的若即若離中成為一種更高的榮耀的斜陽。無情的生命被漸漸埋葬:在花叢中,一個國王和他的仆人們迷路了。追蹤而來的旅人們都迷路了(望梅止渴的旅人們)。一只斜陽以無窮的盲目的自信派遣無數部伍出行,但是雛鷹和瀚海都迷路了。從此它便向自己的無知屈服。萬物都被一無所知地燃盡了,除了那凜冽的風再沒有任何榮耀的殘存等著……一只斜陽迷路了,從此便是無盡的殘骸和碧波,它一無所知,但也從未突破地迷路了(日出的快樂和時光的殘局)!
死亡的破碎
1
在最觸及呼吸之痛的民間,死亡的爆裂可能是不存在的。它是“日常性的,呼吸之痛和死亡”。
許多不想死的人后來都死了(將來?卻未必),但許多不想生的人是否還可以生存下去,這是個事關宇宙構建的大問題?不,人類的存在向來渺小如塵埃。這里沒有任何問題。破碎的宇宙也從來不容納此類思考。
我們死前的依依別情,深為上帝所不喜,因為它可能粉碎了上帝幻化前的所有記憶。
2
真正徹底地將我塑型的是這些秋雨里的秘密詩意,是這五年中次第而來的“死亡消息”,是我的閱讀中使我“哽咽”的那一面,是影響力的殘余值;但根本不是他們的名字和面相。真正徹底地將我塑型的,是我不自知的“感覺主義”詩句?真正徹底地將我塑型的是我的“出生”,但根本不是我在這世界上所經歷的一生“命運”(命運有時兼帶了他人感,但出生、落地卻是不可更改的真實的“虛擬”)。真正徹底地將我塑型的是我的內心音律,但根本不是那些外物。我因此是死亡的感覺的殘余值?(“死亡”,才是真正徹底地將我塑型的“萬千造物”!)
3
我是見證自己的人
我是見證自己生和死的人
我見證這一切,只需要幾個須臾
但我卻跨越了一生
在我生下來的時候,一切都與現在不同
在我死的時候,一切都與現在不同
我只是在小心翼翼的一瞥中發現了
一切天機:我是見證者卻不覺察的人生
行走和冥思帶走了我
閱讀和寂靜帶走了我
怒火和喜悅帶走了我
我是見證者,這沒有過錯
但我為什么只是見證者,我沒有投入地活
過
這深情的人世啊,它只是怪我沒有深情地
活過
我覺得多么恐慌、單調和饑餓……
4
若思之過深,則人生的無數奮爭和糾結顯然沒有太大的意思。我們除了向窮途(老邁、心神的衰敗)奔突,還哪里有什么道路可走?
或者,是為了使自己回味往事時的遺憾少些,才努力和莊重地活著,但生命如秋風落葉,我們又何曾知道自己的命運之樹能結出怎樣的果子?
5
只有活著才能感受一切?而死亡是泯滅、破碎。但人間如此擁堵,如此近于“部分破碎”,一點一滴的“泯滅、破碎”。
只有活著才可看到江河、花果?而死亡形同空洞山川,“小小寰球,無窮天宇”。死亡是“天地大荒,萬物皆老”?
只有活著才可看到人間儀容、云中錦繡?而死亡只是一小捧灰。死亡是與永恒的團聚?是徹徹底底的風之靜謐:無窮的靜謐,“宙斯之流動”?
只有活著才可觸摸世界方圓、愛恨之萬千形象?而死亡并非永生。沒有永生:只有一小捧“不可言喻”,形如不存之灰。死亡是宇宙的收縮。
沒有蟲蟻,沒有識別,形容枯槁,只有與自我(無知覺的)團圓?“死去元知萬事空”之團圓?死亡是自我的無窮收縮。
只有死亡才能粉碎一切?而活著只是寓言、象征,人生無意義的說明書:自我之空曠、無聊賴之說明書。活著是人生未來之預設?是對世界的無窮想象、縮小之感知?
只有生死之無知別、不趨同。只有死亡如此:曾經無比的熟悉、親近,形如“陌生之虛構”。我們與無窮生者不識,與無窮已逝不識。生死是無窮的見證與不識。
“我如我佛如來,賜爾風清月白”。
6
我們能否確切地感知自己的存在?即使在如同死亡一般的睡眠中(做夢只是死亡的一種過渡形式)?那些昨日之風吹動我們身體的外圍,一切活著的外物都籠罩在我們身體的外圍。一切外物都不會真正地進入,除了夢幻之時不可遏制的真實。但它是死亡的一種過渡形式。我們在夢境中,看到了生命這棵卑微之樹的“沉淀的形式”。
有時,是某個熟人的死亡帶走了你自足的觀望(生命永無盡頭),帶走了你生命的物質的一部分,因此死亡才是生命的最高形式。在此之前,所有生命的秩序都是混亂而盲目的。你不可能知道你的未來,即使把一切外在的理想都算計在內,你仍然不可能知道你的未來。河水流過的河床,偉大君王締造的國度,都在“流動的風”的吹拂之中變成了陳舊的生命事實。它們是曲折的,不在現實境遇內的古物。
鄰人的消逝和遠方親人的消逝,共同作用于我們的生命。我們的生命消逝也僅僅只是風中流動的曲折、柔軟、不可觸摸的帳幕。我們慢慢地懷想著一次一次的死亡,所有懷想的作用力共同指向我們的最終消逝。我們能夠確切地感知自己的死亡之時,一切可以形諸記錄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也不必存在了。因為死亡如同我們卑微地活著的事實,它從來沒有自己的確切名字。
7
院子里的生靈都漸漸地消逝了,那些誕生在二○○○年之前的生靈(作為我記憶中夢幻的一面),都漸漸地消逝了。我以為這是永久性的,永不會復生的消逝。不會在空氣中再度長出翅羽的消逝,也不會再度噴著響鼻站在牛欄里的消逝。我在大路上碰到的行人,也在部分消逝中降低了記憶中事物(生靈)的濃度。為了捕捉這樣“不可消逝”(一種期冀)的靈魂勝境,我站在院子里(曾經“砌筑”有牛欄的院子)仰望藍色星空,我幻想在一個跺足之間便可躍上星空(不再降落凡塵)的消逝。我在仰望和站立之中迷茫頓生,因為我已經回想不起最為具體的生靈的誕辰和他(它)的消逝。我甚至無法悉知我們的生死(時光狙擊?)和消逝。天將暮時,夜色變得廣闊起來,我感到了一種無與倫比的“美麗消逝”:我們何曾活過(思索過)?我們只是站立在時光濃縮儀前的渺小囚徒罷了(一種簡潔的筆墨的暈染、消逝!)。
8
死亡,對絕大多數人的生命來說,都是完整的終結。因為死去的生命不會思考,不再建功立業,不會再作為具有深度存活價值的個案激發他人的任何思考。“死亡”,是真正的終結!有形的遺產也是。渺小的,凡俗意義上的死亡并不關切死亡的任何本相,所謂“死亡的灰塵”罷了。在這個意義上,任何遺書的效用都不顯明。因為遺書也是僵死的,而真正能使死亡復蘇的,只有死亡肌體內的力。可以穿越時光的力!或許,閱讀之內所蘊藏的,便是這樣的力。我經常會以為羅扎諾夫未死,佩索阿未死,尼采未死,卡夫卡未死,羅蘭·巴特未死,齊奧朗未死,因為我已經用了很長時間在與他們對話。至少,在如我者的內心里,“逝者”是永生的,因為逝者未死。我向來不曾在他們的生命中看到“死亡的灰塵”罷了!
9
假如你死后有人懷念你
你的靈魂和夢幻都已無法感知
你已經活過了一生,睡了一生
醒了一生,動蕩了一生
那些木頭人都已成真,那些木頭人慢吞吞
它們都已長大成人,而你已然活過了一生
那些靈魂和夢幻都不正確
它們應該果斷地傳送、截斷,像面對一座
大如宇宙的高山
有時靈魂就是一些路人、旅人、巨人
當你死后,那些出神的部分也開始懷念你
看你漸漸變成死灰的面容
肆意地談論你的一生,仿佛你的經過不是
真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你的體溫,沒有任何錯
誤
但是假如有人懷念你,你已無法感知
但是假如你無法感知,這便是真的
你的死和殘存的愛是真的,我們真是慶幸
啊
終于這樣“緩慢地活過了一生”
你毫無怨言,已無怨言,雖然日出仍在繼
續
但光芒無限,它們如何循例到來
它們如何繼續盤旋呢,那臭烘烘的熱焰
像你經過的大大的時間,像你已經開始腐
爛的大大的臉
虛幻的臉
如果這要放到從前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
但是現在,這所有的種種都無比正確
我們只是在懷念中度過一生,并利用漫長
的祭奠
將你描繪成不存在的星辰
10
我想親手埋葬我。我看著一個我躺下去,他真的是我的全部生活?那高墻阻擋了我,我建立了非我的學說……
從我的尸體上誕出我的法身,我即是我的悟空。
時間的創造是上帝有生以來最偉大的藝術,而我的隱憂在于“無法全神貫注”。我常常會想到,上帝已經去往別處,但我們卻在一個無人看管的荒野中放任自流。
遠在九十九年前,他死了。那時,我還沒有出生。現在的我,一部分已經死了,另一部分仍然沒有出生。我的我不會全部都死了,永遠都不會。因為我來過這個世界,所以,我們都一樣的。我們都會進入一個輪回,也許我們的未來,是我先生,也許我們的未來,是我不至。但無論如何,我們的生與死都一樣的:反反復復,沒有絲毫不同。
11
離我們最近的年輕朋友(寫作者)去世后,我們有一種突然理解了死亡的感傷?這種凸起的“觸探死亡”(注視他的遺容)是我們無法回避的中年功課。我們必然離不開這樣分外切近的注視。目睹這種“形容的消瘦”會使我們想到去日如流、生命如泡影、忽忽如電!因此,能夠站在陽光照徹的曠原上觀察萬物(流連于人世風景)是好的:一種幸運感的降生?即使是“命運多舛”的賜予也極為不朽,可為我們庸碌生活中的珍肴!因此,我們隱蔽的心理中存有萬物最終的言語(灰燼),但天籟靜極,天籟望斷山川,天籟說不出話來?!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