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步之遙》醉入“女人香”

文字_陳敏佳

經典電影音樂的地位，今非昔比，早已跨越了那“一步之遙”。

經典音樂作品《一步之遙》源于小提琴大師伊扎克·帕爾曼（Itzhak Perlman，1945— ）在1997年錄制的專輯《電影小夜曲》（Cinema Serenade，由Sony唱片公司發行）。在那張CD中，帕爾曼與電影配樂大師約翰·威廉姆斯（John Williams，1932— ）指揮的匹茲堡交響樂團合作演繹了十余部電影中的經典配樂。初次聆聽，這首出自“探戈歌王”卡洛斯·嘉戴爾（Carlos Gardel，1890—1935）之手的《一步之遙》（Por Una Cabeza）給我留下了尤為深刻的印象。這部作品是1992年上映的影片《聞香識女人》中的插曲，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便已風靡南美地區，此后也被多部電影選作配樂。

01 小提琴大師帕爾曼錄制的《電影小夜曲》專輯

02 卡洛斯·嘉戴爾演唱專輯

在十九世紀，大量歐洲移民涌入阿根廷，暫時滯留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市的碼頭，周邊的酒吧便成了他們縱情聲色、借酒消愁的主要場所。在此背景下，歐洲移民和非洲移民帶來的歌舞形式與西班牙當地的土著文化相互融合，形成了探戈這一嶄新的舞蹈形式。據考證，探戈的原型是非洲的一種民間雙人舞蹈——探戈諾舞，隨著十七世紀初的黑奴販賣貿易而傳入拉美。相傳這本是情人之間的秘密舞蹈，跳舞時男士都身藏利刃，神情緊張嚴肅，時不時地左顧右盼、東張西望，生怕被人發現卻又欲罷不能；而女士則欲迎還拒，故作矜持。

在探戈舞曲的領域中，卡洛斯·嘉戴爾被很多人視為“無冕之王”。1890年12月11日，嘉戴爾出生在法國的圖盧茲，母親在他二十七個月大時便將他帶到了阿根廷。當嘉戴爾還是個十多歲的少年時，他的歌聲就深受左鄰右舍的喜愛。1913年，他與何塞·拉薩諾（Jose Razzano）組成二重唱，在酒吧和節慶活動中開始了歌唱生涯，兩人的合作一直持續到1925年。其間，嘉戴爾創造出“探戈歌曲”（Tango Canci）這一音樂類型，于1917年創作的歌曲《我的傷心夜晚》（Mi Noche Triste）大受歡迎，唱片銷量高達十萬張。此后，他在拉丁美洲國家迅速走紅，甚至遠赴巴塞羅那、巴黎和紐約等城市巡回演出。

01 小提琴大師伊扎克·帕爾曼

02 探戈歌王卡洛斯·嘉戴爾

嘉戴爾能在事業上獲得如此巨大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他的一副“金嗓子”。他的嗓音特別適合表達探戈所蘊含的感情，主要表現愛人離去、青春已逝或是令人感傷的回憶等主題，他留下的《回來》《我喝酒，你也得喝》《痛苦》《下坡路》等歌曲，至今仍在阿根廷傳唱?？扇缛籼峒捌浯碜髌?，一定無法繞開《一步之遙》，這部佳作堪比酒中陳釀，歷久彌新。

大概誰都不會料到，《一步之遙》竟誕生于偶然之中。當時嘉戴爾剛和女友分手，非常痛苦，于是將自己身上所有的錢都拿去賭馬。本來他押注的馬一馬當先，但在最后的沖刺階段卻被另一匹黑馬以一個馬頭的距離超越，令他與一夜暴富失之交臂。情場賭場雙雙失意，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嘉戴爾當時的沮喪頹廢?？峙逻B嘉戴爾自己都不曾預料，他在如此境遇中寫出的《一步之遙》，日后竟會與他的名字緊密相連。

《一步之遙》這首歌曲結構清晰（單二部曲式及其反復），調式明了（同主音大小調布局）。大調部分使用了不少半音進行，豐富了旋律音樂語匯；小調部分反復出現的三連音音型與探戈本身的節奏形成了鮮明對比，同主音大小調的交替使用更增添了不少戲劇化的成分。在帕爾曼錄制的版本中，由于威廉姆斯對全曲進行了全新的配器，在風格上也與一般阿根廷探戈的激情曖昧、情欲糾葛有所不同，展現出較為優雅高貴的華麗美感，外加帕爾曼出神入化的演奏技巧和細致入微的音色控制，真可謂珠聯璧合、扣人心弦。黃金搭檔的聯袂擔綱使我對原本概念中的探戈舞曲有了全新的認識，由此產生了強烈的觀影欲望。隨后，我順著唱片的“足跡提示”，尋訪“源頭”，醉入“女人香”。

電影《聞香識女人》中的探戈場景

上映于1992 年的美國影片《聞香識女人》，雖以“女人”為名，實際上表達的卻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友誼。這個著名的“探戈”橋段便是整部影片的點睛之筆。脾氣暴躁的失明退役軍人，意外邂逅了一位女郎，此時音樂緩緩引入……此處的音樂表現與帕爾曼版相去甚遠，由小提琴與管弦樂隊疊置而成的恢宏之勢早已無處可覓。在影片中，這首由小型編制樂隊呈現的《一步之遙》更顯細膩精致，這恰巧與男女主角謹小慎微的探戈舞步完美貼合。男女主角肢體形態不斷放松，舞步愈發自如，隨后整個片段走向高潮。這里的音樂與劇情密不可分，舞步中包含著對人生的思考和對生活中“亮點”的不斷探尋。在此，探戈音樂優雅華麗的外表之下隱藏著不易察覺的憂郁。

在此之后，電影《辛德勒的名單》《真實的謊言》中也曾出現過《一步之遙》，對影片情節同樣起到不少烘托的作用。不過相較而言，從音畫的協同程度及影片本身所引發的思考等諸多方面來看，《聞香識女人》中呈現的這首樂曲最為成功，甚至不少影迷誤以為《一步之遙》是為該片量身定做的。其實，將經典音樂引入電影，對于導演和音樂制作人都是極大的挑戰——必須具備廣博的音樂知識、對音樂極強的記憶能力及轉化能力，并且可以在此基礎上迅速檢索分類，這樣才能為影片情節尋覓到絕佳的配樂。“聞香”與“探戈”的精妙結合屬于“古為今用”的典范，完全顛覆了大眾對于電影配樂的傳統認知。

01 電影配樂大師埃尼奧·莫里康內

02 電影《海上鋼琴師》中的場景

如果說《聞香識女人》中出現的《一步之遙》是電影配樂“引經據典”的標志，那么回眸電影音樂百余年來的發展歷程，每一時期產生的大量優秀原創配樂更加不容忽視，它們早已成為電影藝術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別于借鑒引用，原創配樂是一種徹底的創新行為，極具挑戰性。一部好的電影配樂往往會與電影一起被載入史冊，為世人所銘記?！逗Ｉ箱撉賻煛肪褪菢O好的例子，隨著影片4K修復版的上映，我有幸時隔二十年后在影院重溫那漂泊的“1900”。

《海上鋼琴師》是“時空三部曲”（另兩部為《天堂電影院》《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的第二部，由剛以九十一歲高齡辭世的意大利電影配樂大師莫里康內（Ennio Morricone）創作。莫里康內一生自如地游走于嚴肅與通俗、交響與電子等各種音樂領域。在電影音樂創作方面，他更是具有很深的造詣，經常創造出超脫于影像敘事之外的音樂元素，具有極強的辨識度。這既提升了音樂在影像中的存在感，又在敘事性及抒情性上達到了全新的高度。正如莫里康內為《海上鋼琴師》所作的配樂一樣，他完全釋放了自己的音樂才華和智慧，特別是那段已被奉為音樂圣經的《演繹愛》（Playing love），為他帶來了無盡的贊譽。

在《海上鋼琴師》中，當男主人公“1900”在船艙里面對著充滿未知的錄音設備，以即興爵士曲調進行了華麗炫技。此時，影片鏡頭延伸到舷窗邊，一位女子翩然而至，音樂的風格突然轉變，速度驟降，一切仿佛處于靜止狀態。弱起節奏動機緩緩呈現，旋律曲調徐徐展開。悠揚婉轉、柔情似水的音樂走向，與電影畫面中窗內窗外的“隔空對話”極度吻合。本段音樂以一種相當含蓄的弱處理收尾，恰恰是這種“不完美”，在某種意義上預示了“1900”未來的命運走向。

當“1900”鼓足勇氣去三等船艙找尋那位女子時，莫里康內再次運用《演繹愛》的動機成分，并適時添加小二度音程的因素，使得曲調充滿了不確定性，充分表現出男主人公的緊張、焦慮，以及欲言又止、不知所措的心態。

當“1900”鼓足勇氣帶上裝備，準備人生第一次“登陸”時，連接郵輪與陸地的那條舷梯做了仰拍處理，視覺上感覺這段路格外漫長。面對完全陌生的新大陸，“1900”停住了腳步，他的雙眼凝望著現代化的摩天大樓，他的耳畔傳來了工業化的喧囂，音樂中也再次浮現出“特別的小二度”動機。在船舷所有送行者的注視下，“1900”把禮帽摘下，用力拋向空中。此刻，音樂的動機不斷重復，音量不斷增強，反而使畫面中原有的那種不確定性消失殆盡，“1900”轉身返回了甲板。

在整部電影中，莫里康內選取了風格迥異的音樂元素，既有那個年代所特有的“布魯斯”，又有用半音階素材為“斗琴”所譜寫的八手聯彈等等，效果相當出彩。其中，被大眾所熟知的便是最為深情的愛情主題，這正是將古典音樂寫作技巧予以通俗化處理的范例！旋律曲調朗朗上口，無形之中增加了欣賞受眾群體，這也正是殿堂級大師的高明之處。正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道至簡，精致的音樂作品往往是觀眾在精神愉悅中感悟生命真諦。

以電影音樂的素材來源角度進行分類，“拿來主義”（非原創配樂）和“原創主義”（原創配樂）分屬不同門派，孰優孰劣難以定論。但對于電影本身，它們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場景的描繪、結構的貫穿、人物性格的塑造、背景氣氛的烘托，乃至影片情節的發展都需要電影音樂的實時支持。在傳統觀念中，電影中的音樂僅僅居于從屬地位，配樂的質量并非大眾關注的焦點，很多制片方為了節約成本而粗制濫造的例子不勝枚舉。但對于真正精工細作的電影音樂來說，作曲家們除了顧及導演意圖及畫面內容外，還要融入自己對影片的思考與感受，以此基準創作出的配樂必將通過時間的積淀流傳百世。

當下，眾多影片中的音樂名曲已被改編為其他多種藝術形式（比如聲樂演唱、器樂演奏），成為完全可以脫離電影單獨傳頌的電影音樂形式，極大方便了更多的愛好者參與其中。經典電影音樂的地位，今非昔比，早已跨越了那“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