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刊自2020年第五期起,進行了創新性的改版。在新設《文學作品欣賞》欄目里,以連載形式刊載了科幻小說作品。日本物理學者兼科幻小說家橋元淳一郎先生受編委會副主任孫久富先生之邀,特為本刊寄來科幻小說《22世紀的社會眾生相》,經過連續5期的刊載,本期進入尾聲。
橋元淳一郎先生從科幻的角度來預測22世紀人類生活的變化,并在每期連載的篇章中對不同的關鍵詞進行了淺顯易懂的解讀。正如作者在序言中所言:“除了序章和終章,我試著以英語C開頭的單詞,描寫22世紀社會將變成什么樣。”在小說中,我們看到了“萬能物質制造機器”的出現;也看到了“22世紀的公司和社區”等社會百態;感受到人類追求所謂的“舒適”最終帶來的影響;領略到22世紀的時代風光……。在此,我們對為廣大讀者帶來的精彩作品的橋元淳一郎先生表示誠摯的謝意。同時,亦期待有更多的佳作問世。歡迎作家、學者及文學愛好者踴躍投稿。
主題是complex。這篇隨筆有點兒錯綜復雜(complex),尚乞讀者鑒諒。
complex這個詞,我雖然不知道在往昔是以怎樣的頻率被使用的,但如今在各個學問領域里,該詞已被廣泛運用。當然,這是科學文明發達之后的事兒。
化學中的complex一詞是指鉻合物,即在金屬原子等周圍,由不同種類的離子或分子等纏繞在一起的集合體。例如,構成紅血球的血紅蛋白的紅色的血,就是以鐵原子為中心的復合物。
科學文明,簡單地就可以把生命本身的紅色血液變成原子級的復雜物質。
作為“心”的復合體,榮格所使用的“complex”一詞,現在已經成為日常用語了。
現代人之所以煩惱于各種各樣的complex,那是因為人們相信“無意識下的復合觀念”這一精神分析的假說。若是在往昔,只要用“我很煩惱”這一句話就夠了,可現在卻要說成“如何地complex”,故意將它復雜化了。
在數學中,把復數稱之為“complex”。自從發現了“0”以來,數也變得越來越復雜了。復數是由實數和虛數而組成的,使復數復雜化的是實數還是虛數呢?當然是虛數。
在橫軸上取虛數的空間坐標,在縱軸上取實數的時間坐標,就會出現“明科夫斯基空間”這一相對論的世界。多虧了這個復雜的空間,未來的人才能像時光機一樣,自由地在時空間穿梭。
如果想看百年后的世界,乘坐接近光速的宇宙火箭去旅行就可以了。花費兩三年的時間,你會到達22世紀。
說到虛數,有一部科幻小說,名為《斯坦尼斯瓦夫·雷姆的“虛數”》(沼野充義等人譯,國書出版會出版)。這本書是在未來將要出版的書的序文集。
從曠世奇才雷姆的書中,我們來了解一下22世紀會是一個多么復雜的世界。
《尼克羅維亞》這本書,是未來的色情涂鴉,也就是一本用X射線拍攝人類進行性行為時的姿勢的骨骼攝影集。
在《埃倫蒂克》一書中,講述了如何給細菌教授語言的體驗故事。接受了教育的細菌,從摩斯符號開始,學習到二進法的運算,終于完成了“細菌文學”的創作。
《比特文學的歷史》這部書,講的是計算機作家的故事。雖說是電腦作家,但寫的不是有關電腦的事兒,而寫的是用電腦創作的小說。
《Golem》這本書,是一部寶貴(畫問號)的作品。所謂“格雷姆”,是由MIT的研究者發明創造出的知性存在,主張自己是“有生命的假人”。他以人類為對象,講授類似于哲學的課程。
那么,真正的22世紀會變成什么樣呢?
越發錯綜復雜。毫無疑問,其復雜的程度相當于complex的平方(即complex2)的世界。
說到這,了解復平面幾何的技術人員們,大概已經知曉了吧。
如同i×i=-1,-1×i=-i,-i×i=1,1×i=i……無論將復數相乘多少次,也只是在旋轉復數平面的圓周。
人只要還是人,世界的本質恐怕就不會有任何改變。
人與機器人搭配說相聲等,不必等到22世紀,在不久的將來就會登臺表演。因為combination的有趣之處,就在于其組合的巧妙。比起人與人的搭配,人與機器人、人與AI(增強了智力的黑猩猩)的組合,能不能讓觀眾發笑姑且不論,但它會增加擴展演技的可能性。
要素與要素完全結合就是bond,而不是combination。在化學中,原子與原子的結合被稱之為“bond”,“combination”則被翻譯成化合物。總之,能夠替換結合之對象的是“combination”。
在用于賭博的數學的概率、統計之中,會出現按排列組合的計算操作。
擲兩個骰子,無論是哪一個,出現第一個眼兒的概率是36分之1。但是擲十個骰子,全部成為第一個眼兒的概率大約是六千萬分之一。也就是說,只要骰子的個數增加5倍,可能眼兒的組合的數量就變成了百萬倍。它證明了組合會如何地產生多樣性。
圍棋只不過是在十九乘于十九的小空間里放石頭子兒,是有限的組合游戲。不過,由于其組合的無限龐大,所以成了超越人類智慧的藝術。
作為現代文明基礎的科學,一直擅長于將對象細分化來進行分析。其數學工具是微分。無論多么復雜的現象,只要分解成微小的要素就會變得簡單。這些簡單的要素的組合表示整體。因此,積分比組合更簡單,即使是表示相同整體的方法。
科學不太擅長天氣預報、地震預測、股價變動等復雜系統。那是因為科學把微分和積分作為工具。現實中的自然與社會,并不是作為單純的要素的積分而存在的,它是根據可以說是無限的combination之妙,而耐人尋味地構筑起來的。
在因細分化而取得勝利的紀念碑上,刻有牛頓的名字。但是,量子力學通過不確定性原理和概率解釋,對細分化的勝利表示懷疑。世界并不是細分化后的積分,而是無限擴大的波函數重疊在一起的“superposition(疊加性)”的統一體。
在22世紀里,科學將發生更進一步的革命。新的科學,確切地說,是超越科學的超科學,它會舍棄微積分的原理,運用combination的原理,統一地對待自然和社會。
科學文明,正處在拐點上。
羅馬天主教的教堂,曾因哥白尼的一擊而傾斜。近代科學取代基督教,而成為知性的指導原理。
這種科學,并非是我們永遠的向導。
看似萬能的科學,然而無法處理的主題卻有三個,即“主觀”“倫理”,及“統一”。而且,現代社會所存在的各種嚴重問題,諸如:人口問題、環境污染、醫療倫理、核與恐怖襲擊的威脅等等。這些都是只有克服這三個主題才能解決的問題。
22世紀的哥白尼,將運用可以處理“主觀”“倫理”“統一”的超科學的知性手法,對科學予以一擊。
為此,需要采取并非是微積分的方法,而是合并的手段。這才是由組合(combination)而產生出多樣性的概念。
——說到底,這只是一種科幻的空想。
在博物館里觀看古代中國的文獻,嘗受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動。
那是兩千年之前的漢朝,雖然是在與自己相距甚遠的時空里,但當時寫成的記錄、使用的漢字,與平日里自己習慣寫的漢字并無二致。
這與專家解讀密碼,意味不同。時隔兩千年,不同的民族,而且是普通人,感覺其記錄與日常所用的文字完全一樣,我所感動的正是這一點。
然而,同樣是記錄,現在的記錄與上述正相反,有一種令人幻滅的感覺。
電腦還在進化的途中,不到一年就不斷地發售新的機種。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問題是保存文檔的介質。如果是善于整理的人,每次在更換機種的時候,都會把個人數據全部拷貝到新的介質上,并保存起來。但是象我這等懶散之人,總認為,只要留在機器里,什么時候都可以復印,因此而偷懶。如此這般,不知不覺地歷經了好幾代人。
長時間不開機,擺放著的舊電腦就不能再啟動了。而且,用個人的力量想恢復過去的記錄,已經變得不可能了。
大家都認為,我們生活在信息過多的時代。但在遙遠的未來,考古學家們卻會抱怨:21世紀是最難挖掘記錄的時代。
話說回來,電腦是以人類的大腦為目標而進化的。未來寫東西的人,將雇用一體化人工智能來代替電腦;在電腦的熒屏上敲入文字的工作,將通過連接自己的大腦和人工智能之間的有線或無線網絡來進行(沒有才能的作家,將會把所有的寫作工作委托于人工智能來完成)。
這樣一來,數據的保管就不再需要優盤這個介質了。因為自己寫的企劃書、自己寫的小說、自己寫的日記,這一切,從開始構思起就可以直接植入人工智能的大腦中。當然,自己頭腦中的錯綜復雜的原始數據,在人工智能的大腦中也會被完美地整理出來,并由相關的文件夾來保管。
如果這樣的人工智能是終極計算機的話,上述狀態果真能稱之為“信息管理的進化”嗎?
太古時代的人類把記錄留在了大腦里,記錄就是記憶。之后,產生了文字,發明了紙莎草紙,信息不是在腦中,而是作為清晰可見的文字被記錄了下來。
然而,隨著計算機的發明,記錄不再是肉眼可見的東西,它保存在被稱之為“優盤”的磁存儲裝置中,最終作為人工智能的存儲而積攢起來。
然而,如果人工智能壞死了,或者陷入了記憶喪失的話,會怎么樣呢(我不能保證不會那樣),只要事先不打印出來,所有的記錄就會和文字發明之前的文明一樣,將會永遠地消失。
像漢字那樣,幾千年保持不變的形態,寫在幾千年都沒有變質的紙上,作為外行人也能閱讀的形式保存下來——這難道不是最有用的記錄方法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