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生命拉鉤

朱成玉

1

有一年，我在醫院做闌尾炎手術，5歲的女兒像個小大人似的跑前跑后照顧我，讓疼痛不知不覺地漸漸遠離了我。她就像一個小小的太陽，走到哪里，就在哪里點燃一個春天。病房里的每個人都很喜歡她，尤其是鄰床的一個老太太。她看來是個重病患者，行動很不方便，連說話都很吃力。可是每當看到我的女兒，她的一雙眼睛便閃著光亮，跟著她的身影不停地轉動。

女兒也喜歡她，偷偷跟我說對方像已經去世的奶奶。她常常爬到老人的床上去，纏著她講故事。老人的故事很好聽，就連我們大人有時候都會聽得入神。但是很顯然，她很累，每講完一個故事，額頭上都會沁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但每隔一會兒，她還會把女兒叫過去，接著給她講故事，她知道這是她唯一可以讓孩子坐到她床邊的辦法。在講過第五個故事后，她咯血了。護士一邊批評她，一邊給她按摩，她憨憨地笑著說：“俺只想跟孩子多說會兒話。”

2

醫生說她的病情非常嚴重，現在就是靠藥物維持著。當初是一個好心人救了她，把她送到醫院來的，她靠拾荒為生，一個親人都沒有，拿不出錢來治病，醫院已經為她墊付了2000多元。醫院召開了緊急會議，就是否繼續為老人提供無償治療展開討論，最后大多數人認為那是一個“無底洞”，而醫院畢竟不是慈善機構，都同意給老人停藥。

停藥就意味著宣判了她的死刑。在拔掉那些針管之前，幾個善良的醫生湊錢給她買了新衣服。在給她穿上新衣服的時候，護士們低聲和我們說，或許那是她的最后一個夜晚了。

她也意識到屬于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和護士說出了她的心愿。

誰都沒有想到，她最后的心愿竟然是想摟摟我的女兒。連她自己都覺得這個要求是那樣“過分”，誰會和一個將死的人躺在一個被窩里啊！當醫生向我們轉達了她的愿望后，我們幾乎毫不猶豫就一口回絕了，女兒不明就里，大聲嚷嚷著要去，原因是可以聽奶奶講很多好聽的故事。我完全可以理解一個沒有親人的老人將死時的孤寂，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黑暗，可是我不能，也不敢讓女兒那么小就近距離懂得死亡的含義。我叫家人把女兒領回家，她噘著嘴很不情愿地離開了。忽然，她像丟了什么東西似的又跑了回來。她來到老人床邊，在老人耳邊小聲嘀咕著什么，還神秘兮兮地把手伸進老人的被窩里。我們看到，老人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仿佛她們之間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

小小的太陽走掉了，病房里頓時變成了蕭瑟的秋天，處處彌散著哀傷的味道。

那天夜里，我很難入睡。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一個孤苦無依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想得到片刻的溫暖，我卻沒有給她。想到這里，我不禁有些愧疚起來，朝她那里望過去，借著月光，我看到老人的身子不停地抖動著，但是沒有一聲痛苦的呻吟，我想她是在死亡的邊緣掙扎吧，卻沒有一個人，沒有一雙手可以幫她。那個夜晚很平靜，窗外的月光反而有些美麗，我不停地在想一個問題：女兒和老人悄悄說了什么呢？

3

第二天早晨，護士來給老人把脈，發現老人的脈搏跳動正常，老人還活著，而且呼吸比前些天順暢了許多。

接下來的幾天，老人一天天地好了起來，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能自己支撐著坐起來了。

一周后，女兒來了，她給老人帶來了一個毛茸茸的布娃娃，她說那個布娃娃就是她，讓奶奶晚上摟著睡覺，就像摟著她一樣。老人的眼睛又開始閃著光亮，跟著她的身影不停地轉動。

女兒忽然“嚴肅”了起來，她握住老人的手，當著所有人的面，對我說：“爸爸，我又有奶奶了，我想讓奶奶回家去住。”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鄭重決定”弄了個措手不及。女兒說她離開醫院的那天，跟老人許下了一個諾言，她讓老人等著她再來。她要給她一個大布娃娃，還要認她做奶奶。“說話就要算數，我們還拉鉤了呢。”女兒怕我不同意，強調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我使勁地點了點頭，眼里含滿淚水。為老人，也為女兒。那一刻，我感到女兒的舉動是那樣溫暖，她讓我們這些大人們感到汗顏。

院長聽說了女兒和老人拉鉤的故事之后，又一次召開了緊急會議，決定盡全力醫治老人。“就算是為了一個孩子純真的心愿。”那是院長在會議上說的最后一句話。

這個世界每天都有奇跡發生，但我親身經歷的這個奇跡，讓我刻骨銘心，它是由一個孩子和一個老人共同創造的。

4

老人出院后，住到了我們家。女兒終于如愿以償地睡到了老人身邊，她又纏著老人講故事了。老人有些累，說明天給你講兩個，把今天的補上。“好，拉鉤。”我又聽到女兒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這個5歲的小小太陽，將她的世界照耀得春意盎然，生機勃勃。

夜里，我過來給她們蓋被子，我看到那雙嫩嫩的胖乎乎的小手和那雙骨瘦如柴的蒼老的手握在了一起，像一幅攝影作品，極盡和諧之美。像這個世界某個地方正在完成的某種儀式，向我暗示著一種生命的真諦：生命需要愛來傳遞。愛，會讓生命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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