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
2020年1月25日,農歷大年初一,凌晨4點。
急促的手機鈴聲將竇偉喚醒,電話里簡單了解情況后,竇偉相繼撥打了幾個號碼,套上衣褲匆匆離開了家。當天沈陽的氣溫零下16攝氏度,冰霜滿地,寒風凜冽。
深冬夜里的青年大街,竇偉第一個到達和大家約定的集合點,之后陸續又來了3個人,他們攔下一輛出租車,開始在一片黑暗中疾馳,目的地是遼中區一家醫院。
剛出電梯,就聽到有人在號啕大哭,走進病房,見20多人圍在床前,病床已被白布覆蓋,最前排的幾個哭得淚人一般,癱倒在地,見到竇偉,其中一個先是愣了神,看到竇偉身穿“紅十字”字樣的衣服,轉而又想起什么,止住了哭,掙扎著站起,眾人也跟著停止哭泣望向竇偉一行人,雙方開始靜靜地對視著、僵持著,氣氛詭異又讓人毛骨悚然。
這樣的場景,竇偉已經習慣,因為面對那些失去至親而傷心欲絕的人,他不知該如何開口,更說不出“我們是來取捐獻遺體的”之類的話,此時,沉默就變成最好的解決辦法。
10多分鐘后,情緒稍有平復的逝者親屬向病床兩側散開,為竇偉一行人讓出一條路。即便入遺體協調員這行10年,每臨此時,竇偉仍不免動情,他與逝者親屬一一緊緊擁抱,仿佛在用擁抱傳遞一種力量。
“大家請節哀,我們送老人最后一程?!备]偉用低沉卻洪亮的嗓音打破沉寂,開始履行遺體捐獻程序:他們向逝者鞠躬9次,然后將沈陽市紅十字會會旗覆蓋在逝者身上,致辭默哀,確認運送遺體車到達后,竇偉挪動遺體,將其放入準備好的棺槨中,4人一人一角抬起,緩步而出。身后,哭聲再起,一路跟隨。再次向家屬鞠躬完畢后,車子發動,哭聲漸遠,陽光透過晨霾,斑駁灑下。
車外,大年初一的鞭炮聲此起彼伏;車內,一片沉默?!坝质沁^年把大家伙兒折騰來。”還是竇偉開了頭兒,眾人紛紛搖頭,說:“既然干了這個,就無所謂折騰不折騰。”
竇偉知道,這絕對不是場面話,因為沈陽市紅十字會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這身份的本質其實就是志愿者,來與不來等一切行為也都要出于自愿。
車子繼續前行,竇偉的電話又響了,他們需為另一位逝者履行遺體捐獻程序。
他們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中國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悲痛的面容,撕心的哭喊,相同情景復制般再次“上演”。4人平穩心緒,將遺體捐贈程序正常履行。待他們把遺體緩緩抬出病房那一瞬間,竇偉從背后的哭聲中隱約聽到了一句“謝謝”,4人猶如觸電般突然定在原地,回頭與親屬目光相交,心底生出一陣暖意。
將遺體抬上等候多時的遺體運送車后,已是下午兩點鐘,4人早已饑腸轆轆,竇偉本想找個小飯店,請大伙兒喝點兒小酒,聊聊近況。但此時新冠疫情來襲,沈陽的街道上除了風聲,見不到行人,飯店檔口也紛紛拉上了卷簾門。
竇偉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有些歉意:“大家各回各家吧?!?/p>
彼此告別后,竇偉掃了一輛共享單車,迎面雖仍是凜冽的寒風,但陽光逐漸驅散了陰霾,暢通的騎行讓竇偉感到一種卸去責任的輕松。這時,電話再次響起,不同的是,這回電話那頭是母親,“餃子已經下鍋了,趕緊回家吧。”竇偉仿佛聞到了廚房里飄來的陣陣香氣。
成為一名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竇偉源于一份感動。
10年前的某天,竇偉清理房間時,在一份舊報紙上看到一條新聞,《老黨員臨終捐遺體作為最后黨費》。逐字逐句讀過后,竇偉倍受感動,也是在這一刻,遺體捐獻和紅十字會走入了他的腦海。
但直接推動他的,還是一段難忘的親身經歷。那是多年前,竇偉的小侄女罹患白血病,雖經治療病情得到控制,但整個家庭已傾家蕩產,一籌莫展的時候,是紅十字會“小天使基金”救助了他們4萬元。
紅十字會究竟是做什么的?兩件事疊加起的雙重好奇心驅使他想對紅十字會有更深入的了解。他來到沈陽市紅十字會后,做了一件讓家人極力反對、親友難以理解的決定——竇偉當場簽下遺體捐獻志愿書,并加入紅十字會志愿者隊伍?;蚴强粗腥说男麄靼?,或是聽了現場當事人的故事,或是在那種情境下才會產生的沖動……總之究竟為啥,竇偉自己都解釋不清。
解釋不清和理解不了都是有原因的。那時的竇偉已在沈陽市鐵路局辦理了停薪留職,奔赴商海,公司規模雖不大但營收不錯。有人說:“開公司賺錢,當志愿者搭錢,若不是有利可圖,這樣矛盾的事,咋發生在你一個人身上?”
再后來,郭美美事件爆發,紅十字會名譽在不少人心中一落千丈。又有人說:“當初心血來潮趕潮流,現在后悔了吧,趕緊收手還來得及。” “說是協調員,其實就是干白事的,還是白干!”……
竇偉曾受這些冷言碎語影響,迷茫不振,也曾試著和那些人和解,無果后甚至想過放棄,但他漸漸意識到,最有效快速填滿溝壑的并不是解釋和時間,而是將自己站高,讓更多的人看到。
很快,機會就來了。
那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生死時速,一邊是一位北京的白血病患者進入了醫療艙,一邊是沈陽的志愿者準備捐獻造血干細胞。竇偉需提前進入等候區,捐獻完畢后,由他一個人帶著造血干細胞奔赴北京,第一時間送到醫療艙內,完成患者的造血干細胞移植,一次生命的接力。
這是竇偉第一次執行如此特殊的任務。捐獻過程結束后,竇偉小心翼翼地接過封存好的造血干細胞,他被告之造血干細胞過車站安檢時不能照X光,每隔15分鐘還要搖晃一次保持細胞活性,最重要的是要節省一切時間,盡早送到。
為了搶時間,竇偉換上了成人尿不濕,他不想因中途上廁所而延誤時間。當竇偉第一時間將造血干細胞送到醫療艙,聽聞患者移植成功的消息后,這個親友眼中打不倒的東北硬漢,哭了。那一刻,他覺得所有不解和閑言碎語,在一個鮮活的生命面前,都不值一提。
執行完造血干細胞運送任務,竇偉又接到為逝者履行遺體捐獻程序的任務。這是他第一次參與遺體捐獻,也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親屬以外的遺體。當別的協調員整理挪動遺體時,逝者原本搭在床邊的胳膊忽然垂落下來,正好搭在竇偉的腿上,竇偉當時就嚇得癱坐在地。把捐獻者遺體送到接收單位后,他連續做了3天噩夢。
在幾位要好的老協調員的開導下,竇偉的心才漸漸平復,隨著執行任務次數的增多,他的心態也開始改變:“他們和我同是器官捐獻志愿者,我送他們,其實是送別我的戰友,為什么要怕?”
就這樣,10年來,竇偉送走了很多人,也挽救了很多人,他說他感到很幸福,因為找到了當初解釋不通的初心,不再迷茫。
人體器官捐獻協調之路并沒因竇偉的堅持而越走越順。
有的同學或朋友家孩子結婚,會提前發來一條微信:“知道你忙,禮到就行了。”意思很明顯,忌諱竇偉常接觸尸體,參加喜事不吉利。竇偉也知趣,微信中轉了禮金,不去也罷。
這樣的經歷是做了協調員后的小插曲,不會傷及根本,幾次“未完成”的遺體捐獻程序,卻讓竇偉陷入深深的沉思,久久走不出來。
那是一個被意外交通事故奪走生命的年輕人,生前他曾簽下遺體捐獻保證書,也得到了父母的支持。得知噩耗,竇偉第一時間趕到醫院,進行遺體捐獻儀式,父母也算配合??僧敻]偉一行人將遺體抬起的那一瞬間,逝者的姥姥沖了過來,“人死要入土為安,不能讓你們把孩子帶走!”抱著竇偉的大腿大聲哭訴著。他們只能放下遺體,待逝者父母好不容易勸走了姥姥,竇偉指揮重新開始時,逝者舅舅又沖了出來,“外甥他已經這么不幸了,你還讓他去救別人,那誰來救救他呀?”親戚都開始上前阻攔,無法平息,竇偉只能放棄,終止程序返程。
這樣的經歷竇偉遭遇過好幾次,“在面臨傷痛時,很多人滿懷希望,希望奇跡能夠發生,這時候進行器官捐獻,難度可想而知。這樣的心態我們是可以理解的。”可即便有心理準備,也難免喟然長嘆。
“目前在國內,遺體捐獻完全屬于自愿行為,生前隨時可以‘反悔,哪怕生者已逝,直系親屬反對,捐獻程序也只能終止?!备]偉坦言,這種“自愿”參與完成遺體捐獻程序者的數量寥寥,從事遺體捐獻服務的志愿者就更加稀少。
在我國,從2010年3月正式啟動人體器官捐獻試點工作的(第一批試點地區就包含遼寧),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這一職業隨之產生。中國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的官網上顯示,截止2020年4月25日,全國有效志愿登記人數為1992940人,實現捐獻的僅有28643例,“絕大多數人不會選擇遺體捐獻。入土為安、死要全尸等觀念依舊主導著大多數人的觀念?!备]偉坦言。2013年開始,每年都會有10%的人員流失,有的年份甚至15%,比如在沈陽,像竇偉這樣能夠十年如一日堅持下來的,兩只手都數得下。當然也有新的人補充進來。
數字預示著的也不全然是悲觀。“從我的協調過程能感覺得到,最開始時絕對不會出現主動找我們提出捐獻意愿的,但現在這樣的事情時常會發生?!?/p>
除了做好協調工作,竇偉還利用業余時間進企事業單位、機關校園,做宣傳演講。
講臺上的竇偉,沒有深奧的講義和催淚的講稿,他只是平靜地敘述過往,娓娓道來。每次演講過后,他總能聽到“我想做遺體捐獻志愿者”“我想做協調員”這樣的話,竇偉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今年“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紅十字會黨組成員王海京攜《關于遺體和人體器官捐獻立法的提案》上會。他直接道出關鍵:中國紅十字會參與、推動人體器官捐獻工作成績顯著,但器官短缺問題依然嚴重。王海京在提案中建議,由全國人大牽頭制定我國的《遺體和人體器官捐獻法》,把遺體和人體器官捐獻作為一項國家事業,提升權威性和公信力,更好地動員全社會參與。
聽聞此消息,身在大連正在為3名捐獻造血干細胞志愿者奔波的竇偉很是欣喜?!皬膰伊⒎▽用鎭硗苿舆@項事業是我一直期盼的。”
看著遺體捐獻的未來越來越好,竇偉偶爾也會惆悵一下眼前,畢竟長期擔當協調員的背后離不開巨額的開銷。今年,竇偉搭上互聯網的快車,做起直播帶貨,“總得賺點兒錢才能繼續把想做的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