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賭

陸濤聲

民國初年，江南毗陵城里有個姓李的富商，開了五家當鋪。他愛熱鬧，常約朋友來家里喝酒談天說地，還喜歡開玩笑打賭。趁酒興打賭，他還贏過人家一個漂亮的小妾。

這年臘月，雪下得特別大，天特別冷，天井里水缸中的大半缸水竟凍到底，把缸脹破了。李老板身穿皮袍躲在屋里不出門都覺得冷，只能手捧銅手爐腳踏銅腳爐，卻又覺得無聊，便差伙計去請錦貨店王老板、米行周老板、銀樓朱老板三位酒友來小聚。

四人喝著聊著，興致正濃，管家進來稟告說：“大門外有個叫花子，上身只裹著一件空殼破棉襖，下身穿著破單褲，腳上一雙單鞋都破得裸露著腳趾，求施舍一雙舊鞋子和一條舊褲子。”

天冷到這種程度，叫花子身上那點兒衣裳能熬得住？李老板忍不住放下酒杯到門口去看。

門外那叫花子三十多歲，真的是……破棉襖裹在身上，腰里用草繩緊扎著，兩手相攏在袖管里，一只破陶缽捧在手里，一根打狗棒夾在腋下，身子蜷縮著，不停地跺著腳。李老板問他冷不冷，他說還好。再問他在哪兒過夜，他說在對面巷子一茅廁里。又問他蓋多厚的被子，他說沒有被子，只有三個稻草把子。李老板說：“吹牛，我才不信。”叫花子說：“不信就打個賭。”

李老板本來就好打賭，這時酒已喝到三分醉，聽叫花子一說，好似突然打了雞血，興奮得大聲喊好，就說：“我給你一捆稻草一條被子，今天晚上你真能在那個茅廁睡一夜？”

“不用被子，只要三個稻草把子。”叫花子說，“如果我這樣過了一夜，贏了，你能給我什么？”

“我就輸給你兩爿當鋪，讓你也當老板。”李老板一沖動，興致大起。

叫花子說：“李老板別跟我開這種玩笑取笑我！我贏了只要一身棉衣棉褲、一條棉被，讓我吃頓熱乎乎的飽飯。”

李老板心里一咯噔。旁邊看熱鬧的米行周老板插嘴說：“李老板從不開這種玩笑，說話絕對算數(shù)。”錦貨店王老板也緊跟上：“就是。”李老板也說：“是的，我從來說一不二。你愿意賭，就寫個賭約，請這三位老板做證人。不過也得有言在先，你若凍死，也與我無干。”

叫花子將信將疑，說：“那是當然。”

當時便立下字據(jù)，雙方及中人都按了手印。

黃昏，李老板讓叫花子吃飽喝足，叫花子便抱著三個稻草把子去茅廁。這茅廁左、右借兩邊人家的墻，頂蓋茅草，后靠和門是用竹子、蘆草編成的，外邊風多大里邊也多大，外邊有多冷里邊也有多冷。三個草把子，叫花子拆散一個鋪到茅廁里一側(cè)地上，一個當枕頭，一個散開當被子蓋在身上，睡下了。四位老板看他睡下，便各自回家了。

夜里又下了一場大雪。

第二天一早，按照前夜約定，四個老板一齊來到茅廁邊。

茅廁的茅草頂和蘆扉都被積雪壓塌了。

李老板說：“肯定死了。”

話音剛落，被積雪壓塌的茅草頂和蘆扉忽地被掀開，叫花子猛地坐起，揉著眼睛說：“你們來得這么早呀！”

叫花子姓吳，有了兩爿當鋪，由地獄升入天堂，成了毗陵小城里數(shù)得著的吳大老板，與李、王、周、朱四老板平起平坐，也住高廳大屋，也娶太太納了姨太太，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夏天有人給打扇，冬天穿裘皮捧手爐踏腳爐……

眨眼三年過去，又到寒冬臘月，又是大雪紛飛滴水成冰。吳老板悶得慌，便邀請李、王、周、朱四位老板來喝酒閑聊。酒過三巡，周老板舊話重提，對吳老板說：“三年前李老板和你打賭，你贏了兩家當鋪，如今你倆敢不敢再賭一賭？”

吳老板心想，若再挨一夜凍，能再贏兩爿當鋪，多容易呀，便應(yīng)道：“好！”

周老板又問李老板。李老板輸了兩爿當鋪后悔不已，萎蔫地搖了搖頭。

周老板問：“你不想贏回那兩爿當鋪？”

李老板說不想。

周老板忽然端起一盅酒一仰脖一飲而盡，把空酒盅往臺上重重一放，帶著幾分醉態(tài)大聲嚷道：“吳老板，你再到那茅廁睡一晚，我的米行就歸你，賭不？”

吳老板欣然答應(yīng)，忽有一瞬遲疑：“還穿當年那種破棉襖單褲嗎？”

周老板豪爽地說：“不用，你就穿這身皮袍子吧。”

于是又一份賭約簽成，這回李老板也和王、朱兩位老板一起成了證人。

李老板雖沒有參賭，卻尋思：他上次破棉襖單褲都沒凍死，這回穿皮袍、棉褲還戴皮帽，哪會凍死！暗暗為周老板擔心。

第二天一早，李老板和王、朱兩位跟著周老板，踏著雪冒著刺骨寒風來到茅廁前，茅廁里根本沒有吳老板的人影。四人隨即趕到吳老板府上，得知吳老板因為夜里凍得受不了逃回了家，正在發(fā)高燒。

周老板贏了兩爿當鋪，吳老板又變成了叫花子。

周老板邀李、王、朱三位喝酒，笑著對李老板說：“其實我斷定他這回一定會輸，才勸你賭的。你不敢了，就讓我撿了便宜，哈哈！”

“周老板怎么就能斷定他會輸呢？”李老板想不明白。

周老板沒正面回答，沉重地嘆道：“這也是對你我的警示啊……”

選自《金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