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麗 于倩 莫菲
摘 要:當前,醉酒駕駛型危險駕駛持續推高國內刑事犯罪率,在刑事案件占比中位列第一,其中醉酒駕駛經鑒定為機動車的電動自行車而被判處刑罰的情況也時有發生。行政機關對電動自行車監管缺位問題一直存在,理論界對“醉駕電動自行車”罪與非罪沒有定論,實務界對不斷涌現的案件機械應對,加之民眾對電動自行車的性質缺乏認知,因此如何妥善處理此類案件是擺在檢察機關面前的一套完善社會治理體系的綜合性試卷。檢察機關應通過依法用好不起訴權、打通“兩法銜接”壁壘、引入社會公益服務懲戒制度等途徑妥善處理案件,使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
關鍵詞:電動自行車 危險駕駛罪 社會綜合治理
一、問題提出的背景
(一)“醉駕”入刑推高刑事犯罪率引發爭議
我國《刑法修正案(八)》第22條增設危險駕駛罪,“醉酒駕駛機動車”作為一種危險駕駛犯罪行為進入刑法規制范疇。罪名適用之初,該罪的立案處罰一定程度上存在“唯酒精含量論”的傾向,只要行為人靜脈血酒精含量超過80mg/100ml,就會被科以刑罰。2017年5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二)(試行)》(以下簡稱《指導意見》)出臺,該意見明確醉酒駕駛機動車應當綜合考慮被告人的醉酒程度、機動車類型、車輛行駛道路、行車速度、是否造成實際損害以及認罪悔罪等情況,準確定罪量刑。對于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予定罪處罰;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免予刑事處罰。之后部分省份也出臺地方性規定,對情節顯著輕微的危險駕駛案件可作不起訴處理。但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2019年上半年全國法院審判執行數據,在全國法院審結的刑事案件中,危險駕駛罪已超越盜竊罪,躍居第一位。在惡性刑事案件日益減少的今天,中國的犯罪率被危險駕駛罪這個輕刑罪名持續推高。基于此,不論是理論界還是實務界,甚至是普通民眾對危險駕駛入刑利大于弊,亦或弊大于利的討論越來越熱烈,危險駕駛罪成為最受關注的罪名之一。
(二)“醉駕電動自行車”罪與非罪存在爭議
電動自行車是否屬于機動車?醉酒駕駛電動自行車是否按犯罪處理?長期以來,相關法律和司法解釋對此無明確規定,司法實踐中亦認識不一。
一種觀點認為醉酒駕駛超標電動自行車應當按危險駕駛罪處罰。理由是超標電動自行車系機動車,醉酒駕駛機動車即符合危險駕駛罪的構成要件,醉酒駕駛超標電動自行車按犯罪處理沒有理論上的障礙。內蒙古扎魯特旗法院就曾對白某醉酒駕駛超標兩輪電動車的案件作出危險駕駛罪的認定,判處白某拘役2個月20天、罰金5000元的刑罰。筆者所在地河北省滄州市,2019年全市交警部門移送審查起訴該類危險駕駛案件13件,檢察機關對其中2件依法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其余提起公訴的11件案件均被法院以危險駕駛罪定罪處罰。
另一種意見則認為不宜將超標電動自行車認定為“機動車”,醉酒駕駛超標電動自行車亦不應當按犯罪處理。理由在于對電動自行車的國家強制性規定屬于技術性規范,是針對生產者、經營者的科研、生產、經營活動而設定的標準。對于超標電動自行車是否屬于機動車,并無行政法規的明確規定,因此不能據此認定超標電動自行車屬于刑法意義上的機動車。例如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編撰的《刑事審判參考》第94集第894號案例林某危險駕駛案即為醉酒駕駛兩輪電動自行車,基層法院按危險駕駛罪作出判決,但指導意見卻對此案的處理發表了相反意見,認為此類案件不宜按犯罪處理。
上述兩種意見爭議的焦點為依據國家強制性標準鑒定為超標的電動自行車屬于機動車是否具有行政法意義上的可處罰性。基于此駕駛超標電動自行車行為是否能夠納入刑法規范調整尚無定論。
(三)“新國標”背景下仍有大量遺留問題亟待解決
2019年4月15日,《電動自行車安全技術規范》強制性國家標準(以下簡稱“新國標”[1])正式實施,標志著電動車行業新紀元的開始。“新國標”對電動自行車的范疇作了具體規定,進一步規范了電動車的生產經營活動。但是由于長期缺乏有效規范,電動自行車的行業管理存在大量遺留問題,大量改裝車、超標車仍然在售并且上路行駛,“新國標”無法解決這些實際問題。目前有部分省份制定了相應的實施管理辦法,細化當地電動自行車的管理與規范,管理辦法一般對超標、改裝車保留了3年過渡期。例如《貴州省電動自行車管理辦法》規定,不符合國家安全技術標準的,發放臨時通行標識,對發放臨時通行標識的電動自行車設置3年過渡期,過渡期滿后,不得上路行駛。陜西、河南、北京等地也相繼出臺相關規定,開始對電動自行車進行登記和駕照辦理,并對超標、改裝電動自行車規定了過渡期。但由于還有部分省份尚未出臺相關辦法或規定,全國范圍內3年過渡期的界限并不統一,過渡期內醉酒駕駛超標、改裝電動自行車是否按犯罪處理仍然是擺在司法機關面前的一道難題。
二、“醉駕電動自行車”型案件辦理現狀
(一)民眾對醉駕電動自行車的違法性認識不足
“新國標”出臺以后,雖然全國各主流媒體與新聞媒介紛紛進行報道,但在實際生活中,普通民眾并不能準確判斷自己正在使用的電動自行車是否超標,對醉酒駕駛電動自行車是否會涉嫌犯罪也沒有足夠的認知和理解。筆者在河北省滄州市市區主干道的非機動車道,隨機調查了100名駕駛電動車的普通民眾,當被問及“新國標”和酒后駕駛電動自行車是否會被處以刑罰的問題,只有2名被調查者明確表示知曉“新國標”內容,10名被調查者表示聽說過“新國標”,但并不清楚具體內容。近九成的電動自行車車主表示并不知曉“新國標”,并且不認可醉酒駕駛電動自行車應被判處刑罰。
(二)“醉駕電動自行車”型案件逐漸增加
機動車醉駕入刑以來,“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的觀念已為大眾廣泛接受,但與此同時,飲酒后駕駛電動自行車代步也漸漸成為一種普遍現象。“新國標”出臺前,由于缺少統一權威的認定標準,行為人醉酒駕駛電動自行車發生事故后,對涉案車輛是否系機動車往往存在疑問,加之該行為是否成立犯罪亦存在爭議,因此公安機關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的案件數量相對較少。但伴隨著“新國標”出臺,各項參數的明確為統一認定標準提供了權威依據,醉酒駕駛電動自行車、電動摩托車發生事故后,交警部門均會對事故車輛進行鑒定。凡是經鑒定為機動車,且駕駛人血液灑精含量超過入罪標準的,交警部門均會將案件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
(三)沒有統一標準,執法尺度不一
目前,筆者所在地河北省省級司法機關尚未出臺《指導意見》的實施細則,因此在司法實踐中,對公安交管部門移送審查起訴的案件,檢察機關法律適用標準不一現象較為突出,尤其是地域差別更為明顯。而且上文中提到的浙江、上海、江蘇、河南、湖南、天津等地檢察機關出臺的關于醉駕案件的不起訴標準中,也鮮有對醉駕電動自行車的明確處理意見。因此,在此地不起訴的案件,彼地卻會被判處刑罰的情況屢見不鮮。
三、社會綜合治理不足的表現
“醉駕電動自行車”型危險駕駛案件出現的種種問題折射出的是社會綜合治理的不足。
(一)電動自行車行業監管規范不力
電動自行車產生之初,由于行業規模尚未形成,技術參數有待明確,相關法律法規規定明顯滯后,生產商出于對商業利益的追求,紛紛在概念上鉆空子,迎合消費者對高速度的需求。大量生產商在電動自行車速度、載重等方面擅自違反生產技術規范標準,電動自行車和摩托車“賽跑”的情形越來越多。由于監管措施缺位,這樣的行為不但沒能得到有效遏制,企業反而抱著“法不責眾”的信條相互效仿。即使是行業標準頒行后,電動自行車設計時速遠超國家標準的現象也并未杜絕。這樣的電動自行車難以在有效距離內減速,極易發生交通事故,也為危險駕駛犯罪埋下重大隱患。當監管措施不力時,隱患不能在早期被發現和排除,最后只能由刑法來規范。
(二)行業標準、行政法與刑法銜接缺位
野蠻競爭的市場產品,不具備專業知識的普通消費者,尚無定論的刑事處罰……種種亂象折射出認定醉酒駕駛電動自行車統一、規范、科學標準的缺失。“新國標”的出臺,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明晰了電動自行車的范圍,但由于該行業標準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法律法規,加之道路交通安全法等行政法規并未明確將超標電動自行車認定為機動車,因此若將醉酒駕駛超標電動自行車的行為認定為危險駕駛罪,有違背罪刑法定原則之嫌。行業標準與“兩法銜接”缺位,使得司法機關對醉駕超標電動自行車的處置標準不一,進退兩難。這既不利于化解社會矛盾,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司法機關參與社會綜合治理職能的發揮。
四、檢察機關助力社會綜合治理的意義
電動自行車作為人民群眾常用的出行工具之一,無疑是關系到民生的重要物資。醉酒駕駛電動自行車型危險駕駛罪雖然處罰較輕,但該類案件處理的妥善與否直接關乎人民群眾的切身利益,直接關乎人民群眾能否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尤其是行為人若因此被判處刑罰,則有了犯罪記錄,公職人員可能會丟失工作,非公職人員也可能會在子女上學、入伍、就業等方面受到影響。因此如何避免此類案件數量激增,是檢察機關維護穩定大局的政治責任,也是檢察機關在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中體現檢察擔當的重要使命。
檢察機關作為創新社會治理、建設平安中國的重要力量,在推進社會治理現代化上承擔著重要責任。自上而下的“捕訴一體”辦案機制改革更為檢察機關參與社會綜合治理插上了一雙“翅膀”。審查逮捕向后延伸,審查起訴向前輻射,有效打通了“捕”與“訴”之間的壁壘,在整合優化辦案資源的同時,使得檢察機關開展認罪認罰和矛盾化解的觸角前移,并在推動行業規范、堵塞監管漏洞方面有了更大的作為空間。因此,在這樣的歷史機遇下,檢察機關更應該立足職能,充分發揮“捕訴一體”的優勢,構建“1+1>2”的辦案新模式,為參與社會綜合治理貢獻檢察智慧。
五、檢察機關推動社會治理現代化的作為空間
檢察機關執法辦案不單是一道如何懲治犯罪、維護穩定的考題,更是一套完善社會治理體系的綜合性試卷。醉駕案件高位運行,并呈增長態勢,社會治理成本和治理難度持續增大,如何破解該問題,作為社會綜合治理重要力量之一的檢察機關責無旁貸。以醉酒駕駛電動自行車案件的妥善處理為著眼點,筆者建議可以從以下方面著手。
(一)依法用好不起訴權,加快案件繁簡分流
目前部分省市出臺的危險駕駛實施意見包含了醉酒駕駛電動自行車型危險駕駛案件的不起訴標準,但有的省份尚未制定這樣的標準。針對醉駕電動自行車型危險駕駛犯罪,既要防止“去犯罪化”傾向,又要把握“罪責刑相統一”的法律原則,因此筆者認為最高人民檢察院應盡快聯合相關部門出臺辦理該類案件的司法解釋或在省級范圍內確立統一標準,制定具體操作層面的規范性文件,適用簡易程序和速裁程序,簡化辦案流程,針對行為人醉酒程度低且未發生交通事故或其他嚴重后果的,可以考慮適用不起訴。
(二)堅持誰執法誰普法的原則,加大法律宣傳教育
如上所述,人民群眾對“新國標”的知曉度不高直接影響了該標準的實施。筆者經調研發現,地級市所轄縣區檢察院對醉駕電動自行車案件的處理標準也不盡一致。有的案件作出了不起訴決定,有的案件起訴到法院,法院對行為人判處拘役(部分宣告緩刑)。筆者認為“不起訴公開宣告”是一種非常好的普法形式,既體現了法律的嚴肅性和權威性,又體現了檢察機關的人文辦案模式,不僅節約了司法資源,而且提高了司法公信力,新修改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也對這一制度進行了明確。同時還可聯合公安交警部門開展專題宣傳活動,搭建法律服務直通車,以案釋法,強化法治宣傳教育,使超標電動自行車危駕入刑的觀念深入人心,達到“辦理一案,教育一片”的良好警示作用,最大限度預防犯罪。
(三)打通“兩法銜接”“最后一公里”,探索實行檢察建議“診療式”工作方法
實踐中犯罪情節顯著輕微可以作不起訴處理,但是行政處罰不能缺位。要以明確的處罰來引導民眾遵守規定,對行為的違法性有足夠認知。針對行政處罰缺位的問題,建議可通過召開聯席會議、制發檢察建議等形式,堅持以問題為導向,為相關部門“把脈開方”,找準癥結,切中要害,確保建議對策于法有據、合情合理、言之有物,合力攻關解決瓶頸難題。同時檢察機關可以與行政管理部門研討對電動自行車實行類似電動汽車形式的補貼標準,加速超標車、改裝車“去存量”,為進一步實現新上路電動自行車的規范管理掃除障礙。
(四)引入社會公益服務懲戒制度,探索醉駕非刑治理新模式
社會公益服務懲戒在國外司法實踐中比較普遍,不但可以體現法律寬嚴相濟的原則,更能詮釋刑罰是手段而非目的的教育內涵。近年來我國對醉駕案件中犯罪情節輕微情形的處理也日益科學化、合理化。《指導意見》確立了醉駕行為視危害程度不再“一刀切”入刑的理念。因此司法實踐中,對于犯罪情節輕微的案件,只要符合不起訴條件,即可作出不起訴決定。司法不應是冰冷的執法,更應是對違法行為的懲戒和規范。建議對醉駕電動自行車案件引入社會公益服務懲戒制度,對公安機關不按犯罪處理、檢察機關作出不起訴決定、法院判處免予刑事處罰的行為人,在處以相應行政處罰的同時,組織開展學習交通安全法律法規、協助交警站崗執勤、現場維護交通秩序、勸糾輕微交通違法行為等系列公益活動,并由公安交管部門進行監管。
(五)推進誠信體系建設,強化社會責任意識和規則意識
社會誠信體系的建立和完善,是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的應有之義,也是檢察機關推動社會誠信建設的法治化手段。“人無信而不立”,建議將酒駕醉駕行為納入公民個人信用體系,對醉駕等不良行為給予懲處,并對社會公開,短時間內不予消除,以制約其社會活動。通過切實的利益導向,在全社會形成不敢犯、不能犯、不想犯的價值認知,從根源上消除醉酒駕駛電動自行車現象。
注釋:
[1]“新國標”對電動自行車的范疇作了明確具體的規定:電動自行車最高車速不能超過25千米/時、整車車體自重小于等于55千克、整車車體寬度小于等于45厘米、騎車時車速達到15千米/時必須發出提示音、前后輪中心距不能大于1.25米、鞍座長度不能大于35厘米、蓄電池標稱電壓不能大于48伏、電機的額定功率不能大于400瓦、必須有腳踏騎行功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