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豫

這時,黎明時分聽見烏鶇啼囀,少年突然戰栗一下(那時我與母親住在科馬耶街,我的臥室窗外是一座幽深的花園)。他聽見自己的秘密,心突突直跳,心想這一下可泄露了,不禁雙頰泛紅,過了一會兒才放下心來:全城還在夢鄉中呢,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聽見,這僅僅是烏鶇和他之間的事情。及至成年男子醒來時,就聽不見鳥兒啼唱了。興奮的少年受到莫名的騷動折磨,離開暖和的床鋪,去尋覓秘密的鑰匙。這時,東方的天邊現出了魚肚白。他像一名越獄的囚犯,溜出自己的臥室,在尚且黑乎乎的走廊里摸索前進,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小心翼翼避開一踩就會嘎吱嘎吱響的臺階,生怕把母親驚醒。他拔掉門閂,打開大門,就到了遼闊的晨空底下,只身一人,欣喜若狂,手舞足蹈;他穿過庭院的腳步輕極了,腳下的沙礫幾乎沒有發出任何響聲。他沿著林間小徑,跑進林子,仰起頭接受樹枝上搖落下的朝露。他似乎與野獸串通好了,狍子見了他不逃走,松鼠躲到樹后面和他鬧著玩。他走到林子邊緣,在濕漉漉的休閑地里,看見發情的公野兔和母野兔在嬉戲。他如癡如醉,抬頭望一眼還未睡醒的父母居住的房間,聽見遠處傳來晨鐘聲……
這是法國作家紀德的作品《春天》的一個片段。這篇文章的視角非常獨特,文章里的“他”其實就是作者自己。可作者偏偏采用第三人稱敘述,仿佛自己就是一名旁觀者,以成年后的視角回望少年時的自己當時的行為舉止。無論外部環境、心理還是動作,“他”調動五官感受一切信息,就好像有一位攝影師在跟拍,一切情景歷歷在目。少年躲避父母的管束,黎明時偷偷跑進花園。花園里自由自在的動物和沉睡的大自然,追求自由的心靈和受到約束而叛逆的心理,形成強烈對比,所以少年小心翼翼的動作和鮮明的反叛精神,給讀者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這是敘事視角的轉換,表現作者自身認知的成長過程。對于一個少年來講,可能只是因為好奇,或者單純的沖動和叛逆,急于擺脫父母的管束,所以才在父母疏忽的黎明時分跑進花園。如果只以當事者的角度描寫這一過程,難免落入情緒的陷阱,只關注雙方的矛盾和對抗,而非收獲感受大自然的美好心情。成年后的認知如果能在事件發生前后表達出來,自然是巧妙的描寫,只是難度較大。
例如課文《阿長與〈山海經〉》。魯迅在寫阿長這個人物的相關事件時,帶有復雜的情緒,既有當時對她的某些生活習慣的厭煩,又有成年后對她的理解和包容,這兩種情緒是交織在一起的。描寫元旦吃福橘的情節時,文中寫道:“元旦辟頭的磨難,總算已經受完。”這樣的口氣明顯是當事孩子的口吻。這一習俗不過是走個過場,但是孩子很不耐煩甚至視為“磨難”,下文提到“總之,都是些煩瑣之至,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非常麻煩的事情”,這便是成年后回顧此事時的感受,如今想起來只是麻煩而已,算不上“磨難”了。因此,對某件事的評價和看法,像小孩子一樣夸大現實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成年后的評價體現了成人的心態,也是合情合理的。這樣敘述故事,讀來饒有情趣。
然而這樣理解、訓練學生寫作文很麻煩。閱讀理解和寫作經常不能貫通。
寫作文時,學生習慣于把自己作為參與者,記錄所經歷之事、所見之情景,這應該屬于有限視角,畢竟有些內容,比如其他人的心理活動、行為(自己視野之外的),是當事者視角中不可能出現的。或者因時空阻隔,作者很難了解事件全部真相并恰當評價。
但許多學生在作文中往往忽視視角的局限,寫作中會自覺或不自覺地以全知視角敘述自身經歷,甚至他人的心理變化和行為也細致入微地描述出來。這樣的作文看上去詳細具體,但是人物形象并不鮮明,人物互動也缺乏邏輯關系,即使增刪修改,運用各種修辭手法,也很難令人滿意。
學生為什么熱衷于以全知視角來寫本應是有限視角的作文呢?主要因為混淆了當事視角與事后的反思視角的概念。事件發生后,很多人都會回顧事件經過。然而,回顧反思與當時的感受相結合,才能形成對事件的完整認識。
所以在敘事時,需要關注閱讀者的經驗代入,要符合事物發展邏輯,契合大多數人的認知。當時的認知畢竟有限,事后的認知和評價應當與此對應,才能吸引讀者閱讀。
如何訓練學生注重敘事的視角,展現鮮明的畫面,并表現出認知成長?以紀德的《春天》片段為例,索性讓學生有意識地以旁觀者的視角,替換當事人的角色,把自己當作“他”或“她”來寫,回顧自己的成長經歷,是不是能夠更好地呈現出一種戲劇性的效果呢?
讓學生意識到,以當事人的視角敘述自身經歷是有局限的,展現鏡頭感才能根本改變他們的寫作習慣。比如,“媽媽生氣了”,這樣簡單的敘述直接得出結論,很難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如果改成“媽媽忽然抿著嘴,一聲不吭,目光銳利地盯著我”,這就是從自己的視角觀察人物的一言一行了。前面這句話就像攝影師拍攝的遠景,觀眾有距離感;后面這句話就像近景特寫,人物表情動作歷歷在目,讀者更具有身臨其境之感。這時候我們再敘寫“我知道,媽媽生氣了”,就不會令人產生空洞之感,而是實實在在通過細節描寫感受人物心理了。與大多數人的認知過程相符,才能讓讀者認同并理解事件經過。
這樣仿佛從劇中人物跳脫到旁觀者的角度,兩種視角交錯進行;又好像攝影師切換近景遠景鏡頭,使事件經過立體豐富起來,想寫出好文章就不難了。
由此,我以“際遇”為題,讓學生們描寫生活中印象深刻的人或事。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偶然經歷,只要能引發興趣和思考,值得回味,都可以記錄下來。要求學生使用旁觀者的視角,細致又全面地表現事件過程和生活經歷,就好像拍攝影視劇的攝影師,記錄自己和身邊人的“戲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