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赟


摘 要:大英博物館收藏的圓形火照聲名顯赫,但學術界名家對此件火照的真偽各持己見。文章從器身銘文入手,通過歷史考證和邏輯推理,帶讀者酣暢淋漓穿越至900多年前的大宋王朝。
關鍵詞:火照;將作監;蕭服;宋徽宗;天青釉
清代許之衡《飲流齋說瓷》中說:“吾華美術,以制瓷為第一。”瓷器,其承自陶,又有別于陶。瓷的蛻變首因就是燒制溫度的改變。
新石器時代,陶器是在露天的環境中燒制的。將陶胚曬干后置于篝火中,或覆以草灰泥漿,燒制溫度只能達到800攝氏度。陶窯的出現使燒制的溫度不斷提升。東漢時期,廣東、浙江地區先后出現新型的“龍窯”,窯內溫度提升至1200攝氏度以上,坯胎終于可以充分燒結并瓷化了。可見,準確掌握窯內火候對于成功燒制瓷器是至關重要的。而“火照”就是“溫度計”,也稱“照子”“火標”“試片”等。
據《陶記》記載:“火事將畢,器不可度,探坯窯眼,以驗生熟,則有‘火照。”清朝人藍浦的《景德鎮陶錄》曾記載:“蓋坯器入窯,火候生熟究不可定,因取破坯一大片,中挖一圓孔,置窯眼內,用鉤探驗生熟。若坯片孔內皆熟,則窯漸陶成,然后可歇火。”火照形狀多種多樣,有的是利用殘缺瓷胚制作的,上端涂釉,留有圓孔,多片插入匣缽后放于窯膛;也有的制成碗形、管狀等形狀(圖1)。窯工每燒一窯都要用火照驗證數次,以實時判斷窯內溫度或釉的成色。按這個用途描述,它的使命從被勾出查驗完畢之后就結束了。
但在大英博物館的汝窯藏品中,偏偏有這么一件顏值極高的環形火照,正面環形陰刻“大觀元年歲次丁亥三月望日將作少監監設汝州瓷窯務蕭服視合青泑初試火照”,背面有支釘痕(圖2)。根據這33個字的描述,該件火照是聲名顯赫的“命燒”汝窯。
當前,學術界持有該件火照為偽品觀點的專家不在少數,余光仁就在《評注〈飲流齋說瓷〉》的“款識的辨偽”一節中講述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第一,火照為三角形試燒器,遍觀全國未有環狀;第二,將朝廷督窯大員的名字刻在一塊試火候的邊角料上去燒的行為從未有之,在古代是大不敬的,因而判定其為贗品。但這個論據似乎又有點牽強。其一,環狀火照早就已經出現,只是其規整程度不一而已;其二,銘文上的蕭服,當時只是一個從七品的將作監次官。如果這都屬于大不敬,那么把皇帝題詞和國祚年號放在爐子里燒又要該當何罪呢?
我們還是先回到這件火照的本身,了解這段環形銘文背后的故事。“大觀元年歲次丁亥三月望日”,其中大觀元年為1107年,前一年為崇寧五年(1106),這時宋徽宗趙佶24歲,登基滿6年,這一年正月有彗星出現,宋徽宗急忙召集學士、術士商議如何應對。眾人遂懿美徽宗,應改元大觀,引《易》書中“大觀在上”之語。徽宗遂改崇寧六年(1107)為大觀元年。
其實,因前朝黨爭不斷,社會動蕩不安,元符三年(1100),趙佶登基后不久就強烈表達了想要通過重塑禮儀制度來推進社會長治久安的愿望。崇寧元年(1102),徽宗下詔,提出“王者政治之端,咸以禮樂為急……詳求歷代禮樂沿革,酌今之宜,修為典訓,以貽永世”。并到處訪求古禮器,更專門置“議禮局”,從組織機構上支持后來叫作《政和五禮新儀》的編修工作。
將作監,是中央事務機關,監掌宮室、城郭、橋梁、舟車營繕和土木工匠造作之事。下屬有著名的“修內司”“八作司”“辨材儲積”諸部(如竹木務、事材場、退材場、窯務、丹粉)等。因此,作為將作監副職(少監)的蕭服去汝州瓷窯視察窯務是理所當然的分內之舉。
蕭服,字昭甫,江西廬陵人。據《宋史列傳·卷一百零七》和《監察御史蕭公墓志銘》考證,蕭公考中進士后,曾任安徽望江等多地知縣,治理以教化為本。蕭公敏銳地把握和響應了宋徽宗的要求,遍訪古跡,居然在轄區內考證出《二十四孝》中晉人王祥臥冰池和三國東吳孟宗泣筍臺之地。之后在當地筑亭立碑,深入開展思想教育活動。其治下有朱氏女被感化,竟持刀刲股以愈母疾,人人傳頌,以為是治化所致。
除了具有教化的本領外,蕭公的斷案能力也很突出。據說他曾通過發現嫌疑人刀鞘與刀不合這一細微之處辨出冤案。
另外,蕭公還德才兼備,所行之事又完全契合當朝的倡導,七品的蕭服被恩賜五品服,又被少帝平調召至身邊任將作監副職。
在接下來更多次的入對時事中,蕭公旁征博引,借古諫今,非常受宋徽宗的器重,謂其有諍臣風。很快他就擢其為監察御史,并于崇寧五年(1106)被命作《崇寧備官記》(圖3)。
現在回到火照上的銘文中,說崇寧六年(1107)三月十五日(三月望日),蕭公被委任前往河南監汝州瓷窯務并檢查新的釉料效果,可能嗎?很顯然,蕭公任將作少監在先,任監察御史在后。最晚在崇寧五年(1106),他已經被派去新部門寫《崇寧備官記》了,怎么可能轉頭又被派去河南做回將作監的事呢。這應為后人不知蕭公履歷變化年代和具體細節,應該是杜撰出來的,并將蕭公在將作監少監任上去視察的經歷附會在了汝窯天青釉誕生的這件大事上,偽制火照以蒙混圖利,誰知弄巧成拙。
這種通過履歷邏輯來判定事件真偽的方法無獨有偶,唐史專家黃永年教授根據武士彟的任職經歷,推翻了郭沫若定四川廣元為武則天出生地一案,二者如出一轍。
再觀察研究一下“視合青泑(釉)初試火照”。按現在的公論,宋徽宗趙佶因崇尚青色而“命汝州造青器”的觀點已經得到公認,最具代表性的稀世珍品——汝窯天青釉應出自宋徽宗在位的大觀、政和年內。
其實回過頭來想想,在宋朝廷倡導重建禮儀制度、移風易俗、禮及庶人的大環境下,其他任何一位督窯官的嗅覺即使不如蕭公般敏銳,但也應該不會在大觀元年使用殘破的器坯,來充作給皇帝燒制新釉的火照吧——或許他還得將這次試燒用過的火照與橫空出世的天青釉汝瓷一并帶回去,將它們呈現在酷愛藝術的宋徽宗案前。究竟當時盛況之下的火照實物為何,誰知道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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