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作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歷任遼寧省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遼寧省作家協會理事、《遼河》文學期刊主編、營口市作家協會主席、營口市文聯副主席。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大葦蕩》《迷城》、中篇小說《閨逆》、短篇小說《帶槍的人》、電視連續劇《楊運傳奇》;另有專著《小說探秘》《百合齋集序》等9部。作品多次獲獎,曾獲文化部頒發的榮譽證書。
1
他接到了她的一封信,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要去海州見她,他要向她說,是我折敗了你愛情的花朵,是我摧毀了你浪漫的青春,我愧疚難平,我有罪。
江老師,看了你的小說《橋》,我感到你的小說觀點與你的實際生活主張背道而馳。
信中只有這一句話,卻像錐子一樣直刺他的心窩。
《橋》寫的是年輕貌美的姑娘小雪,摒棄難以摒棄的東西去追求真愛的故事,她所指責的,他在實際的生活中,又是怎樣與小說的觀點背道而馳的呢?
那個年代,江海濤還是一名教師,欲教不能,欲罷不忍,他苦斗數日,腳一跺,心一橫,從學校轉到一家紡織廠當工人。工廠屬新建,缺干部,黨委王書記看他是個共青團員,剛到三十歲,寫一手好字,就叫他到政工組管宣傳。
他走遍了所有的車間,掃瞄了所有年輕的女工,終于停在了細紗車間于曉蘭的面前。她22歲,齊耳短發,高挑的個頭兒,說話流利,舉止大方,高中二年文化,在他的印象中,她很像電影《女籃五號》中的林小潔,很像日本電影《望鄉》中的女記者栗原小卷。他又進一步摸清了她的家庭背景,貧農,父親是國企軋鋼廠車間黨支部書記。他心中暗喜,他要選擇的目標,非她莫屬了。
七八百人的紡織廠,沒有一個廣播室哪行,王書記讓政工組籌建廣播室,政工組組長周向前,讓他物色廣播員,經過他的舉薦,于曉蘭的聲音開始在全廠各車間飄蕩。
成長路上的飛躍,她對他有不盡的謝意。他在報刊上發表的文章是那么好看,他寫的廣播稿子是那么生動感人,他指導她播音,她的抑揚頓挫受到全廠職工的好評。他像她的老師,他又確實當過老師,所以,她稱他為老師,虔誠得連江字都省去了。她認為他是最值得尊敬和信賴的老師,有時還買兩瓶罐頭和水果到他家里看師娘。然而,恰恰是因為這些,一場悲劇發生了。
那是七八個月后的一天,有人說,于曉蘭搞對象了,是細紗車間的保全工王學詩,他一驚,還沒緩過神兒來,黨委楊副書記就過來對他小聲說,你去了解一下,如果人說的是事實,她就不能再做廣播員了。
他木然了,王學詩家庭出身不好,他唯一的希望是找到她的時候,她肯定地表示,那是別人的猜測,完全沒有那回事兒。
可是,轉水湖上月亮亭里的談話,讓他五雷轟頂。她不僅不否認與王學詩戀愛的事實,而且表現得十分堅定。
你不考慮他的家庭狀況?
愛情的本身不包括那些。
家庭將影響人的一生。
老師與師娘的家庭本不相同,工作和生活不也很好嗎?
他絕對沒有想到,她的這句反問戳到了他的痛處,心里雖翻江倒海,一時卻無言可答。她知道他出身不好,但她哪里知道,他的家庭出身給他帶來了多少難以想象的苦惱?她太年輕,涉事甚少。
你沒想到,將來的后代都跟著遭罪。
那是不合理的,不會永遠那樣。
月亮升起來了,月亮亭里的兩個人站起來。
老師,你走好。
你回家再想想我說的這些話。
月亮亭里,他沒有說服她,但他不甘心,絕不讓他親手栽的這朵鮮花就這樣凋零了,次日,他背著她找到了她的家。
她是個獨生女,父母非常疼愛她。
母親說,這孩子嘴緊,這件事家里才知道。
父親說,我問她,開始不吭聲,逼急了,就冒出一句話,不用你們管。
他說,大叔,您是位黨員,您知道這不是件小事,關系到曉蘭的前途,跟大嬸好好考慮一下,咱們雙管齊下,兩頭做工作,一定叫她轉過彎來。
班上,他仔細地觀察她,想從她的神態、聲音、動作找出她內心的變化,然而,完全沒有,她像往常一樣,該說說,該笑笑,簡直把他氣壞了。
下班的時候,他叫住了她,兩人隔辦公桌相對而坐,恨鐵不成鋼地望著她。
他語重心長地說,我在教學的初期,屬單身族住在學校里。白天上課,下班家訪,晚上批改作業,我把青春所有的精力,全部投入到學生身上,使我帶的那個班級成為全校的優秀班,我講的課遠近有名,課堂上,慕名而來的聽課老師比我班的學生都多,黨政界的領導干部爭搶著把孩子送到我的班里,你說,我是不是應該評個先進工作者或者什么優秀教師吧?可是,每當評先進的時候,校長先立規矩,說鮮花絕不能插在糞土上,你硬是插上面也不會批……所以,我成了糞土,再怎么干得好,卻與榮譽永遠無緣,你說,我心里難受不?
他難受的樣子似乎觸動了她,她凝神的目光里露出些許驚訝和同情。
她說,老師,我才知道,你心里也有痛苦。
他說,這就是現實。你還年輕,今后你也會遇到痛苦。比如,你不聽大家的勸告,給自己的社會關系涂上黑色,可能就要免去你廣播員的職務。
她一愣。
他說,曉蘭,你是我調上來的,為了保護你,我才說了這么多不該說的話,如果你還把我當作老師,你就聽我的勸吧。
她扶在桌上哭了。
她只是哭,他不知道她為什么哭。
屋里亮著燈,打更的老林頭要關廠門,鼻子頂著玻璃喊著。
還沒走啊?
馬上走。
兩個人一起走出工廠大門。
天晚了,我送你回家。
不用。
她的背影在他的目送下遠去了。
可是,晚上十點鐘時,他接到街道轉來的一個令他震驚的電話。打更老林頭說,于曉蘭家找不到女兒,把電話打到廠里,說女兒下班后一直沒回家。
他慌了,披上衣服騎上自行車飛一般的速度趕到廠里,廣播室沒人,細紗車間只有機器聲。值班室里的電話又響了,是王家尋找王學詩的。
他拼命地蹬著,車輪飛速地旋轉。海州城方圓十華里,該去的地方他都去了,就是不見她的蹤影。月亮亭雅靜無聲,轉水湖沉默無語。女兒河長堤柳枝不動,城墻馬道空曠無人。他忽然想到元寶山,他推著車子登上華寧寺,望著緊關的廟門,一屁股坐在石崖上喘著。
突然,嘩啦一聲廟門開了,走出一個小和尚,他立刻跑到門口。
小師父,有沒有一個20多歲的姑娘來這里?個兒挺高的。
我師父說,昨晚有一男一女抱著頭坐在這里哭。
昨晚?
他這才發現,天已經快亮了。
后來呢?
不知道。
他看到左邊的斷崖,一個冷顫把他帶到斷崖邊。向下看著。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靠天了!他閉著眼睛面向天空。
他熬盡了一夜的心血,空腹坐在辦公室里。他等待著上班的鈴聲,那鈴聲意味著對他的宣判,他等待著公安局發出的案情,在某地發現了一具女尸……而女尸的產生是由于他的勸說不當。
鈴響了,他的門被輕輕地敲著。他開門一看,驚訝萬分,是他千找萬尋的于曉蘭!
于曉蘭進屋就說,老師,我按照你的話做了。
他頓感雙喜臨門,真的?
于曉蘭的眼窩有些黑,真的。
他真想把她當成孩子一樣抱起來,但她一點兒笑容也沒有,臉上帶著無限的憔悴回到廣播室,廣播著他寫的稿子。
他高興地向黨委楊副書記報告事件經過,楊副書記表揚了他,說他思想工作做得很得力。
危機悄悄地來,又默默地去了,在大多數人的眼里,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但只有他感覺到,她已失去了青春的朝氣和熱情,一種莫名其妙的陰影總是掛在臉上,廣播的音韻也少了許多激情。抹平忍痛割愛的傷痕需要時間,他這樣想。
一個月后的一天,她突然領來一個男生,個頭不算矮,拱肩探頭,身板不太直,長得很黑,臉上的疙瘩像蛤蟆皮。她小聲對他說,那人叫關德海,是她對象,比她大六歲,是個家庭背景很棒的復員兵,下周一就結婚。
她好像是送給他一張滿意的答卷,他肯定給她打上一百分,只要家庭背景好,則一好百好。其實,這是對他的一種誤解,家庭背景好,人也要好,這才是他主張的戀愛觀。唉,眼前的這位男生與她也太不般配了,然而,他又能說什么呢?好!好!他自己都感到自己太虛偽了。
忽而,春雷一聲,轟天震地,盈則必虧,否極則泰來。他寫小說的才華被伯樂發現,在她結婚的前兩天他就被調到省城去了,成了一位專職作家。他與她雖然十多年無聯系,但他永遠不會忘記她,一種愧疚,一種負罪,一種牽掛,隨著時代的發展,這種砝碼越來越重,甚至不能自拔。他這次毅然回海州,是要松解他的心結——她如今在做什么?與那位拱肩男生過得怎么樣?時代變了,還能與王學詩破鏡重圓嗎?她還恨他嗎?她來的那封信,說明她臉上仍然掛著霜,那一句話里有不滿,有指責,甚至有嘲諷。他已經下定決心,不管如何,就是天上下鋼刀,他也要去見她一面。
2
他下了火車,來到海州城南給他留下很多記憶的紡織廠??墒?,已物是人非,廠子改制,職工買斷工齡,全都各奔他鄉,一個熟人也沒有找到。他無奈返回城里,左轉右轉,終于找到了當年的政工組長周向前。周向前雖然告訴他許多于曉蘭的信息,但到頭來還是令他驚詫和失望。
于曉蘭結婚那天,周向前作為單位代表被邀請為送親客,令他不明白的是,于曉蘭對時間的把握極其嚴格,提前一分鐘不可,延后一分鐘也不行,盡管關德海的迎親隊伍來得很早,但不到八點半是不準出發的。
隊伍終于出發了,蹊蹺得很,于曉蘭的送親隊伍九點整從西邊到達天湖廣場,同時,另一支王學詩的娶親隊伍從東邊也到達天湖廣場,兩支隊伍像會師,但間隔兩丈遠都停下了腳步,雙方同時放起鞭炮,五色的紙屑,隨著赤亮的火花、藍色的煙霧、咚啪的脆響,像天女散花,滿天飄舞??礋狒[的人越聚越多,車輛擁擠,交通一時堵塞,若不是交警趕來警告,這場面不知還要持續多久。
于曉蘭與王學詩的婚禮,周向前給歸納為 “兩同一共”,即同一天結婚,同一個地點相遇,共以鞭炮送情。
一散一結,他們還真動了不少腦筋。
速散閃結,以破罐子破摔表示抗拒。
啊,后來呢?
后來就簡單了,于曉蘭洞房花燭夜失蹤,關德海抑郁死于心梗,王學詩妻子李月梅葬身于水庫。
什么?!你說什么?!
周向前把話又重復了一遍。
江海濤的心房像遇到了十二級大地震,天崩地裂,瓦礫橫飛?;钪娜艘姴坏剑廊サ娜擞至钊烁文c寸斷。如此意想不到的變故,他實在接受不了。他躺在酒店里,像斷了線的風箏,無頭緒地旋轉,急速地下降,轟然落在了荒郊野外。
至于,于曉蘭的失蹤,關德海的猝死,李月梅的投身水庫,周向前確實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不過街坊間還是有許多傳聞,就把比較靠譜的說法傳答給江海濤。
洞房花燭夜。關德海作夢也沒有想到能娶個這么漂亮的媳婦,他爽快地脫凈衣服,著急入洞房。于曉蘭忽然發現了什么,一愣,要看他的腳,他伸出一只腳。
是那只。
他羞羞答答地伸出另一只腳。
小腳指呢?
噢,勞教時打架被人打掉了。
勞教,你犯過法?
哪里,當兵吧有假期,我探家不愛回去,超過50天就得受處分,處分就是去勞教。
她聽人說過,在部隊里受勞教的后果。
那你是被遣送回來的?
什么遣送,太難聽,退伍、復員,都是回家。
太嘮叨,他等不得了,一下子就撲過來,于曉蘭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大力氣,一腳就把他蹬到床下邊。他哪里受得住,一個高兒躥起,舉手就打。于曉蘭躲過他的拳頭,只聽幾道門噼啪的響,撒腿跑出去。關德海來不及穿衣服,坐在床上呼呼地喘著。
于曉蘭跑回娘家,一句話不說,只是翻箱倒柜找東西,提著個包就跑出去,父母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父親追到門口,她才扔下一句話:他騙了我!
從此,于曉蘭新婚之夜失蹤,關德海住的那條街七嘴八舌,說什么的都有。
關德海的母親張金艷是縣人事局副局長,父親是縣軍轉辦主任,主任在家里是老蔫兒,一切都由副局長說了算。兒媳失蹤了,她立刻去于家要人。于曉蘭的父親說,女兒跑回家來什么也不說,只扔下一句話就不見了蹤影,那句話是她被騙了。騙沒騙,張金艷心里清楚,憑她家的條件,再找個兒媳一點也不難。為了息事寧人,她也就不再追究。
張金艷看兒子像丟了魂兒似的,整天房門不出,這怎么行啊?就進屋跟他研究上班的事。
去電視臺怎么樣?
我沒那個特長。
財政局行吧?
我不會算賬。
那你想上哪兒?
我想等等再說。
張金艷轉身出屋,心里罵著,這個死東西,原來不是這樣子,這是咋的了?想媳婦了,對,一定是想媳婦了。為了給兒子找對象,她大動腦筋。
關德海也不想再找對象,母親非逼著他去看。今天看一個,不行。明天看一個,不行。后天看一個,還是不行。
你要怎么的?說!
德海只擺弄玻璃鏡框,那里鑲著他與曉蘭的訂婚照。他只顧盯著照片看,絲毫不理母親說的話。張金艷奪過鏡框,啪地摔在地上,玻璃碎了,照片彈出來。德海瞪著眼睛,你!然后彎著腰拾起照片,又在那看。張金艷氣不打一處來,搶過照片,兩下就把它撕碎了。
不久,德海得了抑郁癥,外加心臟并發癥,一天早晨,突發心梗死在衛生間里。
王學詩與李月梅的日子也越來越不安寧,兩個人的嘴仗越打越烈。李月梅只上一年初中,王學詩嫌她文化水平低,脾氣犟,愛說橫的,針鼻兒大的事也會爭論不休。王學詩有愛情前科,總是心不在焉,李月梅覺得沒有真正把她當妻子。
學詩父親勸兒子,我還沒平反時人家就嫁過來了,麗麗都三歲了,不能對人家太冷??墒?,學詩總是控制不住,一聽月梅那些牢騷話就煩得不行。
你心里總裝著一個人,咱家的日子還能過嗎?
裝誰了?
裝誰了?全世界都知道,還問我?
你再說一遍!
她失蹤好幾年了,你去找她呀!
啪!狠狠的一巴掌,月梅滿嘴是血,一顆牙吐在地上。
好哇,你打我?你把她找回來一起過。
月梅不顧麗麗哭叫,收拾衣服走了。
月梅的娘家在郊區,她在娘家住兩周了。等著學詩來道歉,然后把她接回去。學詩也來了犟脾氣,把麗麗送到奶奶家,一不道歉,二不去接,任憑著她咋的。
月梅的父親說,你就回吧。
月梅的母親說,不回又咋辦,進一家出一家不容易。
月梅兩天兩夜不說一句話,眼窩變青了,眼睛哭腫了,她順著西斜的太陽往西走,悄悄來到水庫邊。
她蹲下來,像個黑色的球。自言自語,嫁他家,我是個功臣,王學詩怎么能這樣對待我,世界上還有好人嗎?
撲通一聲,她扎進黑乎乎的水里。太陽落下去了,大地一片灰蒙蒙。
酒店里,江海濤忽地從床上爬起來,半握著拳頭敲自己的腦殼,我有多么笨,我為什么沒看于曉蘭信封上落的款,看落款不就知道她現在在哪里嗎。
他給家里掛電話,讓妻子找到于曉蘭來的那封信,看看信封下面的落款是怎么寫的。妻子呂秀琴回答說,信封上沒寫落款,只寫于曉蘭寄。他讓妻子再看信封上的郵戳。妻子說,看到了,是南江市。
江海濤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于曉蘭不在海州城,而在南江市!
3
南江,是個依山傍水的省會城市,那里的優美景觀和歷史名勝,馳名中外,其中,夫子廟景區之秦淮古韻,一天二十四小時,除后半夜靜謐冷清之外,其余時間游人如織。
六月天,南江的氣候已經很熱,來到這里的游人,都是半袖涼鞋,而她卻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摘去帽子才知她是個女人,揭開口罩才看到什么是俊俏,脫掉手套才能看到姑娘細膩的手。她左手提著裝有不少飲料瓶的編織袋,兩眼四顧,沿著道邊一步步走來。在這里,除了老同學白玫瑰,再沒有人能認出她是于曉蘭。
于曉蘭失蹤海州,來這里是投奔白玫瑰的。白玫瑰是她高中同班要好的同學,后隨對象來南江。然而,禍不單行,白玫瑰搬家了,鄰居也不知道搬哪兒去了。好馬不吃回頭草,于曉蘭心一橫,就留在南江了,找不到老同學自己也有兩只手。
咕嚕嚕,一只塑料瓶被誰踢了一腳,彈跳著滾過來,于曉蘭哈腰拾起裝進編織袋。她又來到石凳跟前,石凳上坐著一對情侶,他們之間立著兩個瓶子,一個是空的。她問道,這個空瓶是不是不要了?男生回答說,不要了。于曉蘭將空瓶剛拿到手,女生說,這個也拿走吧。于曉蘭問,這個還沒喝?女生說,不要了,也拿走吧。
于曉蘭退到道邊角落里,仔細地端詳那瓶沒喝的水,確實沒開封,大熱天,她也渴了,放下編織袋,擰開蓋兒,咕咚咕咚喝光了。這時,不遠處一位年輕的媽媽,指揮著五六歲的兒子,小兒子抱著空瓶子就樂顛顛地跑過來,把瓶子交給于曉蘭,于曉蘭禮貌地向年輕的媽媽招手致謝。
沒想到,自己選擇的這份生意還很不錯。她想著,走到前邊的草坪邊,又有一個瓶子等著她。她走過去哈腰去撿,那瓶卻被一個鐵鉤叼住了,她去摘那鐵鉤,啪!她重重地挨了一個屁板子。
于曉蘭憤怒說,誰?你干嗎?
滿臉胡須的臟老頭說,原來是個女的!
于曉蘭說,女的咋的,就興你打?
臟老頭抱歉說,不不,女的雖然沒多少好貨,但我也不能見著一個就欺負呀。那個瓶子是我先看見的,它是我的。
就為一個瓶子,你那么大歲數了,我讓給你。
于曉蘭把那個瓶子撿起交給他,又從自己的編織袋里取出兩個,都給了他。
臟老頭眨巴眼,你是個好女人!看來你的歲數也不算大,是個好姑娘,但你可不能瞧不起我呀!當年我也是個遠近有名的闊大爺,在南江市不敢說,在蓮花區誰不知道孫百萬,孫百萬是我兒子。他要不出事兒,我現在能落到這地步嗎?
出事兒,出了啥事兒?
一個小妮子,看我兒子有錢,就像塊膏藥一樣貼上了,逼我兒子離了婚,娶了她,還不知足,鼓動我兒子走私,要成為孫千萬。結果呢,我兒子進去了,她卻跑得老遠的。
唉!你命也夠苦的。
姑娘,我告訴你,你可別生氣,現在的姑娘都愛錢,只要你有錢,你好壞都嫁給你。
于曉蘭直著眼睛,真是這樣的嗎?
臟老頭說著,又把那三個瓶子還給了于曉蘭。
晚上,三間屋子,只有一個屋子亮著燈,王學詩在燈下端詳著妻子的照片。電視沒打開,屋里靜悄悄的。
咚咚咚,清脆的敲門聲。他一愣,很長時間家里沒人來。
門開了,他愣了。
曉蘭,是你!
不可以嗎?
巴不得呢!
他高興地想抱住她,但畢竟不是當年,三年來驚濤駭浪,把他們搞得暈頭轉向。單純、幼稚、成熟、老練、是,又不是,有點說不清。
學詩把曉蘭讓進屋,端茶倒水,上水果。
歲寒知松柏,患難見真情。
我不是來聽你詩朗誦的。
曉蘭見桌上李月梅的照片,拿起來看。
曉蘭,這幾年你一定苦得很。
是你的錯,不該對李月梅施家暴。
曉蘭,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唐代劉禹錫告訴我們,不管遇到什么樣的困難和挫折,我們都應該勇往直前。我倆沉過舟,病過樹,但現在趕上了好時候,應該萬木春了。
怎么個萬木春?
蓬門今始為君開,破鏡重圓。
絕不可這樣想,我今天來的目的,一是想看看你,二是想安慰你,三是想告訴你,不要有幻想,傻子一樣等著我,因為我有一個名聲不想擔。
什么名聲?
小三。
小三?
這樣才能讓李月梅的靈魂能夠安息,這樣才能有一個交待,這樣才能挽回我的人格。
分別時,她把一條紅色的圍巾交給他,這是她在南江市特意給他買的。
他望著她的背影,遺憾地消失在夜色中。他的眼淚止不住了,是愛,是情,是苦,還是恨,真說不清。
4
莫愁湖陽光明媚,荷葉、垂柳、黃鸝、別墅,相映成趣。
一扇閃著亮光的樓門大開,四十多歲的保姆遞給于曉蘭一雙薄膜鞋套,于曉蘭套好,越過客廳進庫房,一次抱三個廢紙箱,來回兩次還沒有抱完,她今天發財了。
于曉蘭忙在樓前,拆紙箱,踩扁,捆繩,過秤,往車上綁,付錢。男人劉萬富站在二樓陽臺上,出神地盯著樓下,好像發現了一個偉大的礦藏,對礦藏的每個分子都觀察得十分仔細。
保姆的手機響了,保姆接完電話,告訴于曉蘭,樓主請她進客廳,于曉蘭有些懵。
于曉蘭重新套好鞋套進客廳,一個高個子男人順著慢轉的樓梯下來。那人五十多歲,慈眉善目,雍容富態,伸手指沙發,請于曉蘭坐下,于曉蘭左右為難,在地毯上團團轉。
我身上臟。
我沒那么多講究,還是請坐下吧。
于曉蘭摘去口罩,無奈地坐下,高個子男人也坐下,接著保姆上茶。
姑娘,我名叫劉萬富,是這個樓的樓主,我想問你幾個問題,雖然很冒昧,但對你很重要,你千萬不要拒絕回答。
看來,你也是個有身份的人,不會隨便拿我開心的,我有問必答。
你是哪里人?曾經做過什么工作,今年多大了?
噢,遼南人,原是縣紡織廠的工人,當過廣播員,年歲二十有六,名叫于曉蘭,拂曉的曉,蘭花的蘭。
你收廢品一月能賺多少錢?
房租和生活費,略有結余。
那就是2000來塊錢吧?
于曉蘭微微點著頭。
假如,有人給你安排工作,每月5000塊,你愿意放棄收廢品嗎?
5000塊,工資是不少,但不知我能不能做得了。
如果能做得了呢?
那我就改行。
那就一言為定,明天你就到本市月月新制衣廠報到。
明天,報到!你說了算?
月月新,是我的廠,我當然說了算。
眼下天還早,于曉蘭不再敲銅镲,蹬著滿載的三輪車,嗖嗖地往回趕。
人走時氣馬走膘,我拾荒女將時來運轉了。
于曉蘭換了衣服,略微畫點妝,就把劉萬富驚呆了,簡直就是天上下凡的女神,他將沖好的一杯一級茅尖茶,親自送到于曉蘭跟前。
門響了,隨著劉萬富一聲請進,一位四十上下歲的中年人就來到劉萬富跟前。
我給介紹一下,這位是本廠勞資科鄧科長,這位是新來的于曉蘭。
于曉蘭立刻起身,同鄧科長握手,鄧科長驚奇地打量著于曉蘭,然后同于曉蘭同時落座。
鄧科長,于曉蘭同志愿意到我廠來工作,你看,給她安排什么工作比較合適?
我第一眼就看明白了,于曉蘭同志特別適合到模特隊去,保證壓倒群芳。
嗯,好眼力!好眼力!
于曉蘭一聽坐不住了,模特?我可做不了。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鄧科長立刻截住,是時裝模特,也就是說,我們廠做的衣服穿在你身上,拍出照片作宣傳,讓人感覺,月月新的衣服穿在身上有多好看。
劉廠長鼓勵著,這工作很時尚,符合現代潮流,既高雅又清閑,既不臟又不累,許多人腦袋削個尖兒爭著搶著干,可嘆他爸媽沒有給他們一個好身材,干不了。曉蘭同志,鄧科長的安排我非常滿意,這樣好不好?你先試試,不想干也不要緊,隨時來找我,立刻給你改變工種。
廠長辦公室里的三個人,同時露出了笑容。
服裝展廳很大,中間有隔板迂回,墻壁與隔板上掛滿了各式衣服的照片,每種衣服都配有偌大的模特著裝的照片,并標有質地、尺碼和價格。
于曉蘭在鄧科長的陪同下,把眼睛都看花了。這些服裝真好看,穿在模特身上更好看。她有了自信,她覺得那幾個模特都沒有自己好看。她也看得出,這種做法是一種誘惑,可是,這種誘惑無論是廠家還是買家都愿意接受。這個工作確實不錯,在電視里曾經看到明星為廠家打的服裝廣告,如今自己似乎也要成為明星了。
鄧科長看了看她的眼神,曉蘭同志,怎么樣?
于曉蘭回說,我想,我會做好。
鄧科長很高興,走,再到模特隊去看一看。
走過一個車間又一個車間,每個車間的工人都在忙著,有條不紊,沒有人說話,只有機器運轉聲。鄧科長告訴她,廠子很大,有五六百人。
鄧科長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曉蘭,報紙上也有一個于曉蘭,那個于曉蘭是不是眼前的于曉蘭。于是,他把她領到了報刊閱讀亭。
《南江日報》尋人啟示:于曉蘭同志,請把你的詳細住址告訴我,我想去看你。落名江海濤。
于曉蘭一愣。
這個廣告連續刊登也有一周了。
她知道她寫的那封信,深深地刺激了他,當年的過錯,可能使他的靈魂無法安寧,他想解脫,他想謝罪,但她不想接受。
江海濤你認識?
不認識,于曉蘭,屬重名。
王學詩領著麗麗登上山坡,秋風叼著孤墳上的荒草在搖動。
孤墳前,兩人剛蹲下來擺供,燒紙,就從附近的石崖后邊走出一個人來。
好小子,你真行,我等半個點兒了,以為你今年忘了,要是那樣的話,我會去你家取你半條腿。
麗麗跑上前,舅舅!你咋來了?
我咋不來,墳里是你媽,也是我姐姐呀。
王學詩掏出打火機,只顧燒紙。
你咋不說話,是不是總想著給麗麗找后媽?
你煩不煩人?
我煩人?你若給我外甥女一點苦吃,我絕不饒你。
麗麗的舅舅叫二蛋子,驢行八道的,月梅死的時候他還小,現在長大了,時不時就找學詩的茬兒,張口閉口,是你逼死了我姐姐。王學詩見了他,大多是忍氣吞聲。
二蛋子不見了,好像晴了天。
爸,我姥姥說,我舅是好人,你別生他氣。
王學詩拉著麗麗往回走,一路挺高興,麗麗長大了。
剛到家門口,就被鄰居楚二嬸攔住了。楚二嬸說,有個收水費的姑娘挺好的,定個時間見見面。
王學詩說,謝謝二嬸,不著急,等等再說。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呀,傻小子。
燈下,麗麗睡了。王學詩的心像一堆亂麻,望著天花板出神。像楚二嬸這樣的熱心人不止一個,不知怎么,他就是不想看,總以有孩子為由搪塞,可是,現在的姑娘觀念新,滿不在乎,弄得他無言以對。
記得那一次,他走進華寧寺問卜。
問哪方面?
婚姻。
你心里有人。
能否天賜良緣?
時機未到,到者必成。
師傅的話模棱兩可,成了就是時機到了,未成就是時機沒到,他被裝進轉心壺,蒙頭轉向。
緣分,緣分……
子夜,他嘴里念著這兩個字,終于睡去了。
5
萊茵河咖啡屋燈光幽暗,繞梁的小提琴聲悅耳動聽。
劉萬富與于曉蘭對坐在太平島單間里,咖啡的芳香籠罩著五顏六色的圍碟。
劉萬富將一個粉色的禮袋推到曉蘭的跟前,曉蘭打開一看是一萬塊錢。
這是根據你的表現獎給你的。
廠長,你已經獎我好幾次了。
只要廠子存在,獎勵就不會停止。如果表現更好,可能會翻倍。
也獎勵別人嗎?
當然。
也這么多嗎?
他笑了,當然沒有你多。這個你最好別問,我的獎勵是背靠背,彼此是保密的。
我最多!以后我可不好意再接受了。
怎么,錢是耗子嗎?會咬你的手?說傻話了,現在是金錢社會,沒有錢寸步難行。你表現好,我獎勵你,這很正常。我要那么多錢干啥,我獎勵給職工,他們賣力給我干事,兩全其美。話又說回來,我作為一廠之長,也不是隨便把錢給誰,也不是隨便就請誰到這里來喝咖啡的,我請你來,是我對你高看一眼,是我對你的重用。
謝謝廠長。
不用言謝,好好表現就是最好的謝。
從咖啡屋出來,他駕車送她回宿舍。車上說,需要錢時別客氣,直接跟我說,我會全力支持你。
我給你添麻煩了。
哪里話,你不覺得咱們的相識很蹊蹺嗎!
燈光迷離,樹影婆娑,車輪無聲,空氣和諧,南江市的夜晚很美麗。
白玫瑰掀開一頁畫報,不經意間看到一張服裝廣告,不禁失聲叫了起來,這,這,這不是于曉蘭嗎!怎么會是她?海州與南江相隔1500多公里,她怎么就突然出現在南江市,成了月月新制衣廠的時裝模特,似乎是天方夜譚,又確是真真切切的事實。
白玫瑰放下手里的工作,不顧一切地駕車回廠,廠長辦公室上了鎖,她轉身趕到時裝表演隊。
化妝室里,都在忙著化妝。白玫瑰的眼睛里全是背影,她輕手輕腳逐個對著鏡子看。啪!一掌拍下去,只聽“哎呀”一聲,于曉蘭猛然回頭,四只眼睛驚詫地對在一起。
白玫瑰!
于曉蘭!
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
接著,白玫瑰拽著于曉蘭的胳膊,在一間僻靜的屋子緊挨著坐下了。
老同學,你怎么到南江來了?
找你。
找我?
于曉蘭點頭。
你怎么想起來南江找我?
說起來話長。
于曉蘭如實講述,毫不隱瞞。
都怨我,懶得寫信,搬家沒告訴你,讓你變成了流浪女。
我還沒問你,你現在做什么,怎么找到我?
我正要告訴你,我原單位改制了,我買斷了工齡被招聘到月月新,起先在辦公室做文員,后來婚介所缺人,劉廠長就把我派到那里當經理。
婚介所!制衣廠還有婚介所?
對,都是劉廠長的企業。
于曉蘭忽然明白了,劉廠長的企業不止一個。
時裝模特,你愿意干嗎?
還行。
干脆到婚介所去,咱倆說了算,不用別人管,多好,也不累。
也得廠長同意呀。
這你不用管,廠長方面由我協調,保成,我這就給他打電話。
白玫瑰拿著手機出了屋。
喂,劉廠長嗎?
是我,劉萬富。
你現在在哪兒?
廣州。
跟你說件事,于曉蘭你有印象吧?
有啊。
她是我同班同桌要好的老同學,她到南江是奔我來的,因我搬家使她流落街頭,如今我倆見面了,像親姐妹似的,嘮得特熱乎,所以我就想請示你,把她調到婚介所去,我那里也真缺她這樣一個人。
模特隊很重要,少不了她。不行,不行。
婚介所就不重要?左手少了,右手多了,都是你的企業,有什么不好。
那也不行。
廠長,我就說,你同意了。
白玫瑰關了手機,立刻進屋,拉著于曉蘭到勞資科,告訴鄧科長說,經廠長批準,從現在起,于曉蘭調到婚介所了。
“世紀緣”三個大字不斷地變著顏色,大街上的人老遠就能看到。
突然,咚咚嗆,咚咚嗆,噼噼啪,噼噼啪,一陣藍色的煙霧籠罩了世紀緣婚介所的門臉兒。
白玫瑰推門迎來,四狗皮舉著一面錦旗,指著上面的字念道:
紅娘鵲橋走,
靚妹洞房來。
白玫瑰將錦旗遞給于曉蘭,于曉蘭憋不住笑,這是啥詞兒?
四狗皮賴哥哥一塊地,辦起了汽車修配廠,賺了錢就休妻,同舞女住在一起,舞女卷錢跑了,他才來到世紀緣,經常跟柜臺小黃軟磨硬泡。
我看好了那個叫錢涓涓的。
不行,人家要找年齡相仿的,長相般配的,沒結過婚的,這些你都不合格。
合格,我說合格就合格,不信,你給搭橋,保成。
我不信。
不信?咱可打個賭,成了我敲鑼打鼓給你們送錦旗。
左纏右纏,小黃無奈,終于給錢涓涓打了電話。
一見面,四狗皮張口閉口就是錢,你姓錢,我有錢,錢和錢有緣,上輩子我欠你的錢,這輩子我要還你錢,我掙的錢都給你,你有了錢就什么都有了,還想啥呀?
涓涓家里不寬綽,爸爸媽媽窮怕了,希望涓涓有錢,涓涓也常常望著有錢人發呆。涓涓腳一跺,心一橫,答應了四狗皮。四狗皮哪里等得了,喜事不足一個月就辦了?;楹蟮谌欤偷竭@里來感恩。
小黃大嚷沒想到,白玫瑰不以為然,于曉蘭卻搖頭感嘆,難道……
6
時間荏苒,日月如梭。于曉蘭對自己的工作漸趨寡淡,甚至有一種莫須有的討厭。這里欺騙,上當,糾紛,起訴時有發生,真誠太少,虛假偏多,特別是許多婚姻成為金錢的俘虜,使她很不開心。
白玫瑰說,你在南江很久了,一直在忙著,一次也沒有出去玩一玩,讓我很心疼。為此,我跟廠長已經說好了,給你準假兩周,讓你出去休閑一下,出去旅游,旅費由所里拿。
于曉蘭喜出望外,真的!
想去哪兒?
杭州西湖,還有云南大理。
西湖之美,使于曉蘭如釋重負,輕松至極?!昂鉃囦偾绶胶?,山色空蒙雨依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背鯌贂r,王學詩常給她念的東坡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這里不愧是人間天堂。但她最想觀賞和觸摸的是湖畔的斷橋,那里是許仙與白娘子雨中相識的地方,借傘定情,同舟共濟,是被世人所羨慕的真愛。這種真愛在那個年代難得存在,在今天雖可存在,但又有些改味了,改得讓人難受。
許仙,白娘子,我想見見你們,你們能再現橋上嗎?我真的好想你們!
在云南大理,看到清澈如鏡的泉水,能照出人的影子;成千上萬的蝴蝶,親密無間,自由翩飛;歡快的五朵金花,情歌滿天,清無雜塵,又是被她羨慕得不能自已。
不知不覺,她感冒了,還有五天假滿,但她提前回來了。就是因為提前這五天,她闖了大禍。
于曉蘭回到婚介所里的宿舍門口,正拿出鑰匙準備開門,里面卻傳來劉廠長和她的老同學白玫瑰的曖昧聲。于曉蘭聽得清清楚楚,她不知如何是好,本能地轉身一步步地離去。當她來到婚介所外面不遠的超市時,還在緊張地呼吸,遇賭不逢奸,好可怕。直等到廠長的寶馬車離去,她才有氣無力地回到宿舍。
哎呀老同學,咋提前回來了?
感冒了。
剛才你進來過?
于曉蘭臉紅了,點頭。
都聽到了唄?
點頭。
晚上,兩個人躺在床上,只聽白玫瑰說,于曉蘭一聲不吱。
老同學,我也不瞞你了,我到廠辦做文員的時候就跟廠長有事了,一直保持這些年。你想想,社會發展了,人的需求檔次也變高了,人家穿貂皮,我穿兔皮還來不及,人家節日吃飯上高樓,我家去小吃部都得再三考慮,這一切,指望我家那個公證處的小職員,我就得憋屈死。
于曉蘭心里說,又是那個字,錢。
老同學,我跟你說的這些話,千萬不能對別人講,聽沒聽著?
聽著了。
這時,于曉蘭覺得自己的腦袋脹得很大,像漏斗。她的心疼得很,像一根鋼針扎進了心房。
一位坦桑尼亞名叫芭莎的姑娘進來,對小黃說,她因故需要馬上回國,申請撤銷她的尋偶登記。小黃告訴她,撤銷可以,但不能退款。那姑娘搖頭,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是怕你們找不到我,讓你們著急。小黃不斷致謝,一直把那姑娘送到門外。
于曉蘭有些無精打采,隨便翻開登記簿,一個新登記的女孩兒好奇怪,在尋找意中人一欄,填的是有錢大叔。再看姑娘的名字,如同一個響雷突然在頭頂爆炸,王麗麗!王麗麗!難道是她?不會的,重名,一定是重名!
小黃,這個王麗麗是誰?
是個年輕的姑娘,剛出去,不會走遠。
你快喊她回來,我有話問她。
不大一會兒,小黃陪著王麗麗進來了,小黃搬來椅子,讓她隔桌坐在于曉蘭的對面。于曉蘭有些激動,仔細地打量著王麗麗。
姑娘,你是本市的?
嗯,職業技術學校剛畢業。
你原籍在哪兒?
遼南海州。
你的父親叫王學詩?
你認識我父親?
啪!于曉蘭把登記簿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不要臉!
王麗麗嚇得一仰,差點翻了椅子。
你?
我罵的不是你,是罵后屋的那個人。姑娘別害怕,阿姨想跟你聊一聊,你能不能跟我說實話?
王麗麗點頭。
你年紀輕輕的,為什么要找一個大叔,并且還是個有錢的?
阿姨,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們傳統的婚姻是男女歲數相當,共同奮斗一輩子,奮斗的結果,有的是成功了,但大多數是不能成功的。即使成功了的少數,也由于長期勞苦而變得人老珠黃,沒等享受多少,便壽終正寢了。而有錢的大叔,半輩子過去了,錢也賺足了,像我們這樣的年輕女孩兒進了他的家,不用再去打拼,只有享樂的份兒了。這是多么好的選擇,何樂而不為?
姑娘,這種選擇是錢的選擇,是享受的選擇,而不是愛的選擇,這樣的選擇組成家庭能夠幸福嗎?
阿姨,你該知道,婚姻是自由的。
自由也該有個原則,不是愛的婚姻不可求。
阿姨,你?
我跟你聊了這么多,是因為我也是海州人,我們是老鄉。
??!阿姨,你說的是真的?
你父親我老早就認識。你看這樣行不行,你給他通個話,說我想見見他,我叫于曉蘭。
好的,阿姨,老鄉,真是沒有想到!
于曉蘭望著王麗麗歡快的背影,心情十分沉重,時間真快,沒想到王麗麗都這么大了,沒想到自己來南江已經這么多年了。她來到鏡前照著自己的面容,眼角已隱現細細的皺紋,當年的《女籃5號》《望鄉》中的栗原小卷,雖風韻猶存,但神情卻略顯疲憊,她太累了,累在心里。
鏡子中又出現了一張臉,那是白玫瑰。
別看了,老同學,你一點也不顯老,說28歲都有人信。
就你那么說,我知道我自己什么樣了。
別犟了,地都旱裂紋了,再不找一個,真就老了,女人這一輩子,結婚才完整。順流一好百好,逆流寸步難行。
白玫瑰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便數落起來沒完。
你就答應張大帥吧,干脆嫁他得了。
利達超市的老板長相很像張作霖,人們就叫他張大帥。張大帥老伴兒去世好幾年,路邊的野花倒是有,但正經兒的夫人還空著。有人說,世紀緣里有個靚姐于曉蘭,神秘得很,任憑多少人去追求,就是不嫁。張大帥不服,我有錢,不怕女人不動心,就直接去那里填表,尋求“意中人”一欄,寫上了于曉蘭。小黃早就接受了指示,誰寫于曉蘭,就立刻劃掉。張大帥幾次紅臉去,都是白臉歸,最后,張大帥泄氣了。
人家有錢,年齡大點兒有啥不好?
行,明天我就叫小黃給他掛電話。
那就對了,你終于開竅了。
聊天室里,張大帥告訴身旁的小白臉,不許插嘴,注意看我眼神兒。
于曉蘭掀簾進來,與張大帥兩人隔桌而坐。
她單刀直入,張大帥,幸會,你的會計帶來了嗎?
張大帥指著小白臉,意思他就是。
張大帥,你大話沒少說,我今天看看你是真是假。
行,不怕看。
你要我嫁給你,你有什么承諾?
錢隨便花,要多少給多少。
你帶多少來?
保密,只管你要。
先給我五十萬。
行。
再給我一百萬。
行。
再給我二百萬。
停。
張大帥說,給你開支票,如果你改變了主意,不嫁給我怎么辦?辦事要公平,你得寫份保證書,我才能繼續給。于小妹,是這么個理兒吧。
行,我寫。
于曉蘭立即找張紙寫起來:張大帥把錢給足了,我保證嫁給他。簽上名遞給張大帥,張大帥看后咧嘴笑了。
再給我五百萬。
張大帥看小白臉搖頭,立即使眼色。小白臉點頭,又開出一張支票。
張大帥,這張支票五百萬,我可要去銀行核對一下,如果是真咱接著聊,如果是假,那咱就崩盤,前邊的錢全部沒收,不再還給你。
說著,于曉蘭抬腿往外走,小白臉急得直跺腳,張大帥門口攔住了她。
小妹,饒了我吧,別去銀行,我說實話,那五百萬是假的。
你不是有錢嗎?你以為有錢能買來一切,錯了!
啪!一疊真假支票摔在張大帥的臉上。
于曉蘭大喝一聲:滾!
小白臉撿起那些支票,拽著張大帥狼狽而逃。
次日,于曉蘭起得很早,白玫瑰出遠門了,只好將一張辭職書,板板正正地放在了小黃的桌子上。
于曉蘭來到梅山,梅山在南江市的西側,以梅花漫山著稱,那里的梅樹,密集如林;那里的梅花,花瓣碩大,生動鮮活,是中外馳名的梅花圣地。每當冬春之交,梅花盛開,雪白嫣紅,漫山遍野,無雜塵,無埃垢,純潔如玉,明凈如雪,世上的一切污染都變得極其渺小和無地自容。梅山很高,直頂天際。
于曉蘭沿著彎曲的山路,向上奮力地走著,忽聽后邊喊聲不斷,她回過頭來見是劉萬富,她停下來回應。
劉廠長再見!
于曉蘭繼續走著,又聽后邊喊聲不斷,她回過頭來,見是那個拾荒的臟老頭。
我兒子孫百萬回來了,他想見見你。
不必了。
于曉蘭繼續走著,又聽后邊喊聲不斷,她剛回過頭,王學詩便跑到她的面前。
王麗麗已經被我說服了,請你放心。我曾經在華寧寺問過卜,師傅說,時機一到,天賜良緣,必成正果。我們……我們……
我們,我們,時機不再有,剩下全是無。
于曉蘭繼續走著,在半山腰被一個人擋住了去路,那人垂腰九十度,向她行大禮,并且一直不動。她近前一看,原是她的老師江海濤。她大驚,一個年近半百的人,怎么能在這里向她施大禮,她上前扶起了江海濤。
曉蘭,我是來找你謝罪的。
老師,何必這樣?我已經不生你氣了。你寫的小說《橋》,當時我雖然看了好幾遍,但我的理解還停留在表面上,一氣之下就給你寫了那封信。經過這些年,我漸漸明白了,你寫的那篇小說,實際上已經謝罪了。在愛情上,應當說,在當年刮起的那種風,是人為制造的,當下又刮起一種風,是下邊興起的,無論是當年的風還是當下的風,都絕對不是東風。你當年勸我順從那種風,是你的無奈之舉,你的小說《橋》才是你真正的愛情觀,它與西湖的斷橋有同樣的生命力,都是謳歌真正愛情的。當下,我正沿著《橋》的觀點往前走,我想,老師不會再勸我回頭吧?
曉蘭,謝謝你這樣善待我,但我總在想,你的不幸,我的責任總是不可推卸的。你就跟我回海州吧,那里有你的爸爸媽媽,他們幾次對我說,他們很想你。
不,老師,你沒見這是一座什么山嗎?是我最喜歡的梅山,山上面一定有更加美好的風景,這個季節可能還會下雪,但梅花不怕雪,它會頂著白雪開放!
曉蘭!
再見,老師。
于曉蘭向山上繼續走去,走去,走去……
江海濤仰望著于曉蘭的背影,最后融于一片燦爛的花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