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松華
夕陽像一顆深情的眸子,從西山回望過來,用夢幻的金線勾畫出祖母的身影:她坐在磨成紅釉似的板凳上,滿頭銀發映襯著夕陽,燦若明霞;手拿鞋底慢悠悠地納著,腳邊擱著一只竹籃,籃里擺著十幾雙只有三寸左右長短的嬰兒鞋。在充斥著娃娃臉的地攤中間,祖母顯得那樣另類又醒目。
祖母納鞋底的手也被夕陽染紅了,納完鞋底,她開始上黑布鞋面,鞋面繡上了簡筆蝴蝶、蜻蜓、金龜子、小鯉魚或花朵。抽索時,她像白鶴亮翅,款款地,悠揚地揚起右手抽出白索,有足夠的時間看左右擺的地攤。這些地攤真是“洋氣”:閃閃發光的裝飾品,琳瑯滿目的玩具,又便宜又好看的衣服、皮包,玻璃缸里搖頭擺尾的金魚,奇書古畫樂器……祖母瞧著這些鋪天蓋地的新巧玩意兒,不免心生幾分醋意。這些新玩意兒,她不知道從哪兒能弄到,卻裝作不以為然的樣子高揚起臉,仿佛要把某種不快扔給夕陽下的遠山。
“大奶!這嬰兒鞋多少錢一雙?”頭頂響起一個溫和的男中音。
祖母抬頭,見面前站著四個男子。在最前面問話的,是個戴眼鏡、噴紅臉膛的男子,看上去像是他們中的頭頭。他左側后站著一個背著個沖鋒槍似的黑包裹的男子;右側后站著兩個文質彬彬的男人。
“祖母!叫祖母,不要叫大奶。你看的這嬰兒鞋十六元一雙?!弊婺缚p完了一只嬰兒鞋,放進籃子里,又拿出一只鞋底。
“這嬰兒鞋讓人看到自己剛在地上跑時的嬰兒模樣,仿佛遇見到自己的重生,真讓人忍不住想買?!鼻懊娲餮坨R的男人說。
“這種嬰兒鞋好多年沒看到過了,沒想到今天又冒出來了?!彼竺孀髠鹊囊粋€人說。
“可以當民間工藝品收藏,傳統農耕文化又出土了。”另一個人笑道。
那個背著沖鋒槍的人,從包裹里取出一臺黑鏡機器,在祖母身前身后照來照去,像發現了什么似地說:“你們瞧瞧這凳子。板凳面是從樹墩上截取的,足有八寸寬;凳腿和腳檔都是一整棵樹砍成的,稚拙又不失古樸,過上十年二十年,也算得古董了?!彼沁堑嘏牧撕脦讖堈掌?。
祖母聽他們的口音是外地人,覺得生意來了,便從籃子里拿出一雙鞋子說:“瞧這鞋底多軟!鞋面有綢布的,緞面的,也有盡棉的,穿在嬰兒的腳上,又軟和,又結實,又跟腳。你們帶一雙去,家有嬰兒的給嬰兒穿,沒有嬰兒的當做個紀念也是好的?!?/p>
戴眼鏡的男子蹲下身,拿起一雙鞋細細打量,回頭對身后的人說:“我們都買一雙吧,算是支持地攤經濟。再說,這雙鞋確實很有紀念意義,你們搞文化的更要注意從民間吸收非物質文化資源。”
背著沖鋒槍包裹的人把機器對著戴眼鏡的男子,咔咔拍下了幾張照片?,F在祖母知道,他背的不是沖鋒槍,而是照像機。他們同行的幾個人買鞋的時候,那人又拍下了幾張照片。
買了鞋,戴眼鏡的男子說:“我們和祖母一起合個影吧。照片洗出來后,也給祖母留一張。”
他們四個人環繞著祖母站著。祖母不錯眼珠地望著攝像機,還沒來得及笑,拍照的人就跑到照像機架前。祖母說:“我還沒有笑呢,再來,再來?!闭障嗟娜苏f:“不用啦,你笑了,笑得可甜了!”
“祖母,你這么大年紀了還來擺地攤?是不是生活困難?還是子女不贍養?”趁拍照的人還在弄著,戴眼鏡的男子問道。
祖母說:“你是鄉里的領導吧?說了你別見笑。昨兒個我從街上回來,見人民廣場旁邊開放了,擺了許多地攤,心溜溜的也想擺個地攤?;丶胰フf了,兒媳說,我們也不差那幾個錢。你這么一把年紀了,擺什么地攤?瞧她笑話我老呢!所以我就撿起做布鞋的老本領。我逛過商場,知道現在鞋子多得打不開眼睛,可就是沒有嬰兒穿的軟底布鞋。不瞞你說,我從前是接生的鄉村醫生,最愛嬰兒。我們老了,可是他們又冒出來了,我得用我這雙老手,送給他們一雙軟乎又暖和、通風又透氣的鞋子,送他們踏上人生路。看著他們穿著這雙鞋向前跑,我這個心里樂啊。——跟你說實話,我這鞋子不賺錢,賣一雙只能賺兩塊錢,我只圖個樂和,你們買去不吃虧。”
說話間,拍照的人遞給她一張照片。祖母拿過照片瞄了一眼:夕照中,她在四個微笑的男子前面,納著鞋底笑得那么安詳。
天幕拉下來,綠瑩瑩的星光瀉進祖母的窗口。晚飯后,祖母打開電視,看見一個戴眼鏡的男子正在電視熒屏里講話,那可不正是在地攤買嬰兒鞋的男子!她把凳子向電視移得更近些,凝了神聽。那男子說:“一個七十多歲的鄉村婦女,傍晚去擺地攤賣嬰兒軟底鞋,她那枚在夕陽中閃閃發光的針說明什么?說明她對生命的熱愛,對美好生活的追求;說明了我們的人民群眾中蘊藏著汩汩不竭的創新精神,煥發了搞經濟的火熱激情。我們的經濟雖然被突如其來的疫情耽擱了,但是我們前進的步子邁得更大了,因為我們有無數個像這位祖母一樣的廣大民眾,他們在各個崗位上奮力拼搏!我在這里號召全省人民向她學習!”
祖母聽了,把頸一縮,笑道:“真能編!不就是納個鞋底嗎?”她指著電視里講話的男子,回頭問兒媳:“那個‘眼鏡是什么官?”兒媳婦說:“跟你遠著呢!人家是省里的大官!”祖母啐道:“遠什么,傍晚時我們還一塊嘮話呢!不信?我就去拿照片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