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華

有的人,在一部小說里過完了一生;有的人,在一幅畫里走盡了一生。比如曹雪芹與《紅樓夢》,比如黃公望與《富春山居圖》。
富春江,一條橫貫江南的河,河水靈秀。有河必有故事,汨羅江有屈原,烏江有項羽,富春江有個嚴子陵。晚年的黃公望,也云游到了富春江。黃子久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忽忽,人莫測其所為。
他看到了什么?一片山水,快要被他看穿,最后,濡墨提筆,于是……
先是一座頂天的渾厚大山,其上綴點磯石、草木,皴線似粗麻披垂山體。這敦實的山,像京劇里甫一上臺的亮相,那人滿面油彩背插小錦旗,頭頂雉羽,快步繞場一周,轉身、昂頭、鑼鼓“咚”地一點,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一幅畫就這樣打開了卷軸,一幕好戲,就這樣拉開了帷幕。帷幕后,一塊低平的灘涂,其上有人家,人家周圍是樹,樹臨水而立,環擁出一座溫馨的小村落,樹冠蓬蓬,風和日麗。村里人家院壩間,一定爬著一個粉團小兒,他望著那墻頭露出冠頂的桃樹呵呵地笑。而后是長長的空白,只在底部描幾株小樹過渡,空白實則為一片茫茫水域,讓人想起時光流逝,彈指一揮間,春去夏來,小兒也長大成人,要背負行囊雄赳赳地爬與水域另一頭相接的高山了。
《富春山居圖》最濃墨重彩處,便是接下的這部分,位于整幅畫卷的中上段,像一個人處于弱冠至不惑之間的好年華。
連綿的山,重重的山,遠的、近的,高的、矮的,其上依然有人家、磯石、草木,若是有志,任何人都可以芒鞋竹杖去爬那些山,爬上一座,舉目遠眺,會發現眼前還有更高的山,那山上,有更好的風景,山花爛漫、山果香甜,情不自禁地,人會生起雄心萬丈,抬腳繼續往上往前,就算荊棘劃破了皮膚,筋疲力盡,也依然壯志不減。
又一記鼓點“嘭”地敲響,一個驟停,高峰緊接低谷,濃墨重彩的連綿群山尾,幾棵挺拔的松,兩葉扁舟,一間濱水的茅亭,重新讓畫卷安靜淡泊下來。
許多藝術家會在自己的作品里露個身影。黃公望在他的《富春山居圖》里,化作了那個巾冠寬袍的隱士,他坐在松下的茅亭內,打望眼前河面上的游鴨,也許還有不遠處那葉扁舟,舟里一個戴笠垂釣的漁翁,亭后又是一片茫茫大水,秋水長天,干凈澄明。亭內人看夠了游鴨,抬頭望望眼前年輕時自己執意熱情攀爬過的巍巍高山,行路難哪行路難,也不知當初那個年輕人如何那般氣盛,恨不能一腳踩個天下,如今風住雨歇,揉揉落下毛病的腳踝,看看掌上交錯的紋路,趴伏欄桿,唯輕吁一口氣:“天涼好個秋,天涼好個秋矣?!?/p>
再往后,秋之后,寒冷的冬天就到了。人生如四季,四季輪回,人也一代代輪回,那個茅亭下的看山人看水人終于也老去,于河口邊,順流匯入汪洋大海。畫幅上最后一座抵天的峰,總結了他的一生,也讓畫卷來了個首尾呼應,只是其后濃墨拖帶出的一脈遠山,仍不肯止息,仍在娓娓訴說著富春江的好風景,也在喁喁訴說著一個人生命中的點點滴滴。
(選自《歲月》,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