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家

李曉靜

大牛村里有個叫二歡的后生，心眼兒多，又讀過幾年公塾，遇事常常能獨辟蹊徑，村里人都叫他小諸葛，遇到難事就找他尋主意。

二歡爹死得早，娘把他和哥哥大歡辛辛苦苦拉扯大了。現下兄弟兩人種著幾畝薄地，閑暇時也去打打柴撈撈魚的，補貼家用。二歡也算有能耐，啥都學得會。

這年冬日的一天，二歡到南河去冰釣。釣了大半日，只釣到幾條小魚，賣不得，只能自家吃了。他就拎著魚往家走。剛到村口，就聽到旁邊的場院里有小女孩在哭。場院里都是一垛一垛的柴禾，只聞哭聲，不見哭的人。他就走進去，循著哭聲找。很快，他就看到在一個柴禾垛后面，王小丫正在哭，旁邊的陳大眼厲聲喊道：“不許哭！”

二歡過去問道：“小丫，咋啦？”王小丫哭哭啼啼地說：“他非要看我身子。我不讓，他就往我脖子里撒糠。”二歡抬手給了陳大眼一巴掌：“這么小的娃兒就不學好，長大了就成害人精啦！”陳大眼臉上現出一只紅紅的巴掌印來，他被打得火燒火燎，疼得直跳腳，大聲說道：“二歡你等著，我叫我爹去！”轉身就跑了。二歡沖他背影喊：“叫你爺爺來我才怕哩！”

二歡對王小丫說道：“小丫做得對，不能讓他看。往后要記住，誰要看都不給看。”王小丫點點頭，抹抹眼淚，回家去了。二歡提著魚回了家。魚還沒收拾好，陳家的一個長工就來了，說老爺有請。二歡回屋洗了洗手，跟著就出來了。

陳大眼他爹叫陳大發，是個大富戶。家里有三進三出的青磚大院，還有幾百畝良田，雇著十幾個長工。陳大發膝下只有一兒一女。女兒小婉，剛剛16歲，幫著他操持家務。兒子陳大眼十來歲，天天瞎跑。陳大發慣著兒子，也不管他。陳大眼哭著跑回來告狀，陳大發一見他被打腫了半邊臉，就心疼了，喊了長工去叫二歡，這邊又叫下了幾個長工。

二歡趕到時，陳大發已經搬了把椅子坐在堂屋門口，旁邊站著幾個長工，活像縣官升堂問案了。二歡笑呵呵地問道：“叔啊，叫我啥事兒？”陳大發冷著臉說道：“你打了我兒子，我得教訓教訓你。”二歡說道：“大眼耍流氓，我就得教訓他。”陳大發說：“他是我兒子，要教訓也得我教訓，輪不到你！”二歡怒道：“他敢在外面生事兒，誰都教訓得！”

陳大發氣得臉色鐵青，怒道：“讓你多事兒，我先教訓教訓你！”他一揮手，大聲喝道：“綁了！”幾個長工一擁而上，把二歡綁住了。陳大發瞪著他，忽然得意地笑起來：“二歡呀，我想讓你從大眼胯下鉆過去。都說你是聰明人，我看你現在能想出啥法子來！”二歡恨得牙根癢癢：“陳大發，你今天要敢讓我受辱，我必報此仇，十倍百倍地還給你！”

陳大發道：“別光說狠話，快想想辦法吧。”他手一背，就等著看戲了。幾個長工按著二歡往陳大眼跟前走。二歡還沒想出主意來，陳大眼往前一跑，就從二歡腦袋上躍了過去，高興地拍著手，歡笑著：“鉆胯嘍，鉆胯嘍，二歡得跟我叫爸嘍！”陳大發笑道：“傳了半天，不過如此。去吧！”二歡指著陳大發說：“有你后悔的時候！”

陳大發知道二歡鬼心眼兒多，得罪了他，只怕真沒好果子吃。但事已至此，總沒再去找他求饒的理兒。他喊過小婉和大眼，對他倆說，以后出門注意點兒，別著了二歡的道兒。小婉和大眼都點頭，說記下了。

再說二歡，受了這胯下之辱，一直記著這個茬兒呢。但他裝得沒事兒人一樣，照樣打柴、釣魚。鄉下人管冬日叫冬閑，是沒啥事可干的，二歡還能靠著打柴和釣魚賣錢，那憑的是本事。有天二歡在街上碰到了陳大發，還笑嘻嘻地打了招呼：“叔，遛呢。”陳大發很尷尬：“走走。”二歡依然笑著說：“還是跟家呆著好啊，走路費鞋底。”陳大發暗暗地想，二歡還能開這玩笑，是不是把報仇的事兒忘了？他沒看見，二歡卻又恨恨地咬了咬牙。

陳大眼在家里躲了兩天，就再也耐不住了，畢竟是個孩子呀，就跑到街上跟伙伴們玩兒。小伙伴們跟他打鬧著，還不時地從兜里掏出個小豆豆來吃。陳大眼饞了，問：“你吃啥哩？”小伙伴說：“野葡萄干。”他伸出手來：“給我倆吃。”小伙伴捂住了兜：“不給！我沒幾個了！”

陳大眼跑回家，對陳大發說，要吃野葡萄干。

陳大發說：“沒地方給你找去！”那野葡萄是地里長的一種野草，枝杈間結出黃豆粒大小的果子，一簇簇的，綠綠的。盛夏過后，果子變黑，逐漸成熟。待變得黑紫，那就完全熟了，甜甜的，就可以吃了。因為是野果，又非常小，很少有人去收集曬干，更沒地方買，陳大發才一口回絕。

過兩天，陳大眼跟小伙伴們玩兒的時候，小伙伴們又拿出野葡萄干來吃。陳大眼饞啊，跟小伙伴們要，小伙伴們不給;想搶，小伙伴倒一把全塞進嘴里，邊嚼邊嬉笑著說：“沒有了，沒有了。饞死你，饞死你！”

陳大眼倒是機靈，從家里拿了幾顆糖，塞給了小伙伴，然后問那些野葡萄干是怎么來的。小伙伴也是吃他嘴短，就悄悄說，是二歡送的。陳大眼一聽這個就傻了眼。二歡跟他家有仇，可不能往他手里撞。

陳大眼到底還是饞。第二天，他一早就跑出門，沒找小伙伴們去玩兒，卻跑進了地里。他在地里找了個遍，也只找到幾個不太熟的野葡萄干，吃到嘴里，都覺得異常甜，那叫好吃。要能吃到一把，那就太美了。但村外的地里，真的沒有了。

陳大眼發現，二歡遇到那些小伙伴們，總會從兜里掏出一大把野葡萄干分給他們。這說明二歡知道哪里有野葡萄干，他不能明著問，那就跟蹤。陳大眼打定了主意。

這天一早，陳大眼就在二歡家門外的坯垛后面躲著。不一會兒，二歡提著冰釬和釣竿就出來了，奔著南河去。陳大眼不遠不近地跟著。走了3里多地，就來到了南河。二歡下到冰上，砸了幾個冰洞，又撒上幾把谷糠，這才放下釣竿。他也不看著竿，就到河對岸去摘野葡萄干了。陳大眼頓時明白了，原來河對岸就有許多野葡萄干。他不想讓二歡看到他，又繞了一段路，河拐了個彎，二歡就看不到他了。他過了河，果然看到河堤上長著野葡萄，上面吊著許多野葡萄干，他就摘起來。摘一把放到嘴里一嚼，那叫一個甜啊。

接下來的日子，陳大眼就顧著摘野葡萄干這一碼事了。

不知不覺間，就過年了。

過了初五，二歡又上山砍柴了，他是個閑不住的人。出村不遠，卻見小婉站在那里，左顧右盼的，像在等人。他笑著問道：“小婉啊，在等人？”小婉紅了臉，低著頭，把個紙包遞給他，小聲說道：“我趕集買的點心，給你嘗嘗。我也替我爹和我弟弟給你賠個不是。他們做得過分了，你就別記仇了。你要想解氣，就沖我來吧。”

二歡沒接她的點心，只咬牙說道：“胯下之辱，怎能不報？”

小婉急得直跺腳。

二歡看她著急的樣子，心里也是不忍，忙說道：“行了，我不報了。可我得跟你爹去說個明白，看看是我贏了還是他贏了。”他轉身就回了村里，也沒回家，徑直來到陳大發家。

陳大發見他來了，很是吃驚，問道：“你干啥來了？”二歡說：“我制定了一套殺死你兒子的陰謀，你看看可行不。”陳大發讓他這話給搞糊涂了，愣呆呆的，一時沒反應過來。二歡不等他說話，就講開了。

二歡的陰謀很簡單。他先把村子附近地里的野葡萄干全都摘干凈，再不斷地分給小孩子們吃。大眼看了，必然饞得慌。陳家雖然富裕，但孩子的吃食也是很少，況且孩子還有個心態，就是別人吃著而自己吃不到的東西才是最好吃的。于是，他就三番五次地給小孩子們分發，把大眼的饞蟲給勾起來了。

大眼滿地里跑著去尋野葡萄干，沒有尋到，就想到要跟蹤二歡，看那野葡萄干是從哪里摘的。二歡就引著他過了南河。野葡萄干很小，摘著很費勁，每回去只能摘一小點兒，吃不了多大會兒，大眼想吃，就得每天都去。南河的水有一人多深，現在是凍著很厚的冰，可今年春暖，估計也化得早。大眼過河的時候是早上，那時冰還結實，再回來的時候該是晌午了，不知那冰還結實不結實。他這些天都在打柴，大眼出了事，沒人會想到跟他有關。

陳大發一聲狼嚎，撒腿就奔南河跑。跑到南河邊，果然看到大眼還在河對岸貓著腰摘野葡萄干呢。他一顆心才落回肚子里。

晚上，陳大發提著兩包點心，拉著大眼進了二歡家。一進門，他就讓大眼給二歡跪下。二歡忙著把他扶起來：“叔啊，哪有這個理？我們是同輩兄弟，不跪。”陳大發歉疚地說：“那日我整你，過了頭，我現在給你賠個禮，你也別計較了。若不是你跟我說明白了，他早晚得淹死在河里，我也活不成了。二歡，你這計，夠毒的。”

二歡撇撇嘴說：“你讓我受那胯下之辱，我也是氣極了。氣極了的時候想出來的主意，往往是狠毒的。你要不是氣極，能讓我受那辱嗎？”

陳大發不解地道：“那你怎么又告訴我了呢？”

二歡說：“靜下心來一想，什么辱也抵不過一條人命啊。”

陳大發不緊對他豎起了大拇指。他頭一回到二歡家來，這才發現二歡家柜子上放著許多書。他不由嘆道：“身在農田卻不忘看書習文，也是難得。”二歡說：“看看書，眼光就不在這一畝三分地了。”陳大發又點頭。

沒過幾天，王媒婆就來到二歡家，高聲大嗓地喊著：“有喜啦，有喜啦！”二歡娘忙著招呼她坐下，問她是啥好事。王媒婆說，陳家小婉看上了二歡，讓他來提親呢。二歡驚得下巴險些掉下來：“你聽岔了吧？我房無三間，地無二壟，她能看上我？”王媒婆說，是陳大發把她叫過去，親口對她說的。陳大發看上了他，小婉姑娘也喜歡。陳大發還特別交代了，二歡若是說沒房，他給蓋;若是說沒地，他劃過來。二歡還沒說話，他娘就拍手說道：“小婉賢惠懂事，定能當個好媳婦。我們應下了！”

兩人就定了親。

陳大發辦了一桌定親酒。此后，二歡和小婉就能走動了。小婉坐在二歡身邊，臉還羞紅著，低著頭不說話，二歡都能感覺到她臉的熱度。二歡起身，給陳大發倒上酒：“叔，請喝。”陳大發看著他，忽然沉了臉，說道：“你給我說句實話，不然，我不喝這酒。”二歡忙著說道：“叔你問吧，我絕對實話實說。”陳大發就問道：“當初你被我整了，你想怎么報復？”二歡說道：“我就想害了大眼，娶了小婉，我當你家的家，做你家的主。”陳大發點點頭：“你贏了。我老了，大眼又小，這個家就交給你了。可你知道我當時想的是啥？”二歡驚愕地問道：“啥？”

陳大發說道：“大眼被我慣壞了，再不管教，早晚得惹出事兒來。別人都躲得遠遠的，你卻敢打他，說明你心里還有正氣。若能把你拉進我家來，由你管他，我才安心。后來我才發現，你不光有正氣，主意多，心還善。把小婉和大眼都交給你，我放心啊。看看，是我贏了吧？”陳大發狡黠地笑起來。

二歡愣了愣，忽然笑了：“叔啊，我還是著了你的道兒。看來，姜還是老的辣呀。我輸了，口服心服。”陳大發一擺手，說道：“你娶了小婉，多大的喜事啊，哪能是輸家？我得著個好女婿，更不是輸家。咱都是贏家！都是贏家！”兩個人脆生生地碰了下杯，杯中酒一飲而盡……

（圖◇ki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