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木蘭辭》的美,和別的作品是不一樣的。它美不在文辭,不在意境,而在于動態節奏。就像一組組極富動感、自帶音樂的電影片段。
第一句“唧唧復唧唧”,是聲音。想象劇場里一片漆黑,有織布機的聲音一下一下傳出來。隨即整個屏幕徐徐亮起,我們看到了一幅畫面:“木蘭當戶織”。
緊接著,《木蘭辭》的作者——或者叫導演更合適——沒有急著交代木蘭的生平,也沒描寫她的相貌與性格,反而把織布機的音軌調低,推高了木蘭的嘆息聲:“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說明什么?說明木蘭根本無心織布,心思卻越來越重。
這是特別典型的電影語言。
什么叫電影語言?它想傳遞出來的信息,不只是通過文字或臺詞,而是用畫面、動作、臺詞、光影、聲效等一系列手段的復合來表達。開頭四句詩,在讀者腦海中成功建起一個憂愁少女的形象。
接下來四句:“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很奇怪,《木蘭辭》本身的寫法,對筆墨是很儉省的,怎么在這里,卻要浪費足足四句沒有信息量的廢話?
主要的功用是打破了第四堵墻。木蘭發愁的原因,她自己知道,家人也都知道,那么誰不知道呢?只有讀者不知道。這是作者給讀者的重要提示:我們不是以一個客觀中立的第三方來看待整個事件,而是牢牢地固定在木蘭身上的,觀其所觀,感其所感。
換了別的作者,早就掣起大筆,好好渲染一下家人的種種情緒,襯托出木蘭出征的勇氣與離愁。為什么《木蘭辭》里沒有提及家人對“代父從軍”這個重大決定的反應?
木蘭性格倔強剛毅,她把這些都忽略掉了,甚至可能故意回避,過多的回想,只會增加無謂的痛苦。親人視角的缺失,正是木蘭內心最溫柔最柔軟的體現,也是作者最細膩最隱晦的手法。
“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币坏搅它S河邊,自己孤身一人時,木蘭立刻繃不住了。前方都是五字一句,這里句式變成了五/七/九,這種句子逐漸拉長的感覺,吟誦起來,會產生一種距離不斷變遠的錯覺,層層遞進,徐徐舒展,與木蘭長途奔波的意象完美契合。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边@一段好像一只無形的手在拖動進度條,艱苦軍旅生涯終于結束了。
打完仗,木蘭回來見天子。
接下來,是我最喜歡的段落:“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p>
這一連串動作特寫極美,它太有節奏感了,從容、自信,有條不紊。四個“我”字重音連用,壓抑已久的天性,就這樣毫不掩飾、坦坦蕩蕩地釋放出來——她甚至還故意出去嚇伙伴們一跳,這樣開朗的性格,才是真正的木蘭啊。
(間樂摘自作者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