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培玉
“一部真正的書,常常是沒有首頁的。就像走進密林,聽見樹葉的聲音。沒有人知道那聲音來自哪里。你聽到了那聲音,那聲音瞬間又涌向樹梢,涌向頂端。”(李洱:《應物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12月版,第882頁。本文所引小說原文,均出自該書,頁碼一一附于文中。)——這應該是李洱對《應物兄》的自喻,也是現代哲學觀照和文明匯合的歷史視野下思想史的文學書寫,是一個富于修辭的思想世界、一種敞開的歷史哲思。對于迷戀思想、哲學和歷史,執著于在寫作中挑戰難度的李洱來說,這樣的書符合他的氣質。
《應物兄》從21世紀的濟州大學要籌建儒學研究院開始而生發故事,短短一年的主線敘事時間,小說為我們打開的橫截面是全球化時代包括學研政商、市井江湖各界的斑斕豐盈的全息生活,縱深處既呈現了百年中國現代化歷程中知識分子思想探尋的風雨之路,也映照著包括孔子、莊子、《周易》、佛經、柏拉圖、康德、胡塞爾、海德格爾、尼采、理查德·羅蒂、馬克思等幾千年中西方文明思想的交匯融合。李洱把當下的生活放入社會總體結構的大譜系,并建立起當下與中國傳統和西方文明史之間的多向度對話,“思通古今,擬究天人”。李洱曾說:“真正的長篇小說,對世界、對現實,提出了疑問,一個長長的疑問。這不僅僅是作者的疑問,也是作者與讀者共同的疑問。”那么,《應物兄》提出了什么樣的疑問呢?
康德之問
1784年11月,德國《柏林月刊》發表了康德的一篇短文:《何為啟蒙》。康德本人并沒有將它看得多么重要,后來也很少提及,但它卻標志著對思想史上一個根本性問題的切入。兩百多年來,這個問題仍然以各種形式反復出現。從黑格爾開始,經由尼采或馬克斯·韋伯,到霍克海姆或哈貝馬斯,幾乎沒有哪一種哲學不曾碰到這個問題:所有人,既沒有能力解決,也沒有辦法擺脫。那么,這個被稱為啟蒙的事件,這個決定了我們今天所是、所思、所行的事件,到底是什么事件?請設想一下,如果《柏林月刊》今天還在,并且問它的讀者:什么是現代哲學?或許我也會如此回答:現代哲學是這樣一種哲學,它企圖回答兩百年前康德突然提出的那個問題:何為啟蒙?(第275頁)
這是文德斯的小書開篇,書名是《辯證》,談的卻是“啟蒙”。“說話會臉紅”“高貴樸素像野蘭花”的文德斯,是年輕一代優秀學人的代表,被應物兄稱為“凝聚了一代人的情懷”的女學者蕓娘的弟子。應物兄看到這個開篇很感慨:“看上去單純而柔弱的文德斯,每天都糾纏于這些問題?不過,這并不奇怪。遙想當年,類似的問題也曾在他的腦子里徘徊,幽靈一般。文德斯提到的人,他都曾拜讀過。他熟悉他們的容貌,他們的怪癖,他們的性取向。但他承認,當年讀他們的書,確有趕時髦的成分,因為人們都在讀。求知是那個時代的風尚,就像升官發財是這個時代的風尚。”(第275頁)
應物兄感慨的“遙想當年”,正是他和頰象愚們一起讀研究生的20世紀80年代。那時的中國,被中斷的啟蒙事業正重新開始。在人道主義、異化、人性論討論被結束,政治有限解凍的制衡中,現代性啟蒙在李澤厚《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的發表中拉開序幕。之后李澤厚發表了《康德哲學與建立主體性論綱》和《關于主體性的補充說明》,引起學術界的熱烈討論。“人的主體性”被強調和重視,打開了人們的視野和思想新路向。研究作為主體的人的實踐活動,對文化—心理結構和物質生產方式之間的“積淀”關系的描述等,成了最熱門的話題。在李澤厚的推介下,從康德開始包括黑格爾、尼采、馬克斯·韋伯到霍克海姆、哈貝馬斯,這些應物兄熟悉的德國哲學家們,讓80年代的中國迎來了空前的思想大解放。小說中應物兄就回憶了1988年秋李澤厚在濟大的一次盛況空前的講座:“李澤厚先生是八十年代中國思想界的領袖。他的到來讓人們激動不已……如果他沒有記錯,李澤厚那天講到了‘積淀,講到了‘實踐,講到了‘主體性。”(第228頁)然而20世紀80年代末,啟蒙又被再次中斷。隨著市場經濟開放的20世紀90年代來臨,新興的全球性大眾文化吞噬了一切關于思想、人文的話語。到《應物兄》誕生的信息技術席卷全球的2018年,正如應物兄所說:“求知是那個時代的風尚,就像升官發財是這個時代的風尚。”
蕓娘的精神伴侶、80年代的優秀思想者——文德能,留在世界上的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書《The thirdxelf》,沒有書號,沒有出版社,但蕓娘稱它是一代人生命的注腳。蕓娘在安排自己后事的時候,安排了文德斯和陸空谷為它寫注腳。文德斯小時候看哥哥寫這些注腳和眉批,以為是作者吩咐他哥哥寫上去的。他覺得哥哥的工作像小精靈用紅刷子把煤炭刷紅一樣。蕓娘認為:現在那煤炭暗下去了,所以需要刷掉外面的灰燼,然后繼續刷。刷煤炭在這里是一個意義豐饒的隱喻。“Thirdxelf”是文德能留在人世的最后的聲音,這是他生造的一個單詞——“第三自我”。書的第一則筆記,是尼采晚年的一段話和文德能的感悟,提到了羞愧、啟蒙的代價和對自我的反思及重新認識。煤炭的落灰和暗下去,不正是指向20世紀80年代“主體性”“現代性啟蒙”這些關鍵詞遭遇的困境嗎?蕓娘說:需要人去刷,并且刷的人越多越好。從文德能、蕓娘到文德斯、陸空谷,我們看到了兩代知識分子對“何為啟蒙”和中國現代化啟蒙之路的探索接力。
有意思的是,提出了“康德之問”的文德斯,溯源他的師承源頭,我們找到了梁啟超。1983年春天的一個晚上,姚鼐先生在自己家的客廳里有一次講課,李洱巧妙地“非虛構”了一次模仿的模仿。姚鼐先生給弟子們授課,模仿他的先生聞一多在課堂上給他們模仿梁任公給弟子們講樂府詩《公無渡河》。應物兄這般回憶那個課堂:“直到現在還記得,他完全被姚鼐先生吸引住了。在那一刻,姚先生即為聞先生,即為梁任公。他也由此知道,那么多考古學和歷史學的青年學子,為什么會千里迢迢,投奔到姚鼐先生門下。姚鼐先生那狹小的客廳,此時極為安靜。在姚鼐先生講完的那一刻,他聽見人們長吁了一口氣。剛才,因為全神貫注,聽者無不屏聲斂息。斯是陋室!那脫了漆的木地板,受過潮的木圍墻,本來給人衰敗的感覺,但此時卻突然有了另外的含義:它們是為奏響這歷史的韻律而特意準備的。他覺得,那盞老式吊燈也有了貴族氣息。”(第857—858頁)從梁啟超到聞一多,到姚鼐、蕓娘,再到文德斯,李洱為我們草灰蛇線埋下了一條從晚清到民國直到當下的五代知識分子在百年中國現代化風雨中對“康德之問”的上下求索之路。
作為中國最早進行現代性啟蒙的思想家之一,梁啟超早期維新改良支持憲政,極力推介一整套資產階級的世界觀、人生觀和社會思想來貫徹“新民說”,培養具有現代政治法律和道德意識的公民;游歷歐洲回來的后期主力發揚傳統文化,倡導趣味主義和情感教育,培養具有鮮明個性的自由發展的個人。梁啟超走過的戲劇性的思想探索之路的背后,是西學、中學的爭鋒論戰。而尊梁啟超為師的聞一多先生,早期參加五四運動擁抱新文化,同時堅守傳統文化。留美學畫回來,寫現代新詩,又做古典文學研究。蕓娘的碩士論文《殺蠹的蕓香》把聞一多比作魚雷在古代典籍里游泳,借聞一多“殺蠹的蕓香”的自況來比喻他以啟蒙的方式做著傳統文化研究:“通過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校勘、辨偽、輯佚和訓釋,對浩繁的中國古代典籍進行了正本清源、去偽存真、劣汰選優的工作,在傳統文化研究中引進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所開啟的思想成果。姚鼐先生曾說:聞先生之死,是現代中國最重要的文化事件:現代中國與中國傳統和西方的對話,暫時擱淺了。”(第856頁)這個被暫時擱淺的聞一多的事業,在姚鼐先生、蕓娘和文德斯身上得到了延續。住在二里頭“何妨一下樓”做夏、商、周斷代研究的考古學家、歷史學家姚鼐先生,在別人養意大利蜂的華夏文明源頭養土蜂,也研究中國藝術生產史,喬木先生評價他:“七寶樓臺,炫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但還是讓姚先生如此這般地連綴起來了。”而蕓娘,這個以“殺蠹的蕓香”給自己取名的學者,被弟子稱為“晶體”“圣母”等具有強烈懷疑主義傾向的理想主義者,她完成于1985年的關于聞一多的碩士論文,被稱為“在相當大的程度上象征了一代學人在20世紀80年代的思想和情緒”。而她后來從考古學轉到了現象學,臨死前又告訴應物兄,在胡塞爾的《邏輯研究》抵御虛無主義的艱難的一個世紀之后,她相信沒有人能從根本上粉碎尼采《權力意志》提出的“虛無主義降臨”的預言,也因此她希望自己走出現象學。而看上去單純柔弱的文德斯,從他最近出版的小書《辯證》,我們就知道他一直糾纏在兩百年前的“康德之問”中。
作為外源性輸入的中國的后發現代性,啟蒙的道路注定是曲折的。從洋務運動到戊戌變法,再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晚清的知識分子、思想家們就開始了現代中國之路的探索。但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喊出的人的覺醒和解放迅速被國家救亡的迫切現實需求淹沒遮蔽了。而到20世紀80年代重提“人的主體性”,雖然振聾發聵也引發了思想大解放,但90年代市場經濟和全球信息技術迅速來臨,于是正如蕓娘形容煤炭落了灰,暗了下來了,啟蒙之路依舊前途迷茫。歷經百年風雨,中國的啟蒙和現代化依然是一項需要不斷反思和批判的未竟事業。正如文德斯所說:“所有人,既沒有能力解決,也沒有辦法擺脫。”也如姚鼐先生所說:“七寶樓臺完全連綴起來,還得幾代人的努力。”“康德之問”是所有自晚清至當下的知識分子需要共同面對的,“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在人類命運共同體到來的歷史關口,文明何去何從,無問東西,這是人類共同的問題。在這個主線敘事之外的復調和對話中,李洱在西方思想史的映照中打開了中國的百年現代化歷程。
啟蒙反思
《大導寺信輔的前半生》這本書,小說提到了兩次。應物兄猜測文德能大概非常喜歡他大段抄在 《The thirdxelf》中的文字:
這樣的信輔,一切都是從書本里學來的。不依賴書本的事,他一件不曾做過。他是先看到了書本中的行人,才去看街頭的行人。他為了觀察街頭的行人,又去查看書本中的行人。而街頭的行人,對他來說,也只是行人而已。這是不是就是他通曉人性的迂回之策?為了了解他們,了解他們的愛,他們的憎,他們的虛榮心,他讀書。讀書,特別是讀世紀末歐洲產生的小說和戲劇。他在這冰冷的光輝中,發現了在他面前展開的人間喜劇。他發現了許多街道的自然美:靠了幾本愛讀的書,他觀察自然的眼光變得尖銳了一些,發現了“京都郊外的山勢”“郁金香花叢中的秋風”“海上風雨中的船帆”“蒼鷺在黑夜里飛過時的叫聲”。他在自己的半生中,也曾對幾個女性產生過愛,然而她們卻沒有一個使他懂得女性的美。至少沒有使他懂得書本以外的女性美。“陽光中女性的耳朵”和“落在面頰上的睫毛的影子”,他都是從戈蒂耶、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那里學來的。(第884頁)
這么一大段抄錄之后,文德能寫下了自己的批注:
這個夜晚,曲終人散,我再次驀然從朋友的背影中讀出了信輔。他們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他們這是要去觀察街頭的行人?而我佇立窗前,如同信輔看著信輔,如同一個信輔看著另一個信輔從書中走向街壘。(第885頁)
這兩段話不由讓我們想起伊藤虎丸的一個精彩論述。他認為,一個人年輕時初步有了思想、自我覺醒、社會意識等,都還不能說已獲得了主體性,因為他只是被作為“新的權威”的新的“思想”和“普遍真理”所占有,委身于其中,這個時候他可能會發出激烈的批判,卻不是因為有了主體性,而是因為把自己當作了所委身的“真理”的化身。這個被書本占有,只從書本的冰冷光輝去看世界,做著書本的“傳聲筒”的信輔,也出現在文德能身邊的朋友們身上。20世紀80年代文德能家中的客廳,聚集了一大批熱愛并討論哲學文學、擁抱新思想的人。包括聽他說話使蕓娘和文德能都會感到羞愧的海陸,他研究胡塞爾、海德格爾,他剛從德國回來,隨身帶著麥克風,說話夾帶一堆名詞和德語英語。還有每次見面必談蘭波的傷痕小說家等。文德能接下來就寫下了關于蘭波的批注:自從亨利·米勒為蘭波寫了傳記,反叛的學生在街壘寫下蘭波的詩句,都想成為被稱為“混子”“流氓”“癮君子”的亨利·米勒筆下的蘭波,然而吊詭的是蘭波本人從未成為蘭波。作為那一代學人中的優秀代表,文德能敏銳地發現了身邊的信輔們,他滿懷悲憫地寫道:“海德格爾說,在我們這個激發思的時代最激發思的東西恰恰是我們尚不會思。海德格爾后來對納粹言行的緘默,是因為他在思。”(第886頁)
信輔只有進入第二個階段,即把自己從業已委身其中的新思想和新價值觀中重新拉出來,從被一種思想所占有,前進到將其作為自己的思想所擁有,這才是真正獲得了主體性的階段。b因此臨終前的文德能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個詞是“The thirdxelf”。什么是“第三自我”呢?“文德能將‘第三(Third)和‘自我(self)兩個詞組合了起來,形成一個新的單詞:Thirdxelf,第三自我。”(第687頁)縱觀《The thirdxelf》的筆記內容,這個“第三自我”,或許就是那個跳出了所委身的思想和價值觀,真正會思的、獲得了主體性的自我。臨終前的文德斯在說“The thirdxelf”的時候,后面還有一個逗號。逗號是一種未完成,那應該是“第三自我”的未完成,人的主體性的未完成,啟蒙的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