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的庚子年,大疫之余,也發生了很多影響我們生活的事情。七月二十六日王昊教授的去世,是其中之一。
一
王昊是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他長于詞學和遼金元文學,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領域的著名學者。
我們有著十幾年的友情,同在幾個學會,每到年會,大家言歡敘舊都是尋常之事。王昊教授是河北樂亭人,樂亭周時屬燕國幽州,唐人韓愈《送董邵南序》說:“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王昊教授的確是典型的北方大漢,魁梧健壯,為人豪爽。每逢學術會議分組討論,都作為最后在閉幕式進行討論情況報告的匯報人,非常辛苦。因為需要堅持聽完全程并進行細致梳理,王昊教授往往不憚辛勞,欣然接受并一絲不茍地完成工作。宋人陳亮作辛棄疾《畫像贊》,說:“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負,足以荷載四國之重。”王昊教授為人忠厚,待人誠懇,也給人這種感覺。劉揚忠先生是他崇拜的前輩,我曾經多次在學術會議上見到他對劉先生執弟子禮,悉心照料,其對前輩的恭謹、細致,令人動容。
王昊教授成名很早,他生于1967年,1991年即免試保送吉林大學,師從詞學名家喻朝剛先生攻讀中國古代文學碩士學位,1993年提前畢業留校任教,2004年晉升教授,這速度在當時文科教師職稱晉升中,已經是很突出的了。但他沒有傲氣,待人謙和有禮,是一位標準的“佛系”學者。
王昊教授早年間研究的對象是蘇洵。蘇洵大器晚成,二十七歲發奮讀書,并教導出了蘇軾、蘇轍兩位文學天才,自己也成為《三字經》中的楷模:“蘇老泉,二十七。始發奮,讀書籍。”1996年,王昊教授撰成《蘇洵傳》一書,收入“唐宋八大家列傳”出版(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年版)。《蘇洵傳》顯示出年屆而立的王昊扎實、沉穩的學術風格,蘇洵本人生平資料并不多,但是王昊由作品入手,知人論世,探尋其思想,勾勒其人生,最終完成一部滲透著作者思考的傳記,正如他在后記中所說:
邇來世事變遷,我的思想也幾經沉潛。研讀蘇洵詩文、寫作本書的過程也是我清理自己思路的過程。由讀其詩文而探其思想、為人立節,我是把蘇洵當作一個理想主義的書生來刻畫的:從道與從勢這終其一生的兩難糾結,為蘇洵的入世人生染上濃重的理想主義底色和必然的悲涼況味。
該書在十年后的2008年再版,顯示出了強勁的生命力。王昊隨后關于蘇洵的研究,則是該課題的自覺深化,《辨奸論》的真偽,是1949年以來蘇洵研究中出現的一個焦點,既關系到蘇洵作品的價值判斷,又關系到北宋若干人物的政治態度與思想評價。王昊分三個階段對這一問題的發生緣起、發展規律、內在動因進行了梳理剖析。他認為,該問題的爭鳴一度偏離學術軌道,“偽作說”長期占主流地位,后來“肯定說”漸有抬頭之勢。前者難以解釋圓滿,后者的證據也不容易令人信服。
在此基礎上王昊撰成《〈辨奸論〉真偽考信編》(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一書,對相關材料進行了全面匯集,對該問題進行了全方位辨析。
二
對待友朋門生,王昊教授關懷備至,盡顯燕趙豪士細膩的一面,這在學界有口皆碑。在科研上,他重細節的這面也被充分體現出來,只不過他的細節研究也洋溢著北方人特有的宏闊與大氣。
如宋詞人中辛棄疾、陳亮這一對好友,后者曾兩次被誣入獄,辛棄疾《祭陳同甫文》有“中更險困,如履冰崖,人皆欲殺,我獨憐才”的語句,王昊認為其中不僅僅化用了杜詩,更有著重大事實背景,他從辛棄疾與鄭汝諧、趙汝愚、羅點等人的交誼以及辛棄疾在陳亮脫獄后給各人的謝啟入手,勾勒出辛棄疾對陳亮的助力,撰成《辛棄疾與陳亮獄事》(《中國典籍與文化》2005年第2期),小處著手,大處著眼,這對于辛棄疾作品解讀和辛、陳生平事跡研讀,有著重要價值。
宋人王灼《碧雞漫志》卷二“東坡指出向上一路”條說到柳永、蘇軾詞的接受情形:“今少年妄謂東坡移詩律作長短句,十有八九不學柳耆卿,則學曹元寵,雖可笑,亦毋用笑也。”王昊敏銳地發現這則被頻繁引用的材料中存在著嚴重誤讀,即把東坡長短句作為“十有八九不學柳耆卿,則學曹元寵”的主語,這與蘇軾創作實況是嚴重不符的,王昊撰《蘇柳詞關系——一條久被誤讀的材料》(《古籍研究》2006年卷下)對此進行了辨析,進而澄清了與此相關的柳蘇詞關系等問題。
對于細節的關注,并非僅僅追求局部的完美,更多的是全局意識使然。探究辛棄疾對陳亮脫獄的用力之外,王昊又撰《辛棄疾與朱熹交游關系考論》(《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4年第3期),從辛棄疾、朱熹二人交游入手,揭示后者對前者的影響,并展示辛棄疾中年后的心態與思想,辛棄疾與陳亮獄事、辛棄疾與朱熹的關系,兩者無論是點的開掘還是面的勾勒,顯然都是王昊考察南宋政治環境全局的一部分。
對王灼《碧雞漫志》內容誤讀的糾正,也并非孤立的文獻考索,也不是否認柳永對蘇軾的影響,實際上遠在這篇糾正文章撰成五年之前,王昊就有《蘇柳詞關系論》(《中國文學研究》2002年第1期)專門探討蘇柳關系,他指出:詞藝成熟的蘇軾蟬蛻柳,但以柳氏之俗為病;蘇軾對柳氏“詩人之旨”的雅詞表而出之又超而越之。兩者之間是對峙與超越的關系。如此,有破有立,破不廢立,細節的研究使得柳蘇詞學關系的整體探討更加豐富、圓滿。
王昊教授早年受教于喻朝剛先生,后又常從劉揚忠先生游,受名家影響,其詞學研究習慣從詞樂與文辭入手,矚目系列性的唐宋詞全局問題,磅礴大氣、不拘一格,自成一家。
如他撰文《“敦煌曲”名義和“唐詞”論爭及其現代學術意義》(《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探討20世紀50年代至90年代“敦煌曲”和“唐詞”的論爭,便指出其現代學術意義:學科分科意識、學術立場分野、“大文學史觀”建構、學術立場的“原點”效應,敏銳地發現論爭對現代學科意義上的“音樂文學”“詞學”、傳統“樂府學”,在研究方法、觀念、思維上都提出了新的界定和要求。他所撰《“詞曲遞變”初探——兼析“唐曲暗線說”和“唐宋詞樂主體說”》(《中國韻文學刊》2009年第2期)則是其以音樂文學觀考察詞曲發展史的實踐,他認為南宋與金對峙之時,詞曲的發展有著兩個獨立的路徑:一是雅俗文化消長背景下的新一輪“雅俗遞變”,二是詞體向“散曲”的變遷。這與元代南宋、元曲對宋詞的代興不同。同樣,在確立詞體“音樂性和文學性、娛樂功能和抒情功能的內在張力和矛盾”的基礎上,王昊《論宋人詞體觀念的建構》(《中國文化研究》2004年第2期)概括出了兩宋詞學批評中詞體觀念構建的兩個維度,即“破體以尊體”和“分體以尊體”,前者以蘇軾“詩之余裔”為代表,后者以李清照“別是一家”為尊,兩者都未脫離音樂本身。
王昊在中國詞學研究會、中國辛棄疾李清照學會、中國韻文學會、中國散曲研究會等都有學術兼職,并活躍其中,這也反映了他在詞曲界的影響以及學界對其的肯定。
三
金代文學研究是王昊用力最深的學術點之一,這也許和他所任職的吉林大學所處的地理位置有關。近年來他專心于金代文學史的寫作,試圖以新的視角和理念,展示全新的金代文學風貌,為此他已經分層次做了大量工作。
首先,對于金代相關的重要作家作品,他進行了系統的梳理和分析,金代最著名的作家元好問,王昊以為其詞學觀念具有鮮明的崇雅意識和儒學背景,為此撰文《雅正與尊情:元好問詞學思想的內在張力及其意蘊》(《社會科學戰線》2009年第9期),揭示元氏晚年試圖在創作層面統一真、善于“誠”,為此提出“以誠為本”的詩學命題,以解決“雅正”“尊情”的詞學矛盾。金初魏道明箋注蔡松年詞集《蕭閑老人明秀集》,王昊以為這是“蘇學北行”之后,對“金代詞壇首位系統學蘇”者的詞集進行注釋,因而是一個有著豐富宋金思想文化蘊涵的個案,因此撰《金魏道明〈蕭閑老人明秀集注〉探析》(《詞學》2014年第1期)予以闡述。
其次,對于金代文學文體與作家群體的相關問題,他進行了有意識的梳理。“說話”是金代文學承襲宋代之后的重要文體,王昊撰《金代的“說話”藝術與話本小說的發展》(《北方論叢》2004年第3期),論述“說話”作為講唱文學,構成了金代俗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全真道士是金詞作者的重要組成部分,王昊指出了他們與柳永的關系,其《論金代全真道士詞人對柳詞的接受》(《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以為,王重陽等人是讀書人出身,以詩詞證道傳道,是全真道士接受柳詞的前提;柳詞的“象喻”為全真道士應用于“道成肉身”的宗教體驗,從而形成一種否定論美學,這反而提升了全真道士詞的品格。對于金詞整體,王昊也有自己的思考,金、元詞向來并稱,但王昊《論金詞與元詞的異質性——兼析“詞衰于元”傳統命題》(《文學遺產》2011年第2期)以為它們其實并不相同,金詞是“歌本”“辭本”統一的“聲學”,而元詞大部已成為案頭之作;金詞屬于北派風格,而元詞則是南北交匯;金詞為詞史發展高峰的產物,元詞則為詞史余波。
其三,王昊對于金代文學的總體觀照,已經注意進行超越政權和地理分割的宏觀描述,從而傳達不一樣的體驗,這一點在其《汴京與燕京:南宋使金文人筆下的“雙城記”》(《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6年第2期)一文中表現得特別明顯,燕京為金國“中都”,北宋滅亡后其汴京成為金國的陪都“南京”,兩者分別成為使節的終點和必經之地。在南宋使節的兩城影像書寫中,“遵循著相似的表達策略,共享著某些強化或遮蔽機制”,透射出強烈的內涵落差與文化象征意義。
“金代文學史”是王昊教授承擔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由于在金代文學研究的突出成就,2019年8月的中國遼金文學會錫林浩特年會上他被選為副會長。寫一本具有自己風格的《金代文學史》,也是他的一個奮斗目標,為此他日常除了精益求精的寫作之外,也不放過任何一個獲取新材料的機會。我本人讀書期間很喜歡萬曼先生的《唐集敘錄》,今年6月在中國圖書網購得《萬曼文集》,非常開心曬在微信朋友圈,王昊教授見到后立刻發信息詢問我購買方法,原來他對其中的《金代藝文志》感興趣。當時本欲和他詳細討論,但是想到疫情漸緩,原定7月在吉大召開的詞學會也許能如期舉行,正好見面;明年又有遼金會,見面機會尚多,就沒有多聊。沒想到月余之后,就傳來王昊教授去世的噩耗。
焦慮和壓力司空見慣的當下,才華橫溢的學者英年早逝似乎也不少見。感傷之余,盤點其學術成果,往往扼腕嘆息:若天假其年,能夠最終完成學術規劃,人生壽命與學術生命共享長春,那該多好!
愿王昊教授在另一個世界繼續他喜愛的教學和科研工作。只是,工作之余,要注意管理自己的健康。這是王昊教授提醒我們的,我們也要這樣提醒自己。
作者: 董希平,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系主任;中國遼金文學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