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 和快遞小哥的恩怨情仇

成小勺

狠狠的冰雨在臉上胡亂地拍

我跟快遞小哥之間的恩怨情仇，要從我大學畢業后千里南下工作開始講起。

那一年正直梅子半黃，芭蕉新綠的好時節，我因為不慎遺失了畢業證書，惶急中致電千里之外的母校。歷經幾番周折，對方終于弄好了證明并通過快遞寄來，物流信息顯示到的那天，剛好是工作方給出的最后期限。我聯系上了快遞小哥，電話里傳來冷峻的聲音：“中午1點，你單位門口等。”

我如領圣旨，從中午十二點就開始倚窗眺望，卻不想風云突變，轉瞬就是一場暴雨。眼看約定的時間將至，我不顧手里顫巍巍的折疊傘沖進雨中，可四野茫茫，這樣的天氣是別想準時收到了。想到這，我手中被吹得像平底鍋一樣的傘忽然一斜，“一鍋”雨水便精準地澆在了我頭上。電話就在此刻響了起來，聽筒里傳出兩個字：“回頭。”

我在風雨中回頭的動作放在偶像劇里應該用慢鏡頭來表現，那一刻穿著工裝的快遞小哥兒簡直有吳彥祖加持，周身的雨都化作銀色的光圈。小哥從衣服里拿出包了塑料袋的扁平封套，我差點喜極而泣，在心中“我向你飛，雨溫柔地墜”的配樂中奔到他三輪車跟前。小哥微微勾嘴角，伸出手，說：“到付件。”

現實的人生啊，果然還是只有“狠狠地冰雨在臉上胡亂地拍”。

此快遞小哥姓于，從這一天開始，我偷偷叫他鱷魚哥。一來與他的個性相合，二來也寄托了我后來總想把他做成皮鞋的美好愿景。

吃瓜不用刀

由于我懶到深處自然宅的特性，衣食住行的各個方面都依賴著網購，所以跟鱷魚哥見面的概率實在不低。熟絡起來我才發現，此人看起來質樸無華，實則最擅長蘊刻薄于無形，化毒舌于日常。

比如秋冬時節，我在網上買了些家鄉青蘿卜。開箱驗貨時，鱷魚哥使勁兒揉了揉眼睛，然后將目光放到我的腿部，似自言自語般說：“難道以形補形是真的？”

再比如夏天來臨的時候，我終于下定決心做了牙齒矯正，因為每天帶著牙套進食困難，特意挑了不少綿軟的水果來補充維生素。那天，我從鱷魚哥手里接過來的是一箱水蜜桃。從驗視到簽收，一貫毒舌的人竟破天荒地沒有開口。可就在我搬了箱子準備上樓的一刻，他忽然叫住我，拋給我一個小白瓶子，我本能地伸手去接，一箱桃子就此稀里嘩啦地滾在了地上。鱷魚哥閃電一般跨上三輪車不見了蹤影，我看著手里這瓶復合型維生素，在心里用我的鐵齒鋼牙把他嚼了個碎。

隔了兩天，鱷魚哥打電話叫我下樓，神神秘秘地從一眾快遞旁邊搬出幾只大西瓜，說：“我家里種的，算是補償你。”

我喜笑顏開，剛準備一個個抱走，又聽到他說：“你能不能在這吃一個？”我戒備地問：“為啥？”

他把嘴巴凹地像臺推土機，作勢將虛空的瓜“咔嚓咔嚓”用牙齒截得粉碎。說：“你現在的牙口吃瓜肯定不用刀。”

我終于明白了，他根本不會洗心革面重新做魚，偶爾閃現的人性光輝，統統都是鱷魚的眼淚。

中秋的月餅

剛來南方工作的幾年帶著年輕的憧憬和好奇，佳節也未有過多少孤獨之感。可這一年的中秋，我卻過得十分艱難。

工作上的一個創意莫名其妙地易了主，千里之外的父母為了親戚的事已經爭吵到了情感崩塌的邊緣……我常常失眠，白天忙起來會偶然感到心悸，種種挫敗讓我覺得正經歷著人生的至暗時刻。

中秋這天樓下許多店鋪關了門，我想買塊月餅應個景也不得。我剛準備往回走，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卻是鱷魚哥，只說：“五點，你小區門口。”

我到的時候，鱷魚哥正坐在三輪車上吃著晚飯。見我過來，從身后拎出一只小盒子遞給我，說：“公司發的，魔鬼餡兒，扔了浪費。”

手里的一盒五仁月餅包裝精良，他一貫節儉，又怎么可能舍得扔掉。我忽然覺得眼睛一熱，非常沒出息地哭了出來。

鱷魚哥跳下車，在我旁邊坐下，說：“今天的件也派得差不多了，陪你聊兩句權當敬老吧。”

我哭笑不得地白他一眼，淺白色的月亮已經能看到輪廓。鱷魚哥看了看我，忽然卷起自己的上衣露出一處醒目的疤痕，說：“這里只剩下三分之二的肝臟，那一塊，捐掉了。”頓了頓，又說：“捐給我父親，可還是沒能救過來。”

我一時愣在那里，他卻笑了笑，說：“你看我，舉目無親，還身體欠佳，不是一樣努力地過生活，人生其實沒什么過不去的坎兒。”

他掰了一半月餅遞給我，咬了一口，說：“這月餅真甜。”我幾乎又要掉下淚來，說：“是，真的很甜。”

恩怨都付一笑中

就在我以為跟鱷魚哥徹底和解了的時候，卻猛然發現派件的小哥換了人。我惶急地問原來的派件員去了哪兒，小哥撓撓頭說：“不知道，可能因為中秋節那天派件晚了，被投訴太多給開除了吧。”

我心里一驚，趕緊跑去他們市里總公司，跟經理反復說明情況，表示如果對鱷魚哥有罰款我愿意全部承擔，希望不要辭退他。經理滿臉問號地看著我，說：“沒辭退他啊，他調去城西那邊新設的點了。”

我馬不停蹄地趕去城西，新網點倒是井然有序，我四下詢問，前臺小妹走過來熱情地說：“你找我們于經理啊，稍等一下哈。”于經理？不一會兒，鱷魚哥帶著點我不熟悉的莊重從后面走了出來。

我瞪大眼睛，說：“你這是高升了？不是說被投訴了么？”鱷魚哥笑了，說：“本來是，原本有幾個客戶等著快件里的材料做中秋家宴的，投訴我，我都理解。但為著不讓你有愧疚感，我還是挨個給顧客打電話解釋了下。后來客戶不僅原諒了我，還有的給我寫了表揚信，加上這幾年我表現不錯，趕上公司鋪設新網點，我就過來這邊了。”

我剛準備長吁口氣，卻忽然覺得哪里不對，于是問他：“我這點事兒能讓客戶那么感動？”

鱷魚哥眨了下眼睛，說：“我適當夸大了一點點。”我帶著不好的預感，問：“一點點是多少？”他搓了搓手，說：“這個，我說了你可別激動，我說你要，要……”我本能地想到：“要尋死是不是？”

鱷魚哥戒備地點了點頭，我猛地站起身，把披肩發全部掠到了面前，以貞子的形象伸直手臂作勢要掐住他，嚇得他直接從沙發上翻了過去。我雙手掐腰，翻身農奴把歌唱一般地說：“作為補償，我要你這寄件永久vip價。”鱷魚哥理了理儀容，說：“行吧，誰讓我最敬老呢。”

幾年的恩怨算是都付了這一笑中。我忽然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如此奇妙，從相看兩厭到彼此理解，這個平凡的快遞小哥帶給我很多快樂，很多溫暖，讓我覺得努力工作、認真生活是一件那么美好的事情，也讓我看見用什么樣的態度對待生活，生活也會給出同等的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