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去南極是2018年2月。當時是南極的夏天,有一天我們坐著小艇在海上巡游,突然駛入了一片漂滿碎冰的海域,我們一行11人漂在南極靜謐的海面上,聽見的只有碎冰之間撞擊的聲音。那些冰已經存在了上千年,在那個夏天,漂到了我們面前,冰里面還有一些被壓縮的空氣,一邊融化,一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我覺得我們好像是地球上的最后幾個人,在世界的盡頭飄蕩。
那個時候,我大概明白了什么是永恒,而我就像是巨大的自然之間一顆渺小的沙粒。
那次的南極之旅我是以游客的身份去的,但是因為那艘船上沒有會說中文的探險隊員,我承擔了許多照顧同行者的工作。恰好船公司的創始人也在那條船上,他在旁邊默默觀察了我幾天,覺得我挺擅長這份工作的,后來我們逐漸交談、熟悉,他向我發出了南極探險隊員的工作邀請。

這份工作需要我每年10月底到3月份,也就是南極的夏季,來到南極工作,可以深度體驗南極生活,不僅不用花錢,還能得到一份薪水。綜合考慮后,我接受了這份工作,在2018年10月底以探險隊員的身份再次前往南極。
這份工作雖然聽起來挺有趣的,但實際工作強度和壓力都很大,對于個人能力的要求也很高。南極游船上的每一位探險隊員都是加強版的船員、導游、戶外教練和南極知識專家的合體,不僅要照顧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還要有豐富的知識儲備。
在船上的生活很規律,我們工作人員一般是6:15起床,探險隊長6:30向游客進行廣播,當船上中國人比較多的時候,我就要配合隊長進行翻譯工作:“大家早安,早餐時間是7點,今天的溫度是2℃,今天太陽很大,請大家注意防曬。”
這些都是常規操作,但是因為隊長是個英國人,英國人呢,除了擁有悠久的探險、飲酒、喝茶的傳統,還酷愛詩歌朗誦,而且喜歡在廣播中一時興起,說來就來:
“現在外面陽光明媚,又是非常美好的一天,我想起了一首詩……”
這就讓我有些措手不及,只好跟大家說:“剛才我們探險隊長給大家朗誦了一首詩,一會兒我把這首詩翻譯了貼布告欄里,大家有興趣可以去看一下。”
我們的船通常在下午6點從阿根廷烏斯懷亞的港口出發,晚上10點鐘左右就穿過畢哥水道,開始進入大名鼎鼎的德雷克海峽。這個時候,是暈船人士噩夢的開始。
這條著名的魔鬼西風帶上沒有任何遮擋,十米浪都是很常見的。風浪特別大的時候,圖書館就像是哈利·波特魔法學院一樣,書架上的書都蹦蹦跳跳的;餐廳像是在開打擊樂會,一會兒碎一箱子杯子,一會兒碎一摞碗。
我之所以能做這份工作,正是因為我是亞洲人中少有的不太會暈船的人。大部分亞洲人在穿越德雷克海峽的時候,會產生暈船的反應。
我們每次在上船前準備的時候,船上的Hotel Manager會根據這趟行程中亞洲人的數量準備更多的嘔吐袋。
這也不是說西方人不暈船,而是西方的老人家對于吃藥這件事基本不排斥,他們上船之前,就會使用各種內服外用的藥物甚至是玄學的壓脈帶,來預防可能的暈船反應。而有些中國的老人家會覺得自己有很多坐船的經驗,不愿意吃藥。
南極之旅,號稱是一生一次的旅行,不僅是因為距離遠、時間長,也是因為價格不菲。
10天的航期主要是到南極半島,就是南極大陸那個尖尖的地方;20天的航期會到南極三島,看到更多的物種。
從進入德雷克海峽開始,我們就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海鳥,這些海鳥很有意思,風浪越大,它們越嗨。到了南極,我們會遇到白鞘嘴鷗,通體雪白,只有嘴是淡粉色的,特別漂亮,但是它們熱衷于吃屎。它們一般會在企鵝聚集地附近生活,在企鵝的排泄物里尋找一些沒有消化完全的磷蝦和魚。
幾乎所有的南極旅游公司都是國際南極旅游組織協會(IAATO)的成員,大家嚴格遵守保護南極野生動物、植物、地貌的條約,因此這些年來南極的動物被保護得很好,也基本上對人類沒有太多的防備。
在前兩年,我們登陸的時候,我坐在海灘上,經常有海豹寶寶在一旁上下打量我,看我不太動的話,就向我蠕動過來,躺在我的腿上,把我當成另一只海豹。它抬起頭看著我的時候,眼睛又大又圓,水汪汪的,讓人完全沒有抵抗能力。
后來動物學家發現與人類的這種交往可能會影響海豹的行為,就要求所有登陸的人,在海豹接近的時候要主動離開。每次海豹寶寶離我近了,我都要躲開,它們會像一只小狗一樣看看我,好像在說:“我們不是朋友嗎?你為什么躲開我?”
除此之外,在威德爾海附近的一個登陸點上,有漫山遍野的阿德利企鵝。這種企鵝長得很別致,整個頭都是黑的,只有一個小白眼圈,每一只都像drama queen。它們看起來對你滿不在乎,但實際上一直在悄沒聲地觀察你的一舉一動。
有一次,我坐在小船上休息,突然“撲通”一聲從水里蹦出來一只鵝,整只鵝直接就蹦在船里了。進來以后它還生氣了,就好像這條船是它的一樣,一直在對著我狂喊。后來我就站起來了,離它遠了點,它就不叫了,好像在說:“行吧,你走了,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接觸的時間長了,我發現每一種企鵝,或者說每一種動物,都有自己的性格和行為方式,很好玩。在眾多的動物中,我個人格外偏愛座頭鯨,座頭鯨尾巴上的紋路就好像人類的指紋一樣,你可以通過尾巴來辨認一頭鯨魚。有一個叫Happy Whale的網站,你可以在上面查詢你見到的這頭鯨魚,如果發現你是第一個發現它的人的話,你還可以給它命名,之后每當有人目睹了這頭鯨魚在哪里出現,網站都會給你發消息告訴你。這是你和一頭鯨魚之間的美妙連接。
之前有一個晚上,我和一位獨自來南極的70多歲的女士一起在甲板上喝酒聊天。突然間,我們的周圍出現了二三十頭鯨魚,大鯨魚領著小鯨魚,小鯨魚活蹦亂跳,水面一時之間沸騰了!鯨魚寶寶就像小孩子一樣,很興奮地展示著它剛學會的新技能,一會兒蹦起來,一會兒甩尾,一會兒轉彎,好幾頭鯨魚忽然一起鯨噴、一起下潛、齊頭并進……
我們兩個都看呆了,那位女士突然開始狂流淚。那個時候覺得相機什么的都是多余的,我們就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著。
我在做了這份工作之后,經常有人問我:“你的正經工作是什么?”
我說:“這就是我的正經工作。”
我和我的同事們都認同的一個觀點是,“如果你做一件事情,每天早上睜開眼睛不是說滿心歡喜、迫不及待的話,那你為什么要去做它呢?”
在過去的這三年里,南極對我來說,是家、辦公室,也是樂園。每次一到南極,看到冰天雪地,吹過海風,聞到企鵝的味道,我都覺得特別親切,好像是回到家了。有句老話講,心安即是歸處,我覺得南極就是讓我心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