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十三
如果說,每個故事里都一定要有一個胖子,那么劉麥一定是一個有故事的胖子。他是我高中時最好的損友,也是學校里最重的胖子。
劉麥從高一開始就喜歡張萱。追了兩年,每天在放學路上圍追堵截。張萱為了躲著劉麥,逃了兩年,每天在放學路上丟盔棄甲。
后來,兩人在老師辦公室劃清界限,劉麥不能出現在張萱兩米范圍內。劉麥很傷心,此后一蹶不振;張萱很開心,此后考了年級第一。
劉麥真的沒再靠近過張萱。一個垃圾桶的長度,成了他們最近的距離。每晚放學,劉麥都會蹬著自行車,在學校后頭的胡同目送張萱回家。遠遠地,像是在演偶像劇。
有時候我勸劉麥,要不你減肥吧!馬上畢業了,不然真的沒機會了。劉麥說,這跟身材有什么關系,還不是看臉?
劉麥其實玩命減過肥,但是失敗了,他越挫越勇了幾次,終于不勇了,變得越來越慫。

胖子一般很粗枝大葉,但劉麥心很細。劉麥曾送給張萱很多禮物,多半都是他自己做的,但是張萱一件沒收。其中有一個很小的泥塑,很逼真。課間操的時候,劉麥把張萱堵在教室里,我也在。劉麥說,你看這像不像你?張萱眼都沒抬。
劉麥說,你不收可以,你就看一眼好不好?張萱眼看地面。
劉麥蹲下把泥塑托著,我弄了一個星期。就一眼,一眼好不好?張萱眼看天花板了。
那個泥塑最后也沒送出去,劉麥生氣地把泥塑毀了。
張萱用現在的話來說,是女神級別的。要不是劉麥很壯碩,早就被情敵們打死了。
高考前一百天,大家都很刻苦。我們忙里偷閑在廁所閑侃,有天劉麥問我,磊子,你說如果我跟張萱考到同一所大學,我們有戲嗎?我說有戲,張萱可能是不想早戀,我安慰劉麥。
劉麥說,磊子,如果張萱真看上我了,連我都替她冤。我說這都說不準,張萱可能沒發現你的內在美,我還在安慰劉麥。
劉麥說,磊子,起碼哥們的青春沒荒廢!哥們愛過,不遺憾!語氣跟要就義了似的。
我說,你小點聲,把老師招來了就死了。那天劉麥用石頭在廁所的墻上寫了一句“我愛張萱”。后面加了三個嘆號。一直留在那面墻上。
我其實很佩服劉麥。因為畢業前,他真的追到了張萱。就在連他自己都已經放棄的時候。
高考前90天,學校舉辦運動會。校長為了給高三學生減壓,臨時特許高三學生可以當觀眾。每個人都很興奮,從五樓的教室玩命地朝樓下狂奔。
人流在二樓的樓梯拐角干涸,都堆在了一起,一片“咦咦啊啊”的救命聲。我擠進去找劉麥,他拿著我剛買的相機,要去拍張萱。沒找到她,只發現一地的鞋跟血。
運動會因為這次踩踏事件結束了,劉麥跟張萱卻因為這次踩踏事件開始了。劉麥玩命地護住了張萱,真真兒的頭破血流。
住了半個月醫院,張萱毫發無傷,在班里哭了一通,又去劉麥的病床前哭。我也去哭,我的相機尸骨未寒。見劉麥拉著張萱的手說,別哭了別哭了,人沒死!我也過去拉著劉麥的手說,相機死了!相機死了!劉麥說,去!
劉麥真的跟張萱在一起了,背著全校所有人,只有我知道。劉麥沒錢賠我的相機,不害臊地告訴我以后他結婚隨禮就免了。我心疼,又心暖,心想,相機啊,你死得其所啊!
我成了劉麥跟張萱的超級電燈泡。他們是地下情,整天跟諜戰接頭一樣,我負責把風。
他們約好要考同一所大學,于是劉麥玩命學,每張模擬考試卷都充滿愛的力量,進步神速。高考結束那天晚上,他們兩個單獨請我吃飯。劉麥考試發揮很好,開心地喝了很多。
劉麥如愿以償,追隨著張萱去了浙江。大三寒假,我跟劉麥和張萱吃飯。劉麥又胖了,雙下巴變成了三下巴。張萱也胖了,被劉麥帶壞了。他們倆開了一個網店,買單的時候劉麥大手一揮,張萱就去結了賬。
我沒搶過張萱,很不滿,說,你這么有錢快把我的相機賠給我!劉麥很無奈,磊子,錢都歸張萱管,我身上一毛錢都沒有。
劉麥說的是真的,后來我再也沒見過他身上有錢。從大三一直到工作。我們一起吃了無數頓飯,每次都是張萱買單。
我很想搶一次,卻次次都被劉麥拉住。劉麥說,磊子,請你一輩子飯我都愿意!哥們不虧!又是要就義的語氣。我說,你小聲點,被張萱聽到你就死定了。
幾個月后一起吃飯,我終于買了一次單。吃飯的只有我跟劉麥。劉麥那晚喝了很多酒,喝著喝著就哭了。他跟張萱分手了。
我倆不停地干杯,醉到我覺得像劉麥一樣重,他覺得自己像我一樣輕。倒在地上誰也起不來。
我哭著給張萱打電話:你來接我們吧。我醉到語無倫次。
張萱沒辦法抬我們任何一個人上車,坐在旁邊守到了天快亮。我先醒了,還是抬不動劉麥,也守著。我問張萱,你們為什么要分手,多可惜。張萱不說話,只是眼睛紅。
我說,這么多年了,你忘了當初劉麥怎么追你了嗎?劉麥醒了,一下抱住張萱哭,老婆我再也不賭了。
我把我僅有的積蓄借給劉麥還賭債,還是杯水車薪。我這輩子頭一次沖劉麥發火,給了他一拳。
然后兩人又跑到高中后頭的胡同里喝酒。我們翻墻進了學校,路過廁所,劉麥哭著說:磊子,墻上我寫的字沒了。何止字沒了啊,墻被重刷過了,抹去了所有在這里發生的故事,抹去了劉麥張萱,我們的青春,以后還會抹去更多人。
劉麥哭聲更大了:磊子,這里有張萱寫的!墻上有兩個字:不冤。
那幾天我跟劉麥形影不離,像是回到了從前,劉麥喝多了跑回張萱家樓下哭,攔都攔不住。有天夜里十點,終于等到了張萱,劉麥遠遠看著,像高中時一樣,張萱沒打招呼,視而不見。張萱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我說,劉麥你快追啊,當年的勁兒呢?
劉麥說,啊,“嘭”地倒在了地上。
劉麥不像當年那樣能打了。兩個拿棒球棒的討債人狠狠地揍了我倆一頓,我肋骨斷了一根,劉麥縫了11針,張萱小臂骨裂了。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張萱玩命地沖過來護住了劉麥。
我以為這會是他們和好的契機,一個月后,我只聽說張萱幫劉麥還了錢。
大團圓只存在故事中。我拼命地工作,因為我總覺得自己有很多事需要靠工作遺忘,劉麥也是。于是大家都忙得不再碰面。
劉麥繼續做著網店,讓我驚訝的是,他在朋友圈發的自拍照越來越瘦。去年年底,劉麥給我寄過來一部相機。我說,這么多年你竟然還記得。
劉麥說,是張萱提醒我的,張萱出國了,語氣云淡風輕。我說,你后來就沒再努努力嗎?劉麥說,磊子,相機終身保修,壞了找我來換新的,忙,先掛了。后來我認真地想過,是不是這個世界上,只要相愛的人沒在一起就算是遺憾,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
張萱在德國結婚,國內的朋友誰都沒去。當天,劉麥在朋友圈發了一張照片。滿桌子的餐飲發票,最上頭是一個小字條:劉麥,我們每天在外頭吃太貴了。我以后做給你吃吧。我什么都沒說。我想,也許對于他們兩個而言,最幸福的結局不是在一起過日子,而是隔著一個垃圾桶的距離吧。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時間會送誰來,又會送誰走。只求這一秒無憾就夠了。
這個故事完稿時,我腦海里浮現出一幅畫面。高三下學期,早自習張萱領讀英語。劉麥一整天只有在這個時候不睡覺,聲音比誰都大。很多年后,我忽然想到劉麥的聲音,總覺得他念出的每個單詞都是“我愛你”。
而張萱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