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臺上的一座山

張鳴躍

1977年9月，23歲的趙世術回到了巫溪縣皂角鄉。

他要當大山里的老師。

在他的記憶中，老師就是救世主。他上了師范學校，在校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最后請求就是回大山。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管教育”的鄉官，那鄉官對竟有人自愿進山當老師很好奇也很疑惑，笑說正好有一個小學長期沒老師了，接著就像講傳奇故事似的，講了幾個老師去那學校是怎樣沒幾天就哭著逃走的……趙世術的回答又讓鄉官大吃一驚：“很好，我就是要去這樣的學校！”

趙世術背著行囊步行幾十里山道，到那個村，首先就是去看看那個學校——下澤村小學。

他爬了十多分鐘的山才到目的地，學校懸在半山腰上，兩間蒼老歪斜的土屋就是教室和“老師房”了，墻上有關“學校”的字樣只剩幾條字腿，門一側一小塊“操場”也是傾斜的，沒一塊平地，無論何處放個雞蛋都會一直滾到山腳，山底還有一條河擋住去路，沒有橋，下澤村就在河那邊的三方山間。

趙世術在古遺跡似的“學校”前站住看了看，笑說：“我來了！”又轉身對山下說：“我來了！”接著，他推開“教室”的破門，門上方久積的灰土撲了他滿頭滿臉，他晃了晃頭臉，走上殘缺了一邊的“講臺”，從衣袋里拿出一截粉筆，在花了臉的“黑板”上寫：“我是老師，這是學校，你們是大山的希望！”

然后，他去了旁邊那間更小的屋，土炕還在，他將行囊丟在炕上，出屋，下山。

他先找到村長，拿出報到證明，村長嘆了幾嘆后，“好心”地說：“娃，你先去看看那學校……”他笑說：“我看過了，也住下了，放心吧！”

下澤村小學，開學了，3 個孩子。

一個月，趙世術竟然沒走，學校又多了6個孩子。

三個月，趙世術還沒走，學校有了17個孩子。

半年、一年、三年……趙世術真的沒走，學校最少時也有38個孩子，家長們也常爬山去一下學校了，是為看看趙老師，趙老師也是個孩子啊！

1986年，一個勤苦善良的山里女人嫁給了趙世術，相親時和洞房時這女人重復了一句話：“你是個大善人，碰上了，我就不能不做你的女人。”

1992年，妻子雙腳出現無名霉變，肌肉腐爛，出血流膿。知恩必報，趙世術每天早上6點起床，7點以前給妻子把早飯做好，擦完藥后再到學校。放學了先送學生們過河，然后直接上地頭準備第二天的豬草，然后回家再給妻子做飯、擦藥，批改作業、寫教案、煮豬食、喂豬、砍好第二天的豬草，直忙到午夜12點鐘以后。

如此三年多，妻子終于好轉，趙世術瘦得皮包骨，頭發全白了。

從1995年開始，趙世術的兩腿開始綿軟無力，接著出現腫脹、化膿。 由于常年堅持背送學生過河，再加上大山里潮濕的天氣，他患上了嚴重的類風濕關節炎，病情越來越嚴重。

1997年4月18日，雨天，趙世術依舊背學生過河，將最后一個學生背過河后，一頭栽倒在地，暈過去了。

學生們這才發現，老師的腿已經稀爛見骨，哭著抬老師回家。

趙世術在妻子懷里醒來，看看學生們，命令：“明天給我按時到校！”

妻子勸：“能不能先看病？”他笑說：“除非沒這座山也沒那條河，看病才有用！”妻子淚如雨下，她知道，天天背學生過河，特別是三九寒冬，鐵腿也不行。他又笑求：“為了孩子們，為了山里的明天，我求你……”妻子抹淚嗔怪說：“我明白。我可以背你去學校，可孩子們下雨下雪天咋回家？”他說：“那再想辦法！”

于是，從第二天開始，病弱的妻子就每天早上背著趙世術、拄著棍子爬山過河，一步一呼喘、一步一把汗地背去學校、扶上講臺，安頓好，再跑步回家趕著下地。

就這樣，已不能直立的趙世術，照樣天天堅守在那方講臺，從妻子的背上到特制的四腳能轉動的高凳子上，照樣講課，照樣寫黑板。

2005年，這所小學成了全縣升學率名列前三的名校，而趙世術的妻子成了“駝背老太”！

每天晚上，飽受病痛折磨的趙世術只有一個希望：希望早上還能醒來，還能站在講臺上。

2010年10月，趙世術向妻子要錢交黨費，妻子哇地哭了：“對不起……咱已經借了人家幾千元了……借不來了……”趙世術這才驚動，原來他這個被人瘋傳的“鋼鐵教師”早就開始靠妻子借錢過日子了！

趙世術用殘腿給妻子跪下，說：“我……代山里孩子們給你磕頭！”

又是8年了，每一天，趙世術仍然是天天到校，特別是星期天。

星期天，妻子就還能將他直接背上講臺，他就還能為住讀生講課、寫黑板，實在寫不動時，他會用嘴巴咬著布條再咬緊粉筆來代寫！

這樣的效果比正常老師要好無數倍，因為，所有學生都能掂量出他每個字每句話的分量，他是學生們成長底色中一顆不落的太陽，他是講臺上永遠都不會倒下的一座直通信念天堂的大山！

而他的妻子，是支撐這座大山的土地！趙世術獲得了“十大感動人物”“道德模范”等榮譽，而他的妻子什么也沒有。這30多年，沒有她，趙世術一天也支撐不了，也根本到不了學校。這30多年，她所受的苦難一點也不比趙世術少，學生們中有深知此苦的，許多學生直接喊她媽媽，無論是在山里還是在外面世界，想起她，都會淚流滿面。

趙世術和他的妻子，不僅僅是好人。能將人做到如此，能將生命的極限超越到如此，他們當是人類各種變異的終極比照，他們當是功利云煙飄繞難及的人性砥柱，善之圖騰，恒定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