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杜茂林南方周末實習生 嚴勝男 沙莎
從“為被誣告者澄清、正名”,到“揪出誣告者”,再到“追究誣告者刑事責任”,查處誣告陷害行為的力度正越來越大。
“界定誣告時,還是慎之又慎。”一紀檢干部稱,大家擔心嚴查可能會影響正常舉報,從而引發新的信訪問題。
湖北省紀委公開宣布嚴查誣告陷害行為3個月后,省內首例“誣告陷害公職人員案”一審落槌。
2020年6月16日,62歲的孫緒宏因誣告一民警獲刑一年。其于2019年9月17日向湖北省委巡視組反映,稱蘄春縣城東派出所民警萬某,與劉某“警匪黑道一家親”,并收受后者賄賂6萬元。當地紀委調查后,認為舉報內容純屬誣告。
正是從2019年起,湖北各市州開始開展澄清正名和查處誣告陷害行為工作,“為實干者鼓勁,對誣告者亮劍”。
中共中央在2020年初又明確要求進一步規范檢舉控告秩序,1月21日,《紀檢監察機關處理檢舉控告工作規則》出臺。不久,多個省級紀檢監察機關都制定了查處誣告陷害行為的辦法。湖北也不例外,孫緒宏隨后成了典型。
公開信息顯示,有關方面查處誣告陷害行為的力度正越來越大,從“為被誣告者澄清、正名”,到“揪出誣告者”,再到如湖北這樣“追究誣告者刑事責任”,出發點都是為了保護和激勵干部擔當作為。
在中國人民大學反腐敗與廉政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毛昭暉看來,誣告陷害污染了政治生態,查處是為了給那些能夠積極作為的干部提供制度保障。
“麻煩事”
孫緒宏和民警萬某的矛盾始于2013年。判決書顯示,當年孫緒宏和當地人劉某發生糾紛,報警后由萬某處理。因對處理結果不滿,孫緒宏多次上訪、舉報,但都無果。為了引起巡視組的重視,他便捏造萬某受賄的事實。
這一捏造足以使萬某受到刑事追究,蘄春縣法院審理認為“情節嚴重”,孫緒宏的行為已構成誣告陷害罪。
“誣告是一個老問題,長期困擾辦案人員。”湖北某縣監委委員張超(化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核實孫緒宏這樣的案件相對簡單,更麻煩的“誣告”情形是,舉報者匿名且不斷更換“誣告”內容,有關部門拿到每一個舉報線索后,都要按照流程查一遍,會耗費很多精力。
遠在河南的商水縣紀委最近也遇到過類似的麻煩。2019年11月,周口市、商水縣兩級領導頻繁收到匿名短信,舉報商水縣姚集鎮黨委書記王賓“收受賄賂、違規推薦、充當村支書的保護傘”等問題。
商水縣紀委監委經初步核實,發現檢舉人故意捏造違紀違法事實,涉嫌誣告陷害。
但由于舉報人用不記名的手機號發送信息,發送后又立即關機,給案件辦理帶來了很大難度。紀委監委為此組成了專案組,會同公安機關一同調查,才最終鎖定了嫌疑人。
“找誣告者是一件麻煩事。”東南沿海某省紀委監委第一室的辦案人員李新(化名)也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如果要查,既要收集誣告陷害成立的證據,也要收集不成立的證據,“成本更高了”。
李新介紹,一條舉報線索到了紀檢監察部門后,首先由信訪室接收并初步篩選,“原則上只對一般性問題作初步了解,舉報內容明顯不靠譜的會被直接篩掉。”接著,對涉及干部的重要線索,信訪室會轉給案件監督管理室再做篩查。
兩次篩查后,違規違紀的線索會轉交給監督檢查室研判,然后由該室提出處置意見,或移交調查室,如果核實為錯告、誣告,會以“表述不明、事實不清”報領導審批,直接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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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記者 杜茂林南方周末實習生 嚴勝男 沙莎

2020年6月16日,62歲的孫緒宏因誣告陷害獲刑一年。圖片來源? 湖北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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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大部分誣告內容都需要經過初步核實才能確定。這項工作是由監督檢查室和審查調查室來完成的。”在湖南省紀委預防腐敗室原副主任陸群看來,誣告不僅僅讓辦案人員為難,也打擊被舉報者干事創業的積極性。
據陸群觀察,有些地方的紀檢監察機關,一有風吹草動,就對被舉報的官員進行函詢或初步核實,甚至留置,“有種草木皆
兵的感覺”。
“也是新型腐敗”
近兩年,通過閱讀各地紀委監委發布的通報,毛昭暉注意到了一個現象:誣告陷害的主體多為黨員干部或者公職人員。
“他們本身就是利益相關人,出于個人之間的矛盾打擊報復,或因謀求職位升遷產生矛盾等,惡意舉報、誣告。”毛昭
暉認為,誣告陷害也是一種新型腐敗行為,查處誣告陷害就是懲治貪腐。
各地紀檢監察機關公布的案件中,確實不乏這樣的典型案例。
2018年10月10日,云南省紀委監委收到了一封《致州委常委的公開信》,寄信人為紅河州委政法委原書記和建。
和建在信中將矛頭直指紅河州委書記姚國華,把紅河州出現的問題歸結于他,質疑姚國華的政績。后經過云南省紀委核實,公開信內容并不屬實。
據《中國紀檢監察報》披露,和建與姚國華“結怨”,是因為他想在退休前解決正廳級待遇。要求沒有得到滿足后,和建認為州委主要領導不幫他,就以對其不夠尊重、不聽取他的相關工作意見和思想匯報等借口,寫信誣告姚國華。
2019年10月8日,云南省紀委監委還通報過一起案例。云南省人大法制委員會原副主任委員和正興因“誣告陷害他人”,受到開除黨籍、開除公職處分。
同樣因為誣告,落馬的山西省高院黨組原副書記劉冀民被指“縱容、支持下屬捏造炮制舉報他人材料并大范圍投遞”。劉冀民被查之后,山西省高院技術處原副處長白迎唐、新聞中心原副主任崔杰被雙開。紀委披露稱,兩人曾多批次、大范圍投遞舉報信件,捏造舉報內容誣告他人。
“類似問題的發生不是偶發的。”從事制度反腐研究三十余年的中國紀檢監察學院原副院長李永忠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隨著高壓反腐、紀委辦案職能的凸顯和國家監察機關的創建,“最強大的紀委監委”已經樹立,少數人利用反腐敗斗爭,打擊競爭對手或排斥異己,通過各種渠道,夸大事實甚至捏造事實進行舉報,“每逢重大人事調整,這種現象會更明顯。”
他的看法和一些紀檢干部的實踐結果一致。湖北丹江口市紀委信訪室主任張偉偉曾對南方周末記者稱,2019年上半年丹江口公安系統進行過一輪人事調整,市紀委信訪室就收到了大量來自公安系統內部的誣告信。
“為什么錯告、誣告這么多?”接受采訪時,李永忠多次提到中紀委官網在2016年刊出的一句話:“天涯無凈土,各地區各部門只有問題多與少的區別,沒有沒問題的。”他認為,高壓反腐以來,增量得到有力控制,但存量化解仍難,因此,只要告的人
多,就能變無為有,變小為大。錯告、誣告也因之而愈演愈烈。
“兩頭都要管”
相應地,查處誣告的制度建構正在陸續出爐。
2019年2月20日,十九屆中紀委三次全會工作報告中突出強調,要制定紀律檢查機關處理檢舉控告工作原則,保障黨員權利,嚴肅查處誣告陷害行為。一年后,中央辦公廳印發了《紀檢監察機關處理檢舉控告工作規則》(下稱“規則”),規則的第八章共7條,專門提到了“誣告陷害行為的查處”,確定了“認定誣告陷害,應當經設區的市級以上黨委或者紀檢監察機關批準”的原則,并列舉了5種誣告陷害的加重情形。
在規則出臺3個月后,2020年5月,中央紀委國家監委出臺了《關于做好失實檢舉控告澄清工作的意見》,對失實控告的內容進行了細化,要求各地積極穩妥開展失實檢舉控告澄清工作。
李永忠注意到,相比于中央文件,各省紀委監委釋放的嚴查信號更加明顯,把“查處誣告陷害行為”直接放在了文件名稱中。
黑龍江是較早邁出這一步的省一級紀委監委。十九屆中紀委三中全會召開不久,2019年3月,黑龍江省紀委監委就出臺了《黑龍江省紀檢監察機關懲戒誣告陷害行為辦法(試行)》,從制度層面建立懲戒誣告陷害行為工作機制。
6個月后,黑龍江再次下發通知,要求年底前在全省集中開展懲治惡意舉報行為活動。哈爾濱市呼蘭區蘭河街道公共事務中心工作人員王春華因先后兩次捏造事實誣告,致使被害人被刑事追訴,自己也獲刑5年。
云南大學廉政研究中心秘書長申斌把這種做法稱為“兩頭管”,之前的主要做法是“一頭管”,即對被舉報人進行情況核實,發現有被錯告、誣告的,予以澄清正名,還以清白。現在還要管舉報人,追究誣告者的責任,加大對誣告陷害的查處力度,減少因誣告陷害給正常的紀檢監察工作帶來困擾。
云南因多次給被誣告的廳級干部澄清正名引發關注。該省在查處誣告陷害的同時,也對權限認定作了進一步明確:縣級紀委監委經調查核實,擬認定構成誣告陷害的,報州(市)紀委監委批準;擬認定誣告陷害人是省、州(市)黨委管理干部的,由辦案的紀委監委報同級黨委批準。非中共黨員或監察對象涉嫌誣告陷害
的移送公安機關查處。
申斌認為,辦案機關對誣告陷害人進行區分,是因為紀委監委無法像對待黨員干部那樣,對身為普通群眾的誣告者給予黨政處分,但絕不意味著,黨員干部涉嫌誣告陷害罪的,不會被移送司法機關處理。
為了提高信訪舉報線索的真實性和可查性,2020年4月,云南還出臺了《關于獎勵實名檢舉控告的實施辦法(試行)》,對實名檢舉控告優先辦理、優先處置。
向誣告陷害“亮劍”的不僅是云南。2019年以來,河南省紀委監委已綜合協調公安、檢察、信訪等部門,查處誣告陷害人59人。
“防止隨意認定”
梳理近幾年政策變化時,李永忠發現,從寬容失敗、容錯糾錯到澄清正名再到查處誣告陷害,中央精神是一脈相承的,就是要解決干部“不作為、慢作為”的消極狀態。
為什么會出現上述情況?李永忠用“高壓鍋”作了形象解釋,十八大以來的高壓反腐,快8年了,上上下下都已感受到了壓力的傳導。對反腐一線的紀委監委來說,壓力也變得更大。“在反腐敗取得壓倒性勝利的同時,‘高壓鍋的薄弱部分就凸顯出不適應的問題。”
有了薄弱部分,許多弊病就會乘虛而入。李永忠舉例說,比如通過拉攏、腐蝕、圍獵紀檢監察干部,借紀檢機關之手搞誣告陷害,很多地市紀委接到的信訪舉報量呈快速上升態勢等等,都是其中的表征。
在李永忠看來,高壓鍋必須要有出氣的“減壓閥”,否則高壓態勢太強就會爆炸。如今各省市紀委監委積極出臺查處誣告陷害行為辦法,是一種釋壓之策。
但釋壓必須要注意方法。具體說來,就是要制定更嚴格的規定和程序,防止出現紀檢監察機關隨意認定誣告陷害,保護干部群眾檢舉控告的積極性。
四川省某地級市紀委監委信訪室干部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社會上之所以會有“防止隨意認定”的聲音,是因為界定誣告和錯告有一定的困難。比如舉報人故意反復舉報某人受賄,反映內容大部分失實,小部分屬實,這算誣告嗎?再比如有人捏造事實,誣告某官員貪污,紀委調查后發現,該官員沒有貪污只有受賄的問題。這能認定舉報人誣告嗎?
“總之,辦案干部界定誣告時,還是慎之又慎。”上述紀檢干部稱,大家也有顧慮,擔心嚴查可能會影響正常舉報,從而引發新的信訪問題。
“不是說強化了對誣告的打擊,就會影響公眾的舉報,這是兩個問題。紀委監委打擊的不是檢舉控告本身,而是借檢舉名義實施的違紀違法行為。”毛昭暉說,通過打擊誣告陷害,辦案機關也有更多的精力去查處真正的貪腐行為,反而更有利于干部群眾檢舉控告。
李永忠更關注問題的另一面。他認為一些干部群眾擔心被紀檢監察機關隨意認定誣告陷害,折射出對“誰來監督紀委監委”的擔憂。
他表示,雖然改革以后,紀檢監察體制已經有了一些變化,設立了紀檢監察干部監督室,專門監督紀檢機關系統的問題,還規定了信訪舉報、監督檢查、審查調查部門機構分設、權力分開,定期向案件監督管理部門通報有關情況等。“但要根治,既要積極有效化解腐敗存量,也要靠權力結構改革,變同體監督為異體監督。”
制度反腐學者李永忠:擔心被紀檢監察機關隨意認定誣告陷害,折射出對“誰來監督紀委監委”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