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詩經

刺? ?客
唐天寶十五年,正月初一,平原郡。
新年的第一天,按照習俗,所有的屋子都應該徹夜張燈結彩,俗稱“滿堂紅”。然而,平原郡太守的府上,卻一片漆黑,唯有他的書房之內,留有一星燈光。
四十六歲的顏真卿正獨自立在書房之內,于書桌前奮筆疾書。白紙之上,字字如斗,鐵畫銀鉤。
自去年起,安祿山起兵造反,攻下洛陽,周邊各郡無不求生臣服,唯顏真卿和兄長顏杲卿聯合在一起拒不投降。顏真卿知道,從此,自己勢必成為安祿山的眼中釘、肉中刺。
書房外,冷風劃過枯枝,發出呼嘯之聲。書房內,顏真卿擲筆長嘆。燭光無端搖曳,顏真卿全身一震,欠身吹滅了燭火,屋內驟然一片漆黑。他分明記得窗戶已關,何來風吹燭動?須臾間,一個黑衣人穿窗而入,直向著書桌邊逼來。此時,顏真卿已退至門邊,打開大門大喊:“有刺客!”
黑衣人微微一怔,知道撲空,但仍循聲猛一揮手,一陣破空之聲,直向顏真卿襲來。屋外,護衛韓七帶著一幫兵士提著燈籠飛速奔來。黑衣人遲疑了片刻,跳窗而逃,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燈籠的微光之下,顏真卿靠在門邊喘息。韓七跪倒在地,自責來遲。顏真卿苦笑了一聲,向眾人擺了擺手:“都去吧,韓七留下照顧我就行了。”
韓七扶著顏真卿進入書房,點亮火燭。幾滴血跡滴落在桌面的白紙上,迅速洇開。顏真卿抬起手臂,右腕之上,插著一支短箭。韓七大驚:“大人,你受傷了?我這就去叫郎中!”顏真卿制止了韓七:“一點兒外傷,不礙事。”說罷,一咬牙,將短箭猛地拔出,扔在桌上。
包扎之后,韓七拿起那支短箭。這支短箭著實有些奇怪,一般短箭都有尖銳的箭頭,而這支短箭卻是平口利刃,這樣一來,平刃雖然可以造成更大的傷口,但卻無法刺得更深。那么只有一種情形,使用此箭的刺客臂力過人。也確實如此,顏真卿以手擋箭,箭卻入腕,可見此人非同尋常。
韓七將短箭遞給顏真卿:“大人,此箭蹊蹺!肯定是安祿山派人來暗殺大人的。這幾日城門緊閉,諒那賊人也逃不出城去。待我召集所有人手,立即查明此箭的來路。”
顏真卿將短箭放在燈下仔細看了又看,將其收入囊中,長嘆一聲說道:“我受傷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說。如今是非常時刻,不宜因此事興師動眾,以免亂了人心。”
韓七爭辯道:“可是大人,你怎么能不顧自己安危……”
顏真卿擺手制止韓七再說下去:“以后多加防范就是了,此事到此為止,大局為重。我交代你的事,要速速去辦,不可耽誤!”
韓七看著顏真卿臉上堅決,無奈地點了點頭。
死? ?士
大年初二,平原郡的城墻之上,貼著一張大大的告示:招收死士。
告示正是出自太守顏真卿之手,他的字端莊雄渾,自成風格,非常人所能模仿。告示尾端,有幾滴洇開的血跡,不知是不是太守故意為之,但所有的跡象都表明,一場惡戰在即。
太守給出的安家費不低,但甄選也很嚴格。第一,必須承諾有膽量面對死亡。第二,必須是平原郡登記在冊的男丁,防止隊伍中混入不良人選。第三,家中至少有男丁三人。香火為重,既為死士,此后生死難料。
韓七以為不會有多少人來報名,然而,當他站在城墻上才發現,城墻下的報名處人頭攢動。誰都清楚,戰事一起,命就不值錢了。
正午時分,報名處前,一個二十出頭的錦衣男子正在極力爭論著什么。排在男子身后的一個大塊頭叫道:“你不行,速速讓開,不要耽誤了俺大牛的正事!”
錦衣男子哈哈一笑:“我管你什么大牛小牛,如果不讓我報名,今天我就在這兒不走了。”說罷,男子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報名處的條案上。弄得幾個官兵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一早,韓大人就吩咐過,來報名之人,都必須以禮相待,不可魯莽。
官兵無可奈何,大牛卻不干了:“再不滾開,可別怪俺不客氣了!”不料,那男子卻只冷笑了一聲:“匹夫之勇,何足道也!”
大牛怒了,捋起袖子,大吼了一聲:“今天就讓你看看俺的厲害。”
說罷,大牛一拳狠狠地砸向了男子。男子身手敏捷,一翻身,讓過了拳頭。大牛的拳頭直接砸在了條案上。條案瞬間斷為兩截,紙墨翻濺。大牛一擊不中,更加氣憤,轉身抓住了男子的雙臂,想將他摔倒在地。男子無法再避讓,雙手也搭在了大牛的胳膊上,猛地往后一倒,借力打力,一個兔子蹬天,只見大牛向半空中飛去。
眼看大牛就要摔落在地,韓七已到近前,伸手接住了大牛。
眾人一見韓七,紛紛讓開一條道路。韓七的刀已出鞘,直指男子,沉聲問道:“何人敢在此鬧事,不要命了?”
此人名叫史全,去年底從洛陽逃難至此,雖一身錦服,但家人卻在洛陽的戰事中下落不明,故此來報名參加死士,以圖尋親復仇,只可惜不是平原郡在冊人員,所以被拒。如若史全所言不虛,加上這樣的身手,確實是死士的最佳人選。
韓七收刀入鞘,對史全說道:“你且隨我來,其他人繼續報名。”
史全跟隨韓七來到練后場。韓七再次抽刀,史全依然不動聲色。韓七淡然一笑,將刀遞給史全:“若你真的想成為死士,自斬一指,我才可信你。”
史全一聲冷笑,接刀在手,沒有絲毫猶豫,手起刀落,一截小指已然落地。春寒料峭,史全的額頭上卻全是冷汗,可見疼痛難忍,但他仍牙關緊咬,一聲不吭,雙手將刀奉還。血,滴入塵土,無聲無息。
韓七心中暗叫一聲慚愧,以袖拭刀,長袖隨刀而斷。韓七用斷袖幫史全包扎好傷口,仰天大笑。
禁? ?地
時至初五,共計招收死士三百余人。
所有的死士都住在太守府衙之內,韓七這樣安排,一是為保護太守,二是讓所有死士隨時聽命。死士日夜巡邏,以防不測,但太守府內,有一處是禁地,不可擅入。禁地曾是一處佛堂,不知為何,從去年底,佛堂開始大門緊鎖,成為禁地。韓七有令,擅闖禁地者,死!
或許除了太守和韓七,誰也不知道禁地里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夜已三更,更夫的梆子聲里透滿了疲憊,韓七仍然帶著幾個親信守在太守的寢室前。太守受傷后,為了隱瞞傷情,輕易不再見人。韓七更是小心翼翼,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不能有半分差池。
百尺之外的佛堂前,一個黑色的身影正悄悄地來到了門前。不一會兒,只聽見鎖簧輕響。佛堂的大門沉重無比,雖然只打開了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依然發出沉重的聲響。黑影在門前回頭張望了片刻,見四處無人,悄然隱身進入了佛堂,關上了大門。
火折亮起,佛堂之內有了微光。佛堂之上,佛像面目慈悲,俯瞰眾生,寂然佇立。然而佛像之前,竟然排列著數十口棺材,每一口棺材前都有一個靈位。
黑影將火折湊近靈位,一一觀看。后停在一口棺材前,直待火折燃盡,慢慢地跪了下去,全身開始不停地顫動,仿若無聲地飲泣。終于,黑影喃喃地念道:“爹,待我手刃了那奸賊,再來帶你回家。”
突然,佛堂的大門咿呀作響。燈籠再次將佛堂照亮,提著燈籠的正是韓七。
“誰?”韓七的聲音并不大。寂然無聲的佛堂里,空無一人,只有韓七的影子在身后不停地搖晃。韓七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燈籠在手,分明是敵暗我明,已處劣勢。燈籠迅速熄滅,并伴隨著腰刀出鞘的聲音。
機會總是稍縱即逝。韓七還沒有適應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只聽見身旁傳來一陣風聲。韓七趕緊縱身往前一躍,躲開了一擊,反手揮刀向來人砍去。只可惜,這一刀砍在了梁柱上,發出鏗鏘之聲。黑影已經穿過大門的縫隙,逃向佛堂外。待韓七追出,哪里還有人影?只有一隊死士,正巡查而過。韓七呆立于佛堂之前,沉默如石。
天色已明。顏真卿的書房之內,韓七低首請罪:“大人,昨夜有人私闖禁地,恕我無能,未將此人抓獲。我想,此人會不會就是幾日前行刺你的人?”
顏真卿沉默良久,終于淡然一笑:“去年,你訂了那么多口棺材,或許已經走漏了風聲。現在,那些秘密或許已經不再重要了。”
韓七一愣:“可一旦秘密傳出,我怕有人會對你懷恨在心。”
顏真卿長嘆一聲:“只要能平息這場叛亂,我個人的恩怨又算得了什么。韓七,今晨我接到探報,得知叛軍已經向常山城進發。我令你立即帶上所有死士,去支援常山。常山一丟,我們也危在旦夕。”
常山郡太守正是顏真卿的兄長,顏氏兄弟二人誓不投降,成了安祿山的心頭之患。安祿山想要進軍長安,必須先拿下顏氏兄弟二人,保證后方不受干擾。
這些道理,韓七都明白,但他還是爭辯道:“可是,如果我離開了平原郡,大人您的安危,我實在放心不下。”
顏真卿揮手打斷了韓七的話,說道:“不要說了,你速去接應常山,死守城池,我已派人去向平盧借兵援助,如他應允,尚可一搏。”
韓七擔憂道:“如今這個局勢,一旦出兵,等于向安祿山宣戰,如今人人自危,只求自保。恐怕平盧太守也不敢輕易相信我們……”
韓七的分析很有道理。平盧太守在安祿山造反之后,一直保持著沉默,不愿輕易表態。假如顏真卿暗中已向安祿山投降,再去假意借兵,那他一旦同意,就等于將自己送入了虎口。
顏真卿緩慢地起身,在窗前負手而立:“我已令顏頗一道前去,只要他肯出兵,顏頗將留在他府上,任由他處置。但愿他還能相信我的為人吧!”
“大人,您是要將少爺當作人質?這可萬萬使不得。”韓七急了。
“國破家何在?去吧,不要再耽誤時間了。”說罷,顏真卿疲憊地揮了揮手,再不言語。
血? ?戰
從平原郡到常山,一個腳夫,需要三天的路程。韓七一刻也不敢耽誤,帶著一隊死士,只用了兩天。
只可惜,還是晚了。常山城下,城門洞開,難民蜂擁而出。到處都是被燒殺的痕跡,尸橫遍野。其中不但有士兵的殘骸,還有無數無辜百姓的尸體。
士兵的死是為國捐軀,而百姓的死呢?
看著滿目瘡痍的常山城,韓七痛不欲生。他攔住一個逃難的老農,細問究竟。老農淚如雨下,叛軍入城,綁了太守顏杲卿和他的兩個兒子,然后在城內燒殺搶奪,無惡不作。
死士們聽后,無不動容。大牛首先站起來嚷道:“拼了,等他們打到平原郡,我們的父老鄉親就完了。”眾死士紛紛響應,個個抽刀在手,準備沖入城中,決一死戰。
這時,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就憑這幾百人,要和幾萬大軍硬拼?那只能是去送死!還不如速速撤防,大家或許還能為平原郡父老鄉親多盡一點兒力。”
說話的正是史全。他的話雖然不中聽,但韓七明白,那是實情。只是,如果剛到常山,還沒入城就往回撤,只怕回去向顏大人也不好交代。
大牛大怒:“來來來,小子,咱們再打一場,讓我先殺了你這個貪生怕死之輩,再殺入城中拼命。”
韓七怒喝了一聲:“別吵了。大牛,你先帶十人去城中打探一番,再做定奪!”
大牛欣然領命,臨走時還不忘狠狠地瞪了史全一眼。史全毫不在意地擦著自己手中的刀,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意。突然,史全猛然抽刀在手,漠然說道:“不用進城了,我們已經走不掉了。”
一隊士兵已經出城。離韓七等人不出十丈之地。
隊伍最前面的,是三輛囚車。囚車中正是顏杲卿和他的兩個兒子。
此刻,逃恐怕是逃不掉了,韓七揮刀向所有死士喊道:“劫下囚車,拼死一戰。”
囚車中顏杲卿已經認出韓七,大叫道:“韓七,快走,去潼關報險,他們已經出發了!”
潼關是都城長安的門戶,叛軍如果攻破潼關,長安則危在旦夕。安祿山果然非同常人,誰也沒有想到,他在剛剛攻下常山之后,竟然會突然放棄了平原郡,抄近路,馬不停蹄地直襲潼關,讓人猝不及防。此時只怕潼關的守將們,還在過著熱鬧的春節吧?
韓七開始有些后悔沒早點兒離開。叛軍的羽箭已經如飛蝗一般向死士射來。一陣慘叫聲,死士中已倒下數十人。其他的人揮刀擋箭,難以自保。此刻如果向后逃去,羽箭如雨,每個人都會被射成刺猬。
韓七還沒有來得及思考,只聽見史全一聲大喝:“往前沖,貼身肉搏,我們還有一絲機會。”說話間,史全一馬當先往叛軍中間殺去。刀過處,幾個叛軍已經中刀倒地。
這是殺出血路的唯一機會。韓七帶著所有的死士都沖向了敵陣,羽箭已經失去了效力,短兵相接,以命相搏。
只是,雙方人數懸殊,死士雖然已經拼盡全力,殺敵無數,但也是傷亡慘重。
韓七的刀身沾滿了鮮血,漸漸感到了力不從心,而敵軍仍然像潮水一樣涌來。韓七并不怕死,可他知道,如果不能去往潼關,這一趟等于是來白白送死的。
死士已經死傷大半,只剩下數十人仍在苦戰。韓七又揮刀砍倒了兩人,而腦后一陣刀風向他襲來。韓七想轉身,刀已到眼前。韓七心中一凜,閉上了雙眼,這一次,恐怕是在劫難逃了。突然間,韓七感到腰間一陣鈍痛,一只腳將他踹翻在地,堪堪躲過了這一擊。
將韓七踹倒的正是史全,而那一刀的余鋒,掠在史全的肩頭之上。受傷的史全翻身一滾,拉起韓七向后方拼命地跑去。
已經沒有了羽箭,只有殘留的死士還在浴血奮戰,擋住了敵軍的追擊。渾身是血的大牛擋在路口,砍倒了兩個往前沖殺的敵軍,回頭吼道:“你們快走,我頂著!”話音剛落,一支長矛從他的肋下穿胸而過。
大牛忍痛砍倒了刺中他的敵軍,臉上露出慘烈的笑容,回過頭,向史全罵道:“臭小子,別忘了清明給我燒點紙。”說完,轟然倒地。
韓七被這一幕刺痛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史全用力地拉了韓七一把,向遠處跑去。兩人一直跑到一條岔路間,身后再無追兵,方才坐下來如牛一樣地喘息起來。韓七痛苦地以拳擊地,嘶啞地說道:“我把兄弟們都丟了……”
史全一邊包扎著傷口,一邊苦笑著:“撿了一條命,你還不高興?”
“我們的命是兄弟們拿命換來的!”韓七懊惱地說道。
史全振振有詞地說道:“就算不逃,也不過是多了兩具尸體罷了。有什么意義?”
“你這樣的人為什么還要參加死士?”韓七刀指史全,瞪起血紅的眼睛問道,刀尖的血仍在滴落。他真的不明白,眼前這個混不吝為什么總是這么麻木不仁。
史全沒有避讓,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嘴角牽起一抹嘲諷的笑意:“我是為了錢。你呢?你和你的太守大人恐怕是為了討好朝廷吧?”
韓七的刀又進了一尺,怒道:“你瞎了?這一路沒看見百姓過的是什么日子?顏大人說過,只希望能盡快地平息這場戰亂,還百姓一個安定的生活。如果是為了討好朝廷,顏大人會拿著自己最喜愛的兒子去給別人當人質?”
史全全身一震,沉默了片刻,緩緩地抬起頭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走吧!別忘了囚車里的老頭兒囑咐你的事。”
血? ?書
從常山到潼關,要想快,只能跋山涉水,抄近路。
這一路的艱辛和痛苦,常人根本無法忍受。韓七弄不明白,這個史全為什么還一直要跟著自己。史全這時又恢復了吊兒郎當的樣子,戲謔道:“韓大人,我的命不是已經賣給你了嗎?我不跟著你跟誰?”
韓七不想和史全多費口舌,此人牙尖嘴利,口無真言。既來之,則安之。待渡過這次難關,再和他慢慢算賬不遲。
天色剛亮,潼關城已近在眼前。只可惜,城門緊閉,許多衣衫襤褸的人蜷縮在城墻之下,抵御著寒風。這些從戰亂中逃出來的難民,無法入城。韓七雖同情難民的遭遇,但還是略感安慰,只要城門不開,要想攻破城門,至少需要很多時日。
只是,韓七又怎么進入城中,通知守將加強防備?
正在這時,城門一陣咿呀脆響,漸漸洞開。一隊官兵列隊守在城門前,為首的門牙將高聲問道:“今日可有進城之人?每人五兩銀子即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難民們發出一陣陣哀求的聲音,門牙將卻冷笑著說道:“別跟我裝可憐,大爺我們守城辛苦,不就是為了賺點銀子嗎?我們大人說了,沒錢,鬼都別想過去。有錢,就算是安祿山來,也照樣通行。”
這哪里是朝廷的守將,可是,又能如何?
“等等。”韓七沖著門牙將大喊了一聲。門牙將轉過身來,笑容滿面,以為有人送來銀子。韓七說道:“請通知你們大人,我是平原郡太守顏真卿部下,有要事稟報!”
門牙將回頭仔細端詳了韓七一會兒:“顏真卿?就是那個寫字的?你可有他的手書?”說完,門牙將兀自哈哈一笑:“這年頭兒,騙子太多了。”說罷轉身入城。
韓七無奈地苦笑,現在他終于明白,難怪史全會如此偏激,官員的信用在百姓的眼里已經不值一文。徹夜的疲憊,讓他昏昏欲睡。
日近午時,韓七被史全推醒。只見史全打開一塊沾滿鮮血的白布,放置在韓七眼前。韓七一看,大驚失色,白布上是一行行小楷的血書。真正讓韓七大驚的是,血書的筆跡和顏大人的書法如出一轍。
韓七跟隨顏真卿這么多年,知道顏大人的書法獨樹一幟,很難有人能夠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可是眼前這封血書,讓韓七也難辨真偽。血書正是一封以顏真卿口氣所寫的告急文書。
韓七吃驚地看著史全,眼神里充滿疑惑。史全淡淡地說道:“事關緊急,你先拿去試試吧。”
韓七無奈地點了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城門在午時再次打開,門牙將依然是那一套說辭。韓七將血書奉上,門牙將打開血書,將信將疑,但還是不敢怠慢,如果血書是真的,阻礙了軍情,一般人恐怕真的擔當不起。
這封血書,終于讓潼關守將加強了防守。血書被如愿送達長安后,也讓朝廷明白了事情的嚴重,立即出兵堅守潼關,成對壘之勢,加上平原郡在安祿山后方的掣肘,讓長安暫時度過一場危機。只不過同年五月,安祿山仍然攻破潼關,攻占了長安。
刻碑人
春寒未退,烏云蔽日。元宵剛過,韓七帶著史全回到平原郡,一進太守府,韓七隨即令人將史全捆綁了起來。史全仿佛早料到有這么一天,一臉的平靜。
韓七讓所有兵士退下,喝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要參加死士?當初,闖入禁地的人是不是你?”
史全直視韓七:“不錯,是我。我只想問你,那個佛堂為什么會是禁地,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棺材?”
韓七沒有回答史全,而是再次抽出了刀,咬牙說道:“私闖禁地者,死。說出實情,我可以給你一個痛快的死法。”
史全笑問韓七:“韓大人,你如此過河拆橋,你們太守知道嗎?佛堂里的那些被砍下的頭顱知道嗎?”
韓七全身一震,看樣子,史全什么都知道了。
去年臘月底,顏真卿不降,安祿山派人送來一份大禮,請顏真卿當眾打開。顏真卿打開一看,赫然有數十顆被砍下的頭顱,每顆頭顱都寫上了名字,這些人都是因為反抗安祿山而被殺害的。安祿山的意思很明顯,如果顏真卿和部下不降,下場將會和這些人一樣。顏真卿看著這些頭顱,勃然大怒:“這些名字我都識得,但這些人頭都是假的!安祿山竟然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段蠱惑我軍。韓七,給我斬了這個送假信的人!”
韓七斬了來使之后,這些頭顱就被送進了佛堂,裝殮起來,并設上靈位。設靈位之時,韓七就已經知道,這些頭顱都是真的。顏大人之所以這么做,是為了穩住軍心,不得已而為之,如果當時就承認這些人都是被安祿山所殺,那很可能大多數人會愿意選擇投降。如果否認了,不但向安祿山表明了誓死不降的態度,也讓部下們知道,安祿山不過是個奸詐之人,并沒有那么可怕。
只是這樣一來,這些頭顱恐怕暫時也無法還給他們的親人了。佛堂,就成了藏著這份秘密的禁地。
這個秘密已經被史全洞悉,如果說出去,將有損顏大人的清譽,看樣子,不管此人是誰,都留他不得了。想到這里,韓七緩緩地舉起了手中的刀。
史全仿佛明白了韓七的意思,胸有成竹地問道:“韓大人,難道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什么能將顏大人的筆跡模仿得如此相似?”
韓七怔了怔,放下了刀:“說吧,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敬你是條漢子,但我留你不得。”
“你把這一切都告訴顏大人,他會告訴你所有答案的。”史全依然淡淡地說道。
顏真卿的手傷依舊未好,待韓七把這一路的事情細說了一遍。顏真卿霍然起身,迅速來到了史全的身前,用受傷的手親自給史全松了綁,怔怔地凝視著史全說道:“你,是史華的兒子?”
韓七突然想起,佛堂的靈位中有一位正是史華。只可惜這段時間事情太多,一時沒想起來。三年前,顏真卿抄寫了《多寶塔碑》,正是由刻碑人史華所刻。
史全慘然一笑:“家父本只是個刻碑人,與世無爭,如果不是認識顏大人,又怎么會參軍?只可惜到最后卻落得死無全尸,只剩下一顆頭顱,還不能和家人相見。這一切,全是拜顏大人所賜。”
顏真卿輕嘆了一口氣:“沒錯,是我害了他。史華曾告訴我,真正的刻碑人,必須像熟悉自己的手一樣,熟悉寫碑人的字體。這世上,能把我的字模仿到無人能辨的,我以為只有史華一個,想不到,他還有一個你這樣的好兒子。看來,真是蒼天有眼。”
史全痛苦地閉上了雙眼:“顏大人,你故意不認舊人頭顱,坊間早有傳聞。這也是我來平原郡的真正目的,我只是個小民,只想讓我父親能魂歸故里。我恨過你,現在還恨。只是,后來……”
顏真卿苦笑一聲:“后來,你發現個人的恩怨有時要放在一邊,對不對?我問你,你為什么肯冒著欺君之罪,幫我寫下那封血書?”
史全扭過頭去:“我只是不想再看到老百姓被那些人無緣無故地殺害了。”
顏真卿沉重地點了點頭,從袖口中掏出那支短箭,遞給了史全:“孩子,這是你的刻刀。如果你愿意留下,我將待你如親人。你也可帶著你父親的靈位和頭顱離開。我欠你的一條命,現在還不能給你,等一切都結束了,我將親自去你父親的靈前哭祭,那時,你再動手不遲。”
史全接過刻刀,扭頭看向屋外,眼里漸漸蓄滿了淚水。
屋外的天空中,一縷陽光像一把利劍,刺穿了厚厚的烏云。
選自《上海故事》20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