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茜小編
縱觀歷年高考季,“地獄考題”“勵志狀元”“爭搶生源”……各種新聞總會準時霸占熱搜。這不!2020年8月初,浙江省卷的一篇滿分作文《生活在樹上》就因輿論分貝太高沖上了熱搜,有人認為這篇作文不該被打滿分,不能助長艱澀作文高分苗頭;有人則覺得這篇作文功底深厚,就該得滿分,一時間好不熱鬧。然而熱議之外,作文的立意來源——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的小說《樹上的男爵》也躍入了公眾視野。卡爾維諾,堪稱意大利當代最具有世界影響力的作家,被冠以“作家中的作家”之稱,王小波、蘇童、梁文道等一眾名咖都是他的忠實粉絲,就連莫言也直言“卡爾維諾毫無疑問,是當今世界上曾經出現過的偉大的作家”。《樹上的男爵》中,卡爾維諾超現實地虛構了主人公柯希莫,他每天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在樹上度過了一生,與讀者預想不同,生活在樹上的柯希莫沒有變成一個厭世者,反倒成了一名為貧困的人們謀利益的“羅賓漢”,他是當地的名人,和大思想家伏爾泰、盧梭通信,他甚至投身政治,參與到時代運動中,還被拿破侖接見。蘇童表示“這個人物設置至今看來仍然令人震驚,在文學史上閃著寶石般的光芒”。“要想把地面上的人看清楚,就要和地面保持距離”,走進卡爾維諾的樹上天地,或許就能夠觸摸到大師筆下的深刻!
作家逸事
1958年,正當卡爾維諾懷揣講稿準備啟程去往美國時,不幸突發腦出血辭世。住院期間,美國醫生手術打開他的頭顱,稱:從未見過如此精致復雜的大腦構造。因此有人說,卡爾維諾是一個擁有“前所未見的復雜精致的大腦構造”的文字魔術師。“我對文學的前途是有信心的,因為我知道世界上存在著只有文學才能以其特殊的手段給予我們的感受。”這是卡爾維諾出鏡率最高的一句名言,也正如他所言,他筆下的作品個個彰顯了他的信心,《看不見的城市》《命運交織的城堡》《通向蜘蛛巢的小徑》《不存在的騎士》《分成兩半的子爵》……每一本書從書名就讓人感覺到獨樹一幟。像《樹上的男爵》已經是最普通的標題之一了,但王小波還是連連自嘆不如。(《意林·作文素材》在2017年第5期刊登過卡爾維諾的作品——《看不見的城市》,對于作家的生平我們有非常詳細精彩的介紹,感興趣的讀者敬請移步!)
名著簡介
《樹上的男爵》是卡爾維諾的《我們的祖先》三部曲之一,寫于1956至1957年間。故事以18世紀法國大革命為背景,以男主人公弟弟的口吻講述了柯希莫在樹上的一生。柯希莫成長在一個典型的老式家庭之中,父親是伯爵,母親是將軍,父母對兒女嚴加管教的同時缺少關愛,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柯希莫逐漸形成了叛逆的性格,12歲時,他因反對姐姐對動物的殘害而拒食蝸牛,他的這一舉動遭到父親的怒斥,從而爬上了樹開始了遠離地面的生活。爬上樹之后,一方面,柯希莫逐漸適應了樹上的生活,他將狩獵得來的動物皮毛做成衣服,在樹上搭建舒適的房屋,引流泉水來解決自己的飲用水問題,與動物們協商獲取食物……超乎尋常的生存智慧使柯希莫成為翁布羅薩的傳奇人物,甚至還被拿破侖接見;另一方面,柯希莫在一次次歷險之中鍛煉了強健的體魄與異乎尋常的生存能力。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從未放棄對大地的熱愛,他追求自己的愛情,柯希莫的戀人名為薇莪拉,也出生在一個貴族家庭,繁文縟節使薇莪拉備感束縛,她拋棄道德的枷鎖與家庭的制約大膽地追尋真愛,與柯希莫共同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不僅如此他也照顧生病的母親,為父親送葬,還關注時代的大事,投身時代運動……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樹上進行,直至生命的最后時刻。
“生活在樹上”可以看作是一種寓言式的隱喻,柯希莫爬上樹,表面上脫離了地面代表的大眾和現實,但其實所有樹木都深深植根于大地。他站在比一般人高的位置上,所以看得比別人更遠,也更清晰。在絕對的現實與絕對的理想之間,卡爾維諾為柯希莫創造了一個介于其中的獨特空間,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名篇節選
悅讀——段1·生活在樹上
我們幾次看見他如此活躍地在我家花園里的樹枝上穿行。“他在那里!他在那里!”我們驚呼,因為雖然我們盡力找點什么事情來做,但他自然是我們心中的牽掛,我們計算著他在樹上度過的小時數、天數。
在我們的母親那里,母親的憂慮,作為超過一切的不安感情,已經穩定下來了,她不久就想把一切感情化為實際行動并尋找合適的工具,正像是應當解決一位將軍的憂慮那樣做的。她找到—架露天望遠鏡,帶很長的三角架。她把眼睛湊上去,就這樣在別墅的陽臺上度過時光。她不斷地調整鏡片,以便將焦距對準在樹葉叢中的孩子,當我們幾乎發誓賭咒地告訴她孩子遠在視線之外時,她還是照樣忙碌不停。
“你還看得見他嗎?”我們的父親從花園里朝她問。他在樹下忽前忽后地走動,從來也沒有能看見柯希莫,除非這孩子走到他頭頂上來。女將軍做出肯定的答復示意和不許說話的警告手勢,她仿佛在跟蹤一支在高地上行進的軍隊,我們萬萬不可打攪她。顯然,有時候并沒有看見他,但是她不知為什么估計他一定會出現在某地而不是別處。她也會不時悄悄地承認自己弄錯了,那么她就把眼睛從鏡片上移開。去審視一張攤開在膝蓋上的地圖冊上的地形圖,一只手搭在嘴上不動,顯出思索的神態,另一只手在圖上難辨的字跡上移動,確定出她的兒子應當到達的地點。計算好角度之后,她將望遠鏡對準這樹葉的瀚海之中的某一樹梢,慢慢地調好焦距,從她嘴唇上露出的哆哆嗦嗦的微笑,我們明白她看見他了,他真的就在那里!
悅讀——段2·始終熱愛大地(始)
欣富羅莎。一點一滴地,柯希莫從小偷們的談話中知道了許多關于這個人物的事情。他們用那個名字稱呼山谷里的一個小姑娘,她騎一匹白色的矮種小馬,同他們這群衣衫襤褸的人交朋友,曾經保護過他們一陣子,她是那么的強悍,還曾指揮過他們。她騎著小白馬跑過大道和小路,當她看見無人看守的果園的果實成熟了,就向他們通風報信,像軍官似的騎在馬上陪同他們一起偷襲。她在脖子上掛一只打獵用的號角,當他們搶劫杏或梨時,她就騎馬在山坡上巡邏,從那里掃視整個田野,只要她一看見地主或農民表現出可能發現了竊賊并匆匆向他們趕來的可疑行動,就立即吹響號角。聽到號角聲,無賴們就跳下樹來逃跑,因此當小女孩同他們在一起時,他們從來沒有被抓住過。
…………
柯希莫留心傾聽這些事情,他將所有的細節拼湊出一個他熟悉的形象,最后他決定打聽:“她住在哪座別墅里,這個欣富羅莎?”
“怎么,你是說不認識她?你們是鄰居呀!翁達利瓦別墅里的欣富羅莎呀!”
柯希莫不一定需要這樣的證實就可以肯定這些流浪兒的朋友就是薇莪拉,那個秋千上的小女孩。我想,正是因為她先告訴自己認識附近所有的小偷,他才立即開始尋找這伙人的。也是從那時開始,他的狂熱勁頭變得更激烈了,雖然過去從未停息過。他一會兒想率領這一伙人去搶摘翁達利瓦別墅的果樹,一會兒他又想替她效勞去反對這一伙人,但他首先唆使他們去找她的麻煩,以使自己能挺身出來保護她。一會兒他又想做出勇敢的行為,將能間接地傳入她的耳朵里,他被這些意念所困撓,他跟著小偷們干,感到越來越疲憊不堪。當他們下樹時,他一個人留在樹上,憂傷蒙上他的面龐,就像烏云遮住了太陽。
悅讀——段3·始終熱愛大地(終)
皇帝來了,一幫戴三角帽的高級軍官和外交官們前呼后擁,像是一些二桅小帆船在前后顛簸。時間已是正午,拿破侖抬頭從樹的枝葉中向柯希莫望去,太陽光射進他的眼里。他開始同柯希莫就他的處境扯了幾句:“我很了解您,公民。”他用手遮太陽光,“在森林里”,他往旁邊跳開一點,避開陽光對眼睛的直射,“在我們綠油油的大樹干之間”,他往旁邊再跳開一點,因為在柯希莫點頭表示同意時,陽光重新照在他身上。
柯希莫禮貌地問道:“皇帝陛下,我能為您做點什么嗎?”
“是的,是的。”拿破侖說,“您往這邊過來一點,我請求您這么做,替我擋住太陽,好,就這樣,別動。”接著他沉默不語,好像在想什么,他轉身向埃烏吉尼奧總督:“這一切使我想起點什么我讀過的東西。”
柯希莫來援助:“陛下,那不是您,是亞歷山大大帝。”
“啊,對了!”拿破侖說,“是亞歷山大同第歐根尼的會晤!”
“您永遠不會忘記普盧塔克寫的傳記,我的皇帝陛下。”博阿爾內子爵說。
“只是在那個時候,”柯希莫補充道,“是亞歷山大大帝問第歐根尼他可以為他做什么,第歐根尼讓他挪動一下。”
拿破侖打榧子,表示他終于得到了他一直尋思的話。他用一個眼色示意隨行的大臣們,注意聽他說話。他用極好的意大利語說:“如果我不是拿破侖皇帝的話,我很愿做柯希莫·隆多公民!”
他掉轉身走了。他身后隨從們頭上的三角帽互相碰撞,弄出一陣響聲。
悅讀——段4·升入天空
柯希莫坐在樹上,紋絲不動。刮起風來,是西南風,樹梢搖曳。就在這時候天上出現一只熱氣球。
一些英國的氣球駕駛員在海邊做飛行練習。那是一只漂亮的大球,裝飾著彩穗、飄帶和花結,掛著一個柳條吊艙,里面坐著兩名軍官,尖尖的三角帽,金光閃閃的肩章,他們用望遠鏡觀看下面的風景。他們把望遠鏡對準廣場,觀察樹上的人、攤開的布單、人群,真是世界奇觀。柯希莫也抬起頭,注視著氣球。
正在這時熱氣球被卷入西南風的旋轉之中,開始像陀螺一樣在旋風中飛快轉動起來,向海上飄去。飛行員們沒有驚慌失措,他們動手減小——我想是氣球的壓力,同時拋出錨,以便抓住什么支撐物。錨帶著長長的繩子在空中飛舞,閃耀著銀白色的光,隨著氣球的斜向飛行,現在飄到了廣場上空,在大約與核桃樹尖相齊的高度上,我們很擔心碰到柯希莫。但是我們萬萬沒想到后來我們的眼睛在一瞬間看到的事情。
奄奄一息的柯希莫,當錨的繩子靠近他之際,一躍而起,就像他年輕時經常蹦跳的那個樣兒,抓住了繩索,腳踩在錨上,身體蜷縮成一團,我們看見他就這樣飄走了,被風拽扯著,勉強控制著氣球的運行,消失在大海那邊。
熱氣球飛過海峽,終于在對岸的海灘上著陸了。繩子上只拴著那只錨。飛行員們一直忙于掌握航向,對別的事情毫無覺察。人們猜測垂死的老人可能是在飛越海峽時墜落了。
柯希莫就這樣逝去了,沒有讓我們得到看見他的遺體返向地面的欣慰。在家族的墓地上豎起一塊紀念他的墓碑,上面刻寫著:“柯希莫·皮奧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升入天空。”
精彩評論
把他送到樹上去
□蘇 童
小說家從來都是詭計多端的,他們塑造的人物形象千奇百怪,套用如今商界的廣告營銷戰略語匯,越怪越美麗,乖張怪戾的人物天生搶眼,令人印象深刻自然是難免的,但爬到樹上去的柯希莫超越了我們一般的閱讀印象,這個人物設置至今看來仍然令人震驚,在文學史上閃著寶石般的光芒。
卡爾維諾放大了柯希莫的樹上世界,這個人物便也像樹一樣長出許多枝條,讓作家取之不竭用之不盡。柯希莫在樹上走來走去,從十二歲一直走到年華老去。“青春在大地上匆匆而過,樹上的情形,你們可想而知,那上面的一切注定是要墜落的:葉片,果實。柯希莫變成了老人。”老了的男爵仍然被作家締造神話的雄心牽引著,沿著樹上世界一直走到了遙遠的森林中,傳奇也一直在延續,樹上的男爵親歷了戰爭,最后見到了拿破侖。作為真正的傳奇,小說的結尾無情地挫傷了讀者的熱望和善心,柯希莫再也沒有回到地上來,垂死的柯希莫最后遇到了熱氣球,奇跡開始便以奇跡結尾,我們最后也沒等到主人公回歸,小說卻結束了。
請注意作家為他的人物柯希莫撰寫的碑文,它不僅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人物,也幫助我們勾勒了卡爾維諾塑造這個人物的思路: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升入天空。這碑文不知為何讓我想起對卡夫卡《變形記》的解讀:變為昆蟲—體會人的痛苦—無處生活。
最洶涌的藝術感染力是可以追本溯源的,有時候它的發源就這么清晰可見:樹上有個人。在我看來,《樹上的男爵》已經變成一個關于生活的經典寓言,就像卡夫卡筆下的城堡,卡爾維諾的樹也成了世界的盡頭。然后我們不得不提出一個課堂式的問題,你覺得是哪一步棋造就了這部偉大作品的勝局?如果有人問到我,我會這么回答,其實就是一步險棋,險就險在主人公的居所不在地上,而是在樹上。
總是覺得卡爾維諾優雅的文字氣質后隱藏著一顆殘酷的心,細細一想豁然開朗:有時候一個作家就是統治人物的暴君,對待柯希莫這樣的人,放到哪兒都不合適,干脆把他送到樹上去。
(摘自蘇童《小說是靈魂的逆光》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