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用話題】近鄉(xiāng)情怯 感動 思念
高秉涵:1948年因戰(zhàn)亂輾轉(zhuǎn)到臺灣地區(qū),七十年間他心系故鄉(xiāng),從1991年起帶上百壇老兵骨灰回家。高秉涵的外祖父宋紹唐是清末最后一批公費留學生之一,母親宋書玉畢業(yè)于濟南第一女子高等師范學堂。清朝覆滅后,宋書玉和丈夫高金錫拒絕了去日本留學的機會,在山東菏澤農(nóng)村創(chuàng)辦新式小學,發(fā)展鄉(xiāng)村教育。高金錫在戰(zhàn)爭中早逝。1978年,宋書玉沒有盼回兒子也故去了,但她對兒子說的一句話,如風箏線一般,一直牽著兒子的思鄉(xiāng)情,最終帶他回家。
少小離家,獨在異鄉(xiāng)
1935年我出生于山東菏澤,1947年父親在戰(zhàn)爭中走了。我娘怕我有生命危險,決定讓我跟著山東的“流亡學校”到南方去。臨出來的時候,母親把我父親遺留下來的一支筆交給我,說無論在什么狀況下不要忘記讀書。1948年農(nóng)歷八月初六夜晚,娘牽著我到父親的墳墓前,讓我磕了三個頭,跟父親說聲再見。我們又到了奶奶的院里,那時已是凌晨,我娘沒有叫醒奶奶,因為我是長孫,怕奶奶受不了。娘讓我對著奶奶的房門磕了三個頭,然后帶著我回到城里去上車。城里是我外婆家,外婆給了我一個石榴,讓我?guī)г谲嚿铣浴N矣沂帜靡粋€石榴,左手被娘牽著,去往東關(guān)外。上車以后,看著熟透裂開的石榴,我就慌著吃。娘跟我打招呼,我沒有看到。馬車已經(jīng)走了差不多三十米,同一輛車子的同學拍拍我說:“你娘在跟你打招呼。”這個時候我低著頭多啃了一口石榴,再轉(zhuǎn)眼看時,車子剛好拐彎,沒有看到母親。我痛哭起來,把石榴丟掉。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這一輩子不再吃石榴了,因為看到石榴我就想到娘。
我上車前,娘擰著我的耳朵說:“兒子,你要活下去,娘等著你回來。”這是我娘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離開家,到了“流亡學校”,我跟著人流走了六個省,兩千多公里,這一路就記得娘的那句話,想著她在等我回去。那時候我十三歲,還一無所知,就跟著人走,走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到了廈門,上了去臺灣的最后一條船。船遇到了臺風,在海上漂了五天,很多人餓暈了。到了臺灣后,到處都是難民。我流落到臺北火車站,睡在地上。火車站西南方有一個大垃圾廠,我早晨拿著棍子跟狗搶東西吃,這樣的生活差不多過了三個月。我苦過來了,沒有餓死。最后在火車站碰到我的小學校長,他認出了我,跟我說:“孩子,你要讀書,光想娘沒有用。”我在臺灣又考了初中一年級,半工半讀。三年初中,三年高中,沒有人管我,餓一頓飽一頓,我的胃吃壞了,還出血。從初中三年級開始我就瘦下來,直到現(xiàn)在我的體重沒有超過九十斤,一直都是這樣子。
想家很苦,尤其是過節(jié)的時候。除夕的晚上,大年初一的早晨,有家的人都團圓了。我每個大年初一的黎明就一個人跑到觀音山上,面對著大陸高聲哭喊:“娘!我想你,我要回家!”想娘的時候,我就晚上寫信,把我要對她說的話都寫到信里邊。明知道信寄不出去,但寫完以后,心里就舒服一些。信寫完要撕掉,因為那時候想家是有罪的。我托人從香港買了山東和菏澤的地圖,想家的時候就看一看。同鄉(xiāng)聚會時也把地圖帶過去。剛到臺灣時,在同鄉(xiāng)聚會的前十分鐘,大家什么都不說,先哭一場。鄉(xiāng)音一直都沒有忘,聽到家鄉(xiāng)話心里很舒服。后來我做了同鄉(xiāng)會的會長,有一個要求,大家見面講家鄉(xiāng)話,講得最多的有獎,要鼓勵大家講家鄉(xiāng)話。
悲喜家書,鄉(xiāng)土滋味
1979年我已經(jīng)是律師了,一次到西班牙開會,聽說大陸有一個團體要來,我就寫了一封信,想問大陸來參加的人能不能把信寄給我家鄉(xiāng)的母親。但去之前臺灣當局警告,到西班牙要嚴格遵守不接觸、不交談等“六個不準”。我的信遲遲不敢遞,只好寄到了美國,由美國的朋友寄到家鄉(xiāng)。第二年,我接到大姐的回信。信是從美國轉(zhuǎn)到香港,香港的朋友再交給我的。拿到信,我當天不敢拆,因為我走的時候母親身體就不好,幾十年過去了,如果拆開這封信,也就等于正式告訴我,母親不在了,我反而沒有希望了。沒拆信之前,母親還永遠健康地活在我的心目中。所以那天,我把信放在心口上,沒有拆。第二天,我太太拆開給我讀,讀到第一段,母親于1978年去世……我就叫她不要讀了。這是我第一次給家里去信。我很后悔,不應該寫信的,我希望母親永遠活在我的心目中。
有娘的地方就是故鄉(xiāng),娘不在了,故鄉(xiāng)就是我娘。那片土地是我生命的源頭,是我呱呱墜地的地方,我愛母親,一樣也愛我們的家鄉(xiāng),我們家鄉(xiāng)的土地。1980年移民到阿根廷的一個同鄉(xiāng)要到菏澤探親,她特意經(jīng)過臺灣,問我們需要她帶什么。我說:“你就帶一把泥土吧。”她回來的時候,帶來了家鄉(xiāng)的土產(chǎn)和差不多三公斤菏澤的泥土。全臺灣的菏澤人在臺北集合,先聽她講故鄉(xiāng)的見聞,再分土產(chǎn),一個人兩個燒餅。最后分這三公斤的土,這土比土產(chǎn)還重要。大家覺得律師很公平,就請我來分土。我用湯匙盛了土,再用一根筷子弄平,不能凸出來。將近兩百個人排隊,有幾十戶,我們一戶分一湯匙。來領土的人,有的一邊笑著,一邊掉著淚喊“媽媽”,有的人跪下叫爹叫娘。我的一個老師八十五歲了,也來拿土,我給他一湯匙,他一轉(zhuǎn)身,手發(fā)抖,土掉了,他就蹲下來抱頭大哭。我說:“老師你不要哭,我這一湯匙分給你一半。”那天還有救護車把兩位老人送去醫(yī)院,他們情緒太激動了,心臟也不好。
因分土有功勞,大家特別多給了我一湯匙土。我把一湯匙土放在銀行的保險箱里,另外一湯匙分七次放到我的茶杯里,用筷子攪一攪就喝了。我喝了七杯。七杯水從我嘴巴喝進去,又從我眼里流出來,眼里流出來的水不止七杯。世界上的泥土何其多,唯有故鄉(xiāng)泥土貴,尤其是對游子。我喝了有家鄉(xiāng)泥土的水,心里很舒適,思鄉(xiāng)之苦好像一下子泄了很多。家鄉(xiāng)的泥土是游子解思鄉(xiāng)之苦的藥。我在山東十三年,臺灣七十年,但是提到家我就想到菏澤。這個家,這個生命的源頭,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替代。
情系桑梓,盡孝社會
我第一次回家是在1991年5月1日,這個日期我記得很清楚。天空中下著小雨,我們那個村莊離城里有三十里路,都是泥巴路,很滑。一開始我告訴那個師傅開快一點,我希望一步邁到我家院子里。快到村莊的時候,我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好像要跳出來了。我叫師傅慢一點、慢一點,那個師傅瞪我一眼說:“高先生,你怎么剛才叫我快一點,現(xiàn)在讓我慢一點?”我沒辦法給他解釋。車子開得很慢,到了村莊的東頭,我就下了車,蹲在那里抱頭大哭。老祖宗有一句話叫“近鄉(xiāng)情更怯”,我那時才真正感覺到這句話形容得很到位。我轉(zhuǎn)到村西頭,有幾位老人在那里抽煙,其中一個老頭問我:“先生,你找誰啊?”我說我找高春生。春生是我的小名。那位老人就講:“高春生死在外地了,死了幾十年了。”我一看這個老頭的面孔很像我的堂爺爺,我不知道他的大名,只知道他小名叫三亂。我就說:“三亂在不在?”他問:“你是誰啊?”“我就是高春生啊。”我們兩個就抱起來一邊笑,一邊掉淚。他告訴我:“我們都以為你死在外地很多年了,沒想到你還活著。”
《孝經(jīng)》里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最起碼的孝我做到了,雖然危險重重,但我活著回來了,可惜娘沒有等到我。《孝經(jīng)》里還有一句話:“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這是孝的最高點。我沒有孝順母親,所以我想把孝移給社會,為國家盡孝。我要用我的生命發(fā)一點光,照亮那些沒有來得及回家的老兵,讓他們有一條回家的路。這些老哥兒們有一個愿望,就是活著時做游子,死了以后不能再做游魂。樹高千尺,落葉歸根,身體不能回去,靈魂也要回去。他們牽著我的手到臺灣,我要抱著他們回家鄉(xiāng)。
送老兵回家從1991年開始,已經(jīng)持續(xù)了二十多年,可以說我在后半生完成了一個愿望。我拿到他們的骨灰后,感覺心安理得,睡得特別好。領取這些老兵的骨灰要辦手續(xù),很麻煩;把骨灰壇拿來放到我家里,最多放八個。住樓上的鄰居都有意見,還說這個高律師改行做法師了。但是我知道,當我抱著老兵們的骨灰,把他們的靈魂安放在老家的時候,我的心就安了。如果他們家里沒有人,就按生前的說明,把骨灰撒到村莊的四周。有家屬的老兵,我就把骨灰壇交給家屬。當我把這些老大哥們的骨灰交給家屬時,我會用臉親親骨灰壇,說一聲“再見”,因為他們地下有知。
去年我?guī)O女回家鄉(xiāng)掃墓。我年齡大了,也帶不了幾次了。我想對她們說:葉落要歸根,爺爺?shù)母瑺敔數(shù)纳搭^,在山東,在菏澤,那里才是我們的老家,是我們的根。你們要切記,人不能忘本。我的骨灰將來也會送回山東菏澤。要隨時隨地回到家鄉(xiāng)看看,看看你們的祖宗,看看你們的根。
(林冬冬摘自《謝謝了,我的家》人民文學出版社)
【素材分析】“我”年紀很小時,為避戰(zhàn)亂,聽母親的話,隨“流亡學校”到南方去,從此天各一方,亂世離別,但“我”從未放棄尋找回家的路。離別之初,鋼筆的攜帶、母親的叮嚀、遙遙的磕頭等飽含深情,離別之后,此生再不敢吃石榴的傷感,新春佳節(jié)跑山上對母親大聲地呼喚,書信中字里行間的傾訴……尤其對故鄉(xiāng)泥土的分發(fā),無不透出所有在寶島的同鄉(xiāng)對母親、對故鄉(xiāng)的深深眷戀。尤為令人感動的是,亂世母子,離散之際,依舊不忘學習詩書禮樂,以讀書自勵,讓這香火傳承里多了一絲書香氣,這是無數(shù)個“小我”里傳承中華詩書禮儀之邦的“大我”。這是一個民族的魂。
(特約教師 張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