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瑾

位于深圳蛇口時間廣場的“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標語牌。攝影南都周刊記者孫海
2010年8月,深圳特區建立30周年之際,深圳報業集團發起了“深圳最有影響力十大觀念”評選活動。在103條海選口號中,“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最終全票當選十大觀念之首。但鮮少有人知道,這條如今家喻戶曉的口號,在最早被提出時經歷的一波三折。
1981年春,蛇口工業區2.1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改革開放的先行試驗已經熱火朝天地開展了一年半的時間。總指揮袁庚此時除了忙著工地進度、預算等的事務性工作,還琢磨著精神層面的事情。他想提煉出一個最能體現當下蛇口人精神風貌的警句或格言,捕捉蛇口改革開放的精魂,起一點凝聚力和號召力的作用。
那年的3月下旬,在一次從香港到蛇口的日常行程途中,他靈光乍現,寫下了24字的口號:“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顧客就是皇帝,安全就是法律。”
一星期后,口號前兩句“上墻”了:一塊用紅漆寫著“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三合板,豎立在了指揮部幾棟樓房前面。這,是這句日后全國上下耳熟能詳的口號第一次公開亮相。但木板問世后不過兩三天,很多人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就被當地的農民拆下來當柴火燒了。
大半年后,在蛇口最熱鬧的商業街,再次豎起了一塊一人多高的標語牌:“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事事有人管,人人有事管理!”這次,牌子被更多人注意到了,議論隨之而來。
80年代早期,中國改革開放的步子走得還有些反復。第二年3月,時任國務院副總理谷牧視察蛇口時,乘車看到了“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標語牌,便一邊看一邊念,一旁的袁庚說,“寫這標語時,我就準備戴帽子了,有人說這是資本主義的口號。”谷牧聽后沒說話,笑了笑。
此時,正值有關特區的爭議再起之時,出于對形勢的顧慮,也為了避免牽連他人,袁庚再三考慮之后,還是私下授意讓人把這塊牌子拆掉。
這是作家涂俏在其所著傳記《袁庚傳奇》一書中,提到的一則往事。
改革開放,因為它對中國經濟發展產生的顯著成效,而在人們的認知中被增添了很多讓人心潮澎湃的亮麗色彩。但改革的曲折過程,特別是初始階段的篳路藍縷,卻很少得到集中的細致書寫。
一如“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句現在聽起來稀松平常的口號,在最初提出時,經歷了意識形態層面的種種質疑,也因為改革初期政治探索的來回反復,幾度被撤下。最后在1984年,鄧小平視察蛇口工業區,對口號表示肯定后,“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才開始在全國范圍內廣泛流傳。

袁庚(1917-2016)原名歐陽汝山,出生于廣東省寶安縣大鵬區,先后參加抗日、解放戰爭和奔赴越南援戰。1978年袁庚出任交通部下屬的香港招商局常務副董事,主持招商局全面工作,并在此后開始大力推動蛇口工業區的建設。1993年3月,袁庚卸任蛇口工業區總指揮。
一個口號尚且如此,被稱為“特區中的特區”的蛇口工業區,在改革開放初始階段,從正式確立到投入建設的歷程,只會比一個口號的推廣經歷更加曲折,也充滿更多來自各方的阻力。
工業區總指揮袁庚當時經受的壓力,可能超出現在人們所想。《袁庚傳奇》還原了這幅波瀾壯闊的歷史圖景。
蛇口工業區最初誕生于香港招商局一次大膽的冒險。1978年6月,剛過了“耳順”之年的袁庚,受時任交通部部長葉飛委派,前往香港招商局進行調研。8月返京,他“帶回”了一份《關于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問題的請示》。
這份請示,提出了歷史可以追溯到晚清時期洋務運動的招商局的改革方針:“立足港澳,背靠國內,面向海外,多種經營,買賣結合,工商結合”,并同時首次提出了“適應國際市場的特點,走出門去搞調查,做買賣”的對外開放建議。
為了重新激活招商局,袁庚做出的重要一步,就是為招商局尋找一塊可以施展拳腳的基地。這塊招商局原來的“后勤基地”,后來換了個名頭成為了“工業區”。“工業區”最終選址與香港一水之隔的寶安縣蛇口,因為這里有比港澳更加豐富的土地資源和人力資源。
招商局建立蛇口工業區的意圖和計劃,得到了當時國家領導層的支持。1979年1月31日,時任國家副主席李先念,對著等待批復的袁庚,在一張地圖上劃下了兩根線,圈出了當時還屬于寶安縣的南頭半島的根部,“就給你這個半島吧!”
考慮到資金壓力,袁庚最終只要了南頭半島南端的蛇口,面積300畝。
此后,關于深圳改革開放的故事,在這300畝的土地上,開始譜寫。
關于特區起飛的故事,現在看起來波瀾壯闊,激動人心。但對于改革的先行者、推動者而言,在改革的開始,經歷到的便只有艱險的“波瀾”。
70年代末的蛇口還只是個一窮二白的海濱小鎮,袁庚和那些來到蛇口的建設者們,需要在一片荒郊野嶺開鑿出一個未來引擎轟隆的工業區,這其中可能存在的困難和艱苦可想而知。
但更大的困難來自于改革在當時帶來的政治風險。蛇口工業區開始建設快4月,1979年5月1日,交通部當時有一位副部長前往香港招商局視察,袁庚邀請他到蛇口看看。但這位副部長似乎對蛇口不太感興趣,只看了15分鐘,便急切趕回香港,突擊檢查袁庚的住處。
原來,在北京,交通部機關關于袁庚被資本主義腐蝕的流言,已經在內部瘋傳,一些傳聞稱袁庚在香港擁有豪華別墅。
這只是袁庚當時經歷的一些政治風波的一個小章節。除了被扣上“腐化墮落”的帽子外,袁庚還曾因引進境外資金、技術和管理發展生產,而被人檢舉“里通外國”。
但袁庚并沒有因此而放棄對建設蛇口工業區的堅持。這種強烈的使命感,有一部分來自于蛇口海邊的“骷髏頭”。
80年代初,逃港潮余波未息。不少人從蛇口下海,冒死游向海灣對岸的香港,尋找更好的生活條件。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幸運抵達,一些逃港者不幸葬身大海,尸首被海潮又送回到起點處蛇口海灘。
有一次,袁庚在一處海灣看到,一群大學畢業剛分配到蛇口的年輕建設者,把從海邊撿來的骷髏頭堆在一起,圍著骨頭嬉笑打鬧。袁庚當即對著這群年輕人怒吼,“我命令你們,把這堆骨頭給我埋掉!深深地埋掉!”
中國要走向世界,首先要做到的是以廣闊的胸懷去接納訊息,善于接受一切有用的外來事物,不以片面意識自我束縛。“大鍋飯”是使懶惰的人剝削了勤奮的人,愚昧者剝削了聰明人,沒有知識的人剝削了有知識的人。現在我們掌權了,倘若不能嚴于律己,就有可能被權力所腐蝕。我們把蛇口這兩平方公里多一點的地方作為一個實驗場所,看看什么叫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看看此路通不通。我想,蛇口的希望就在于,在光明中能夠揭露黑暗,在前進中能夠看到落后。我們評價歷史,歷史也會評價我們的。我們敢于承擔自己的責任,暴露自己的弱點,因為如果不改善,就沒有前途、沒有希望。——袁庚語錄節選
當晚,袁庚緊急召集指揮部全體成員開會。他再次講到了當天下午發生的事情,眼含淚水,神情憂戚:
“你們知道那些尸骨是什么人嗎?他們都是你的同齡人。只是為了生存,冒死渡向對岸……我年輕時,率領炮兵部隊解放這個地方的時候,這里好像比現在還富。現在,怎么比那個時候還窮?我們怎么能對得起我們的老百姓?”
袁庚最終改變了蛇口。到他在90年代初從蛇口離職,蛇口工業區人均GDP已經比肩“亞洲四小龍”的5000美元。沒有人再從這里冒死逃離,而是從世界各地來到這里,享受特區發展帶來的都市繁榮。
從2005年開始,涂俏辭去了在新聞媒體的記者工作,花了超過10年時間,采訪共計400多人,寫下了《袁庚傳奇》一書,詳細記錄了“改革先鋒”袁庚的人生歷程,同時以宏觀的視野,再現了時代的變遷。
涂俏為袁庚寫傳記的想法,萌生于2003年6月一次對袁庚的采訪。當時,涂俏還在香港《文匯報》當記者,她向編輯報了個題,要寫袁庚與香港的連結。通過各種途徑找到袁庚的聯系方式后,涂俏對他進行了當面采訪。
在采訪過程中,涂俏請袁庚總結說自己過往為蛇口建設上做過的貢獻。袁庚的回答卻讓涂俏很意外。“袁庚這么一個人物,沒有說自己過去做了哪些哪些大事,而是給我講了‘三大遺憾”
涂俏后來把這“三大遺憾”也寫進了《袁庚傳奇》里:第一個遺憾,是沒有接受時任中央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李先念當時的劃定,將整個南頭半島作為工業區用地;第二個遺憾,是拒絕了港資北上參加蛇口的投資建設;第三個遺憾,是沒有抓住時機給蛇口立法。
涂俏覺得,作為一位功成名就的長者,袁庚選擇了談論錯誤和不足,而非像常規做法一樣給自己添加傳奇油彩,這本身就體現了他的高尚情操和特別之處。她當即決定,要了解更多袁庚生平的故事,為其寫傳。
當涂俏提出這一想法時,袁庚的第一反應是拒絕。作為當代中國改革開放實際運作的第一人,晚年的袁庚決意要淡化自己在這個歷史進程中的作用。“人類社會的發展,不是靠某一個人的腦袋,而是要靠群體的指揮和群體的力量,千萬不要夸大個人的作用。”
對于打響“中國改革開放第一炮”的蛇口工業區,袁庚也保持了同樣的低調。“不要老是強調蛇口,一說到蛇口,好像什么都從這里開始,這是不客觀的。我們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從蛇口這個地方打開了國門,在過去來講,這是犯了天條大罪。”
在那場采訪的最后,袁庚告訴涂俏,可以來找自己聊天,但是傳記就不要寫了。此后,涂俏便日日開車往返于福田家中和袁庚在蛇口的住處,與袁庚、袁庚兒子還有袁庚的護工打麻將聊天。
此時的蛇口,已經卸下了自己的歷史使命,袁庚也已經卸任蛇口工業區總指揮十年有余了。1993年春,75歲的袁庚第三次申請離休,獲得批準,從管理了15年之久的招商局及其“后勤基地”蛇口工業區退了下來。
十年后的2004年,蛇口工業區被撤銷,成為深圳市南山區行政版圖上的一個普通社區。
涂俏開始為袁庚寫傳時,袁庚已經將近90歲。涂俏回憶,那時的袁庚就是一個和藹慈祥的老頭。“他打牌時很愛偷牌,非常喜歡吃冰淇淋,有時下午4點多采訪完我要走了,他就捧著一箱冰淇淋送我下樓,一到樓下,小區的小孩就開始圍過來,因為他們都知道,到點了,袁庚爺爺要下來派冰淇淋了。”
《袁庚傳奇》一書中,除了有重要歷史時刻下的嚴肅刻畫,也充滿了日常生活趣事和鮮活生動的情感,比如袁庚人生中的三段感情、1978年袁庚到香港招商局調研期間請辦公室副主任梁鴻坤帶他看香港特色電影,在宏大敘事之余,還原了一個立體豐滿的袁庚形象。
涂俏透露,袁庚本人此前對傳記內容從未審稿,哪怕涉及他的個人隱私,而他的家人也未對傳記內容做出任何干預。涂俏坦言,這讓她在采訪和寫作中更加力求做到全面客觀、真實公正。
《袁庚傳奇》一書的最后,收錄了袁庚所寫的《記憶·理想與愛迪生的燈》一文,文章結尾寫道:“1878年,愛迪生在門羅帕克實驗室最初點亮的白熾燈只帶來八分鐘的光明,但是這短暫的八分鐘卻宣告了質的飛躍,世界因而很快變得一片輝煌。最初那盞古拙的燈泡,它的纖弱的燈絲何時燒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真真確確留給了人們對不足的思索,和對未來的希望。”
40年后的蛇口,海風依舊,而模樣已不是工業區當年。“袁庚傳奇”接續,但改革仍在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