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瑾 謝嬋

改變是一點一點發生的。以前公共場所的洗手池通常只有大人的,現在,設計者們會考慮小孩子用洗手臺的合適高度;學校周邊原來的雙行道改為了單行道,它改變了成人駕車的出行習慣,但解決了學校門口的交通擁堵問題,還保證了孩子步行路徑的連續性和安全性。
建設兒童友好型城市意味著,打破在成人主導社會里、兒童是“沉默的大多數”的局面。讓兒童視角回到城市建設的每一步上來。深圳市婦聯黨組書記、主席馬宏選擇“用一米的高度看世界”這句話,來概括兒童友好的本質。
建設兒童友好型城市于2019年底被納入《深圳市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的行動方案(2019-2025年)》。深圳是全國第一個將兒童友好型城市建設納入到頂層設計中的城市。馬宏說,“在世界格局充滿變化和不確定的當下,我們確定的是更加要為兒童謀福祉。我們的城市對兒童友好,就是對未來友好,也是對所有人都友好。”
2015年11月,馬宏去李方悅的公司調研。李方悅是奧雅設計集團的董事、總經理。她有國外留學背景,也是一位3個孩子的媽媽,回到國內,對兒童活動空間更有感觸。
那是馬宏第一次聽到國外兒童友好型城市建設:兒童友好設施和兒童參與制度。李方悅說要“讓兒童回歸自然”,緩解和治愈城市兒童的“自然缺失綜合癥”,讓孩子們在自然的空間、友好的空間中成長。
馬宏特別受觸動。深圳是全球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之一。“我們小時候還有大院子一起玩耍,深圳高樓林立,大家住一棟樓幾年了,可能還互不認識。兒童的互動活動空間還是缺乏的。”
深圳市婦女兒童基金會秘書長黃文鋒有同樣的感覺。在他小時候,街道除了供人行走,也承擔著生活和游戲的功能。但現在,小孩子難以穿過繁復的街道和車流獨自去上學。
2015年12月9日,馬宏在市委群團工作座談會上,首次建議將建設兒童友好型城市納入深圳“十三五”規劃。
自從聯合國1996年在伊斯坦布爾召開第二屆人類居住大會,首次提出“兒童友好型城市”概念之后,兒童友好型城市倡議的影響已遍及全世界3000多個城市和社區。全球有800多個城市獲得兒童友好型城市認證,但還沒有一個千萬級以上人口總量規模的城市獲得這個認證。
作為全國最年輕的城市,據2018年深圳市社會性別統計報告,2018年底全市常住人口中 0-17歲兒童和青少年約有203萬人,占比15.6%。近三年,深圳市新生嬰兒數量保持在每年20萬以上。
馬宏2016年去德國的里根斯堡市調研參觀,但里根斯堡的人口不到20萬。對于擁有2000萬人口的深圳(18歲以下兒童數量超過200萬)來說,前期幾乎沒有任何同體量的“兒友城”建設經驗可參考。出去調研,對方也驚訝,在一個如此龐大的城市開展兒童友好型建設難以想象。
馬宏告訴《南都周刊》,深圳選擇了一種系統全局型的路徑:建立一整套機制體制,同時針對問題短板,發動社會力量廣泛參與、協同合作,并持續努力。
相比“打補丁”式的改變個案路徑,構建一個城市系統工程當然難度更大,但黃文峰認為,“兒童友好城市是方方面面的,是不斷發展變化的,并不是我把某些東西完成就可以了,它是一個創建的過程。”

兒童友好型城市的建設方案無一定之規,它更強調在每個國家或城市的現實基礎上提升兒童友好度。在具體的落地建設上,街道、學校、游樂場等兒童生活較多的場所是常見的改造空間。
園嶺街道百花二路是深圳第一個兒童友好街道。7月中旬,街道入口的小公園里還未正式開放,許多并不住附近的家長也會帶孩子過來玩耍,一位小女孩把手放在玩具墻這頭的轉球上,一路跑過去,風吹起她的頭發和小裙子。
對于街道黨工委委員王強來說,設計這面由轉球組織的巨大的墻,原本是設想轉動玻璃珠可以隨意拼湊出文字或圖案,但是對于眼前這個小女孩來說,只是簡單轉動玻璃球就讓她很開心了。
街道婦聯工作人員姚龍燕從小在深圳長大,她一直記得小時候跟大人去公園,一邊眼巴巴看著大人們自如地使用公園的健身器材,一邊耳旁重復響起家長的提醒:“慢點跑,別撞到頭”。
街道旁的步行道上新修了休息臺,他們特意刻了字,幾乎都是名校校訓,園嶺街道3.8平方公里轄區內有8所小學,均屬省一級重點學校。王強說,在這里生活和學習的許多孩子以后會進入名校,希望當他們某一天真正走到這些學校里,看見那句話時,會想起在街道度過的童年。
姚龍燕則相信這些不經意間被看到的話語,會給陷入應試教育激烈競爭的學生們一些鼓勵和力量。上學時候,她每次出去旅游都會跟當地大學的校門合影,那些經典的格言在她經歷艱難時光時往往會突然蹦出來,給她繼續走下去的力量。
早期確定試點時,馬宏帶領工作人員實地考察走訪了福田區的10個街道,最后選擇了福田區園嶺街道的紅荔社區作為兒童友好型社區試點建設。這個社區建于上世紀80年代,建筑和設施都比較老舊。周邊集合了幼兒園、小學、中學,深圳少兒圖書館、市婦幼保健院等各種兒童公共服務資源。她們相信如果紅荔社區試點成功,對其他社區的改造建設會有很好的借鑒作用。
園嶺小學是深圳市首批兒童友好試點學校,教導主任潘素素的工作手冊上記錄著從2017年一直到現在的繁瑣改建過程,從改建車庫出入口到建立屋頂花園,有些是出于安全考慮,有些是為了讓孩子有更舒適的成長空間。
深圳是一個非戶籍兒童明顯少于戶籍兒童的城市,“積分入學”政策在降低入學門檻的同時,也增加了學校學位擴張的壓力。一位在深圳教育系統工作多年的人士表示,近幾年,學校選擇通過撤掉多功能室來增加教室是常態。
但紅嶺小學堅持保留原有的多個音樂教室和美術教室,老師們搬到走廊內側沒有窗戶的房子里辦公,靠窗的房子用來補充新的班級留給孩子們。
去年日本飯山市教育代表團來學校參觀,走到音樂教室,學生們正在上音樂課,用口琴學吹《多年以前》。那天,日本代表突然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把口琴,跟著學生們的節奏一起吹。潘素素后來每次講起這個細節都要感嘆一番,毫無征兆的這一幕讓她愣了一下,隨后是漫長的驚喜,“音樂真是沒有國界的啊”。
2019年深圳兒童繪畫本創作大賽獲獎作品公布后,馬宏被11歲鄭瑩瑩畫的《深圳方塊》吸引住了。在那幅作品里,小朋友用自己最喜歡的游戲畫面,記錄了深圳40年的變化,每年一個畫面,選取一個標志性建筑或者歷史事件。
馬宏從中看到的是孩子的創造力和智慧,還有對深圳這座城市的熱愛,“他們遠比我們大人想象的豐富、出彩。”
在馬宏眼里,兒童友好意味著“尊重”:“尊重兒童,尊重兒童的權利,尊重兒童的需求。”
兒童議事會是兒童友好城市建設過程里的一大特色。7月,在紅荔社區一月一次的兒童議事會上,社區的工作人員發給小朋友們一冊畫稿,希望他們投票選出自己喜歡的圖案,這些圖案會出現在新街道的樹上。
連續有孩子站起來,或者走到臺前告訴大家自己為什么會選擇手上的圖案。許多孩子提到“環保”和“愛護地球”的想法。一些不滿足圖冊上圖案的孩子開始自己動手畫畫。
一位初中女生在臺上講到自己之所以選擇某個圖案,是因為深圳即將開始垃圾分類,希望能提醒大家不亂扔垃圾。話沒說完,臺下一位小學生站起來說:“可是如果我們都不扔垃圾,環衛工是不是都沒有工作了呀。”
臺上的這位初中生一時間無法給出一套完美的“正方辯詞”,她頓了一下說:“其實我們不扔垃圾,樹上也會掉很多葉子,他們不會失去工作的。”
下面的社區工作人員被逗笑,他們理解這些才剛剛開始認識世界的孩子們的想法。這是屬于孩子們的交流方式,自由和勇敢的表達,互相分享自己理解和認知的世界。
兒童議事會在紅荔社區舉辦了兩年多,社區黨委書記王莉說,社區兒童友好公園里的設施和圖案也是通過這樣的方式,由孩子們自己選出來的。對于小一點的孩子們來說,游戲空間意味著童年記憶和感受世界的過程。
一位參與過兒童友好相關調研的志愿者,談起第一次跟社區小朋友一起體驗“游戲的一天”,“他們真的可以把任何事物當玩具,我們(大人)走在路上看見那些樹欄,覺得這就是個柵欄,但是孩子們就爬上去玩了。我們還在驚訝,這有什么好玩的,可是在小朋友眼里真的什么都可以是玩具。”
早在上世紀90年代,深圳就開始組織“流動兒童與政府高官對話”、兒童代表向市長和政府部門提出最關切的問題清單等傾聽兒童意見、尊重兒童權利的活動。這種對話交流以不同形式延續至今,形成各種兒童參與平臺,比如已經連續舉辦八屆的深圳兒童國際論壇。
但提出建設“兒童友好型城市”后,馬宏認為最大的區別是各方達成“兒童友好”的共識,兒童友好成為最大公約數。“我認為我們做了一件非常棒的事,雖然兒童是一個相對小的切入點,但我們做的是一項非常大的事業。”
黃文鋒從2016年開始一直在做這件事情。基金會以行動倡導為主,他能想到的意義是,在當下中國,當深圳推動這個事情,也許更多的城市能夠去效仿,會間接造福更多的兒童。
目前,全國已經有20多個城市向聯合國兒基會表達了建設兒童友好型城市的意愿。
馬宏去年6月出差,在等飛機的時候,去深圳機場母嬰室轉了一下。“深圳市母嬰室項目由市婦兒工委指導市婦兒發展基金會等發起,各區、各部門、社會各界廣泛參與,至2020年7月底,已建立845間母嬰室。”
機場母嬰室由一個黃金鋪位收回改建而成,馬宏看到旁邊的留言簿,上面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乘客的留言。
一個乘客寫道:“每年都會出去旅游,走過許多地方的機場。自己本身也是個民航工作人員,感覺深圳機場這幾年變化太大了,無論是硬件建設,還是軟件基礎,工作人員的文化建設,都走在了全國的前面。特別是母嬰室的設施和員工真的超棒,很人性化。為深圳機場點贊,為母嬰室點贊。加油,深圳機場,加油,人性的母嬰室。”
她頓時覺得非常感動,忍不住拍了幾張圖留存。
馬宏還講到“南都留唱團”的故事。南方都市報創辦留守兒童圓夢行動,在每年暑假組織為期兩個月的線下活動,至今已幫助過萬名留守兒童在深圳與父母團聚。
其中有一個毫無音樂基礎的梅州小姑娘,在連續參加兩屆南都留守兒童合唱團后,追求音樂夢想的種子得以萌發,后來以優異成績考入深大聲樂系,與在深務工的父母團聚。
另外一個孩子在參加留守兒童合唱團期間獲得企業資助,得以順利完成學業,大學畢業之后就返回湖南老家成為一名鄉村教師,那里有許多和她一樣的留守孩子。她也成為南都鄉村留唱音樂教室的首位志愿者。
馬宏從這些故事里看到許多美好的東西,那恰恰也是兒友城建設的長遠意義,和她所期望看見的:“當一座友好的城市關愛兒童,兒童又把社會的關愛變成愛的種子,傳遞播撒到城市的各個角度,讓城市更有愛、更有韌性、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