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明亮
【引言】87歲的母親九年前得了腦血栓,活動需要拄雙拐或坐輪椅。為了減少母親的孤獨,一有空,我會讓她給我講述她以前的經(jīng)歷。母親不糊涂,但耳聾得厲害,看口型猜我的問題,有時會答非所問,我也隨她。在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她的經(jīng)歷在我腦海中連在了一起……
我16歲就嫁給了和我同歲的你“大爹”(父親)。
我娘家住在府谷沙溝岔楊莊子,你姥爺是莊子上的主事人。我4歲沒了娘,6歲時,你姥爺給我娶了個后媽。娶后媽的前一天晚上,我4歲的弟弟睡了一覺就再也沒醒過來,聽大人說是上“廟兒”時“動土了”。
后媽給我講:“和你大爹結(jié)婚前,我已經(jīng)說給人家了,還沒過門,女婿看戲時掉進井里淹死了,我就成了女兒寡。”
后媽給我和她吃糠窩窩,給你姥爺另外蒸玉米窩窩。
我6歲時開始裹腳,疼的一黑夜睡不著,在12歲時,你姥爺看我可憐,罵住你老娘讓放開了。
從小你爺爺和你姥爺就給我和你大爹定下了娃娃親。說親時,你爺爺給你姥爺八塊銀洋。我10歲時,你五爺爺送來一口豬。娶我那天,我坐在毛驢上,是你老舅把我送在了離家十幾里路的你大爹家。
進門時,你奶奶正“坐月子”。
我和你大爹成家后,我和你爺爺奶奶種地,你大爹隔三差五出去打工。
我一輩子生了11個兒女,一個沒抱起,存留下8個,還有兩個在兩三歲上死在了我的懷里。
我生第一個小子的時候是民國31年。
那幾年“遭下時候了”。連住幾年地里沒收成,到第三年,麩子、苦菜和沙蒿都吃完了,連樹皮也給扒光了。你大爹在外打工沒回來,你爺爺領(lǐng)著一家老小到口外逃荒要飯去了。我?guī)е坏絻蓺q的娃娃走不了,幾天沒吃飯,餓得渾身浮腫。
臨村一個媳婦上門來要飯,背著一個兩三歲的女女。那個媳婦對我說:“嫂子,把我的女女給你留下當(dāng)童養(yǎng)媳哇,我養(yǎng)不活了!”我有氣無力地說:“家里頭甚吃的也沒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這幾天”。她那個媳婦嘆了口氣,挪著碎步搖搖晃晃地走了。后來聽村頭人說:那天晚上,看見那娘們倆倒在了村頭的路邊,第二天就不見了,說是讓狼吃了。
臨近晌午,你大爹回來了,他看了一眼餓得眼都不睜的兒子說:“給娃娃弄上口吃的哇。”我強強爬起來,用他帶回來的一點小米拌著甕底的一小把麩子攪了半碗稀糊糊,娃娃吃完說:“媽媽,我還沒吃飽!”
當(dāng)天晚上,我那兩歲的小子就走了。
——母親講這段經(jīng)歷的時候,我會感到母親極度的虛弱,嘴唇有點發(fā)黑,身子有些發(fā)抖,講到后來,母親會把頭慢慢地向下低去,不斷地發(fā)出嘆息!母親仿佛犯下了一件后悔終身、再也無法挽回的錯誤,深深地陷入了懊悔當(dāng)中。
這段苦難的經(jīng)歷深深地刻印在了母親的腦海中,有時我不問,母親也會重復(fù)提起這段悲慘的經(jīng)歷,每次講述,不但情節(jié)相同,而且口氣和情緒幾乎完全一樣,那件事,在母親看來,仿佛就是昨天發(fā)生的事,仿佛就發(fā)生在眼前,伸手即可觸摸。
我生第二個小子,是在民國33年。
民國35年的七八月份的一天下午,我和你奶奶在一起鋤地,我那三歲的兒子就坐在壟畔上玩。太陽偏西時候,我和你奶奶鋤到了地頭,突然聽見我遠(yuǎn)處的兒子發(fā)出一連聲慘烈的哭叫聲,我們回頭一看嚇得張著嘴說不出話,定在原地不會動了,我看見一只灰色的瘦狼刁走了我的兒子。你奶奶一把抓住我的衣袖、一手拿著鋤頭、拉拽著我朝著狼跑的方向追去。我們一邊追一邊哭喊,你爺爺和你大爹聽見叫聲從另一個方向迎面跑來,正好和狼打了個照面,把狼夾在了中間。狼驚慌地丟下我那娃娃一眨眼跑的無影無蹤了。
我趕忙抱起兒子,見他渾身是血,衣服扯爛幾處。仔細(xì)檢查才發(fā)現(xiàn),他的后脖頸被狼咬出一個不大的洞,不住地向外冒著血。
我的兒子眼睛睜得圓圓的,聲音顫抖地不停地對我說著:“媽媽,媽媽,有怕怕了!媽媽,媽媽,有怕怕了!”
從那天開始,在我的懷里兒子不住氣自言自語:“媽媽,媽媽,我聽話呀,媽媽,我再也不調(diào)皮了,媽媽,有怕怕了!……”
那幾天,我一直抱著我的兒子,再也沒敢離開他半步。我會不由自主地渾身發(fā)抖,眼淚不住氣地流。
20天后的一個下午,你大爹看了一眼渾身發(fā)紫的兒子,嘆了口氣對我說:“不要守著了,留不住了!”
我起身,把家里準(zhǔn)備過幾天給兒子過生日的二升軟米全部蒸成糕角子,一家三口吃得精光。
第二天,我的第二個兒子走了。
——晚年的母親對死亡沒有絲毫畏懼。也許是母親一直認(rèn)為人有來世,死亡只是給她換了一個住的地方,也許是不止一次臨近死亡的經(jīng)歷讓母親修煉得心若止水。但一說起家鄉(xiāng)的狼,母親的神情會有些變色,聲音會有些顫栗,眼神也有些呆滯。
父親是家族那一代的老大,按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家族墓里留著他們的位置。在父母七十歲以后,家鄉(xiāng)上來的本家會談起父母百年之后的安排。有一次,我問母親“想不想回去?”母親很堅決果斷地回答:“不回去!”我問:“為甚?”母親回答:“我怕狼了!”
后來,我在家鄉(xiāng)又生了兩兒兩女。
十幾年后的一個初冬的寒夜你大爹在外面探好了路,帶著一家老小驢馱、步行著離開了老家。你大爹在東勝酸刺溝煤礦當(dāng)?shù)V工,我們就在礦區(qū)生活。后來,你大爹又來到東勝當(dāng)了泥瓦匠,我們又跟著來到了縣城。上來后,我又生了一女三兒,雖然有時候吃不飽、穿不暖,但看著你們一個個健康長大還能上學(xué),我就知足了。
那個時候,我做夢也沒想過能過上這么好的日子。
你們不要嫌我嘮叨,要珍惜現(xiàn)在的生活,要知感恩,好好給公家做事,不要貪占人家的小便宜……
你們可不敢作害糧食,要這樣又“遭時候”呀……
——晚年的母親修煉得慈祥豁達(dá),像一尊佛,我們生活中的矛盾在她看來一切都是那么云淡風(fēng)清,遇到世事不公,她也淡然處之。
一次,看著晚輩爭吵,母親面帶微笑一言不發(fā),等吵完后,母親笑著問:“你們誰贏了?”
為了減輕兒女的負(fù)擔(dān),母親主動要求住進了敬老院,幾個月后,她說想回家了。我們與母親一起走出她的房間,看見敬老院樓道站滿了母親的那些老伙伴和服務(wù)人員,他們對母親依依不舍,有的還落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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