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蔣生

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也是我的良師益友。

解放前，我家在高祖父的殷勤下，積累有許多家產，但好景不長，由于山賊的搶劫、勒索，祖父吸鴉片，家中的積蓄都全部耗光，所有田地也被典當了。祖父36歲離開人世，其時，整個家庭陷入困境。為養活兒子，祖母含著眼淚向外家求助，要了一些銀子贖回十多畝田。作為長子，父親僅念四年多私塾，被迫回家務農。

在某些因素的影響下，我僅上過四年多小學也被迫輟學了。那時，我看著年紀比我大的人還在上學，自己的年紀那么小，就天天跟大人們一起勞動，傷心極了。有一次，我勞動歸來躺在床上流淚。父親看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摟著我安慰：“生，不要難過。只要你有志向學習，可多找些書看。不懂的，我教你。自學也能成才。”

父親雖然僅念過四年多私塾，可是，他從小勤奮好學，在勞動之余閱讀了大量古典文學和歷史書籍，加上他記憶力強，背誦了不少歷史名篇，其歷史知識和古文知識都很豐富。他說：清朝李颙，父親從軍戰死沙場，家里特別窮，九歲時好不容易才上私塾讀了二十多天書。此后，李颙在挖野菜撿柴的間隙中堅持學習，遍覽群書，成了令人敬仰的著名學者。

在空閑時間里，父親常常給我講孫敬懸梁、蘇秦刺股、孫康映雪等歷史名人苦學成才及忠孝仁義的故事。他還給我念了許多古代名篇，如《三國志》中諸葛亮的《出師表》和《古文觀止》中李密的《陳情表》、王勃的《滕王閣序》，以及《嶺南即事》中的《呂蒙正詞》《張保仔降文》等。還給我吟誦李白、杜甫、白居易、陸游等歷代名人的詩詞。有時，他一邊吟誦一邊解釋，我聽得如癡如醉。在他的潛移默化下，我從小就暗下決心，立志自學成才。

改革開放后，我發表了許多文章，并成為一名教師。接著，被縣文化部門推薦到鎮政府辦當資料員兼報道員，并轉為國家正式干部，2003年9月調入雷州市文聯工作。幾個弟弟也建立了家庭，各有所為，成家立業，大家的生活都慢慢地好起來。

父親素來與書為友。他到城里跟我生活，每天還堅持看書兩個多鐘。當我與他聊天時，他總喜歡跟我談詩論文，讓我如坐春風。市里舉行對聯比賽，父親興起也撰聯參加。他的對聯“鼎盛中華德馨天下；和諧社會愛滿人間”雖然只獲得三等獎，但此聯既大氣又雅致，贏得大家的贊賞。尤其讓我高興的是，父親到城里后接觸了文藝界許多人士，由于父親有一定的文化知識，又謙卑低調，認識的人都很尊重他。有時，有的書朋聯友還請他飲茶聊天，讓他非常開心。

父親酷愛看書，也叮囑家人勤讀書。在他的影響下，家人們都比較重視看書學習。我的兩個女兒都喜歡創作，發表了不少文學作品，其中二女蔣瑞明被推薦到魯迅文學院學習，22歲就成了省級作家。我三弟蔣祿也寫了許多詩詞、對聯、雷歌發表和獲獎。他有六個子女，個個都考上本科，其中第五個女兒還考上了研究生……而我，更是在父親的影響下，走上文學創作之路的。

父親從不與任何人吵架，也不計較個人恩怨得失。讓我最敬佩和最值得學習的是他那莫大的包容心胸和為人之道。

父親非常勤勞，不論犁田、起薯壟、平地、開溝下種子、耙禾除草等，各種農活樣樣都是能手。但是，過去不知受過多少苦難。

1991年8月，我到紀家鎮政府工作，父親擔心我記恨過去欺壓虐待我家人的人，他特地到鎮里找我說：“生，你能夠進入鎮府工作，這是你的努力，以及黨和社會對你的關心。有一件事我得跟你說，我們家過去雖然受過某些人的欺負，但冤家宜解不宜結，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大家同村，畢竟都是兄弟，誰有事需要你幫忙，能夠幫的都要盡力幫……”我謹記父親這番話。

父親平時對我們說：“人生在世不可貪，貪者有損陰德，助人者積德……我們一定要積德。”子女與孫輩為了孝敬他，每年都給他一些錢，他平時舍不得用，但看見誰家有困難就給以幫助。如他知道村里兄弟蔣堪育、蔣富、蔣養等建房有困難，即主動借錢。父親八十多歲了，知道村里老人生病還去探望并給紅包，如蔣存柏、蔣明遠、蔣有香等老人在病危期間，他都前往探望。

父親辛苦了大半生，家庭生活有所改善后，我覺得應該帶他到外地見見世面。為此，父親84周歲那年秋末，我帶他去深圳。一天，我夫妻和父親以及我的子女、媳婦一起到茶溪谷度假公園游覽。園里山光花色無比壯觀，大家一邊爬山一邊欣賞。走了大半天，我與妻子都覺得很累了。我問父親：“老父，累不累？”也許是他第一次看到這么美麗的景觀有所興奮吧，他說：“不累，越走越暢快呢！”我見他喜歡觀光，在深圳幾天后又帶他到珠海、廣州、番禺等地游了一趟，讓他飽受眼福。

第二年，我夫妻跟三弟三媳及四弟又帶他到北京游。當走進紫禁城看到皇帝的故宮時，他深為感嘆說：“我讀了不少歷史書，看到書中所說的故宮都那么繁華，很想看看，今天終于在北京看到了，其氣勢真雄偉！”他那興奮之情自不必說。接著，我們帶他登上萬里長城，他更是興奮不已。他一邊走一邊給我們講秦始皇并吞六國，防御匈奴建筑長城和孟姜女尋夫的故事，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走到第五個烽火臺，我與妻子都覺得頭已發暈，全身乏力，告訴他不再往前走了。他笑著說：“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走，有什么累？到了長城，也要成為好漢啊！”見到85歲高齡的父親還像年輕人一樣不知疲憊，我們都特別高興！

我們轉道成都，一起探望了我昔日在成都治病時那些照顧過我的恩人后，到武侯祠游覽。我們一邊觀賞一邊聽父親述說三國演義中的人物故事。走到諸葛亮塑像前，父親深深地鞠了三躬，便吟起杜甫的詩《蜀相》“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其聲低沉委婉，我聽著很受感觸。接著，他又給我們念起諸葛亮的《出師表》，并一邊念一邊解釋著。他盛贊諸葛亮在軍事上神機妙算，神出鬼沒，是歷史上一位忠心耿耿，最受人敬仰的軍事家。到杜甫草堂，父親也在杜甫的像前鞠了三躬。他說，杜甫與李白齊名，李白是一位浪漫主義詩人，被稱為“詩仙”；杜甫是一位現實主義詩人，被稱為“詩圣”。杜甫的詩很受人們喜愛，他雖有報國心，但一生懷才不遇，仕途坎坷，很是可惜。說著，他吟起杜甫的《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我聽了，對杜甫的人生際遇深表惋惜……

在父親的有生之年，我很想再帶他到外地走走，讓他多欣賞些名勝古跡。平時，他說：“生，如有條件，我很想去南京、洛陽和毛主席的故鄉韶山這幾個地方看看。”我跟三弟商量，準備每年帶他去一個地方。真想不到，此后父親身體每況愈下：第二年，父親與三叔父騎自行車去紀家圩趕集歸來，不慎摔斷右腿骨。手術后雖然可以活動了，但是在往后的日子，他時不時生病住院。父親在最后一次住院和回家治療的4個多月時間里，我和弟妹們都盡力照顧他，可是，他的十二指腸患有巨瘤，加上人老體弱，經不起動手術，病情難得好轉。其時，我幾乎每天都在父親的身邊，看著他的身體一天天地瘦弱下去，心里像刀剮一樣難受……

父親恭謹勤勞，愛兒誨子，不愧為世間慈父；崇文尚德，睦鄰諧友，實乃我輩楷模。可惜因病情危重，沒法救治，他在2019年農歷1月4日上午與我們永別了。

父親，您走了，我們心里非常悲痛，但您對我們的養育之恩和諄諄教導，我們永遠不會忘記！

——選自中國作家在線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