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麗姝

她不想搬到緬因州來,維克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遭到了她的反對。盡管他們不止一次到這兒度假,但她始終認為這個州森林密布、過于偏僻。冬天這里的積雪有20英尺厚,居民完全與世隔絕。一想到要帶著年幼的孩子搬到這種地方來,她就害怕。唐娜聲明,在這種環境下生活,她只能靠大把大把吃藥來支撐,或者干脆把腦袋伸進烤箱里。
——《狂犬驚魂》
斯蒂芬·金是第一個注意到偏僻小鎮中蘊藏著的恐怖元素,并把故事發生的地點從司空見慣的大都市搬到荒蠻之地的人,事實上,他把故事情節搬到了他的家鄉緬因州。在此之前,緬因州在美國文學的創作版圖上是個空白,只有恐怖小說大師洛夫克拉夫特偶爾把自己作品中的怪獸安插到這個地方。緬因州是創作恐怖小說的完美地點,這一點金早在寫作生涯之初就意識到了。他的第一部小說《魔女嘉莉》(1974)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兒。緬因州是美國最荒蕪人煙的地區之一,幾乎90%的地方都是森林,由很多相距甚遠的小城組成。在這兒一切都有可能發生,而且沒人會知道。金在一次采訪中說:“人們很容易在緬因州消失,也很容易回來,有時候回來的人跟活死人一樣。”肖申克監獄、寵物公墓、狂犬古卓生活的城堡巖小鎮、魔女嘉莉就讀的學校、吞吃兒童的小丑棲身的下水道——這些地方都設在緬因州。金喜歡這兒的原因不但由于它可以充當恐怖小說的完美布景,還因為只有在這個人際罕至的地方,他才能安心寫作,不用擔心粉絲的打擾。
你在選擇寫作這條人生之路的時候,沒人提醒你有一天會在郵箱中收到瘋子的來信和小貓的骨頭,也不知道旅游大巴會停在你的房子跟前,人們擠在你家的柵欄門旁邊,不停地按下照相機快門。
——《恐懼的內心 斯蒂芬·金 生活與創作》
在美國,成功作家面臨的危險在于,他剛一出名,人們就想吃了他。這就跟食人族的明星祭祀儀式一樣:大家先是把你捧上神壇,然后再一口一口地把你吃掉。
——2010年采訪
作為1980年代中期最受歡迎的美國作家,斯蒂芬·金是真正的偶像級人物。瘋狂的書迷爭相購買封面上有他簽名的書或本子,哪怕只是一本電話簿也好。每出版一部新小說,出版社就會收到書迷的大量來信,有些執拗的書迷甚至把電話打到金的家里,要求他續寫1000頁狼人故事,或者把惡靈從鄰居家趕走,還有人給他寄錢。當然,書迷不都對他充滿善意。有一位讀者給他寄過一堆小貓骷髏;有人公開指責他殺了約翰·列儂;還有人闖到他家,指責他抄襲別人,并聲稱要燒毀一切,最終警察逮捕了入侵者,事后金在家里安裝了好幾個監控器——他幾乎是緬因州最早這么做的人。尤其讓他害怕的是,書迷希望尊重他們的請求,如果他拒絕簽名或者不把兒童已死的結局改過來,他們就表現得很極端。在《危情十日》中,金刻畫了一個用暴力手段脅迫作家把小說寫完的女書迷。隨著時間的流逝,金對自己的擔心延伸到對家人的擔心,2006年他在《麗賽的故事》中描寫了一位瘋狂書迷迫害已故作家親戚的故事。
也許我又得了二年級學生的通病:他們總覺得第一次取得好成績之后,下回肯定不及格。對了,在一次美國文學課上教授說過,所有美國作家當中只有哈帕·李成功擺脫了對第二本小說的擔憂。
——《尸骨袋》

斯蒂芬·金小說的主人公往往是處于精神崩潰邊緣的作家,他們要么對自己的作品大失所望,要么因為遭遇創作瓶頸而痛苦不堪。在金看來,當一名作家不僅得忍受創作的苦惱,還經常遭到非人的折磨:瘋狂的粉絲、惡毒的評論、被指抄襲、精神緊張。對自己的暢銷書心生恨意的保羅·謝爾頓(《危情十日》主人公)、因長期遭遇創作危機而陷入瘋狂的杰克·托蘭斯(《閃靈》主人公)、希望得到幽靈的幫助找回靈感的麥克 ·努南 (《尸骨袋》主人公)——這些人物從不同程度上反映了金本人的痛苦。金第一次打算放棄文學創作是在他剛剛起步的時候,當時有30家出版社拒絕了他的小說《魔女嘉莉》,是妻子把手稿從垃圾桶里撿了回來,鼓勵他再試一次,并把手稿寄給了下一家出版社,最終小說才得以出版。第二次創作危機發生在《撒冷鎮》和《閃靈》兩部小說出版之后。批評家指出,金的小說根本不是文學,而是喋喋不休的幻想。對于這種論調,金有時候表示認可,說自己的作品就像“巨無霸漢堡”,并準備就此擱筆;而有時候又為自己辯解,說美國的兩位主要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和角谷美智子是目光短淺的假正經,只會促進文學界的“階層固化”。

對我來說,可卡因就像電源開關。我大約是1979年開始吸的,持續了8年。不能說這一時期有多長,但要比“二戰”持續的時間長,而且那感覺也跟上戰場一樣。
——2000年采訪
吸毒是一種負面體驗。我覺得,這種執迷不悟的陰暗行為成就了我們這些作家,激起了我們將情感傾瀉在紙上的愿望。對我來說,寫作也是一種毒品。如果我不寫……心里就會老想著一個念頭,不得安寧。
——《恐懼的內心 斯蒂芬·金 生活與創作》
天哪,他必須喝一杯……就一小杯,只一小杯就能讓他恢復正常。可是整個賓館卻只有烹飪用的雪利酒。眼下,他需要酒,就像需要藥一樣,僅此而已。在受到強烈的刺激之后,就連大夫也會建議少來點兒酒精飲品,權當麻醉劑。它能履行自己的職責,發揮良藥的作用,減輕壓力,比埃克塞德林的藥勁兒還大。
——《閃靈》
斯蒂芬·金是一名酒鬼和癮君子,他的小說有一半描述了跟成癮癥作斗爭的故事,然而這些斗爭往往無疾而終:《閃靈》中干擾戒酒的惡魔、《撒冷鎮》中搗亂的吸血鬼;《11/22/63》的主人公寧愿回到從前去搭救肯尼迪,也不愿戒煙;《穹頂之下》中看不見的穹頂將城市與外界隔絕,順便也切斷了類鴉片止痛藥的供應;《重生》主人公的成癮癥是靠神秘電流治好的;而在《戒煙公司》中,黑手黨揚言如果主人公不戒除惡習,就殺了他全家……金本人最喜歡的就是啤酒和可卡因。寫作過程中他要么是醉醺醺的,要么便異常興奮。創作 《綠魔》時,他得用棉花塞住鼻孔,免得服用可卡因之后流出鼻血;至于《狂犬驚魂》是怎么寫出來的,他根本就不記得了。不過顯然,金并不急于戒癮,他擔心這么做對自己的創作構成威脅。最終“外力”幫了他的忙:1987年妻子下了最后通牒。在接下來的兩年中,金戒掉了煙癮和毒品。他沒有披露戒癮的詳細過程,但他說,這場斗爭比任何一部恐怖小說都嚇人。
每一個迷信的球迷都知道,如果你有幾分鐘不盯著比賽看,那么老天爺對球隊就會比較眷顧。但我不看比賽的原因在于,我就是不敢看……我能把《活死人之夜》和《德州電鋸殺人狂》從頭看到尾,可是棒球比賽,尤其是沒完沒了的比賽,簡直讓我發瘋。
——《球迷》
為了避免聽見前座喋喋不休的爭吵,特蕾莎陷入了心愛的幻想中。她摘下“紅襪隊”的棒球帽,看了看帽檐上奔放的簽名。這個簽名讓特蕾莎的心情平靜了下來。這是湯姆·戈登的簽名。
——《愛上湯姆·戈登的女孩》

為了讓自己有事可干,從而擺脫酒精和毒品的誘惑,1980年代末金找了一份訓練市兒童棒球隊的差事。金從小就酷愛棒球,但他不好意思獨自去看比賽,尤其不好意思跟媽媽一起去——因為別的孩子都由爸爸陪同,他們還在周末教自己的孩子打球。金兩歲的時候,父親就離開了家,因此他沒機會從事自己喜愛的運動。金的童年是在鉆研棒球運動的理論和歷史中度過的。長大后,棒球不但幫他克服了脫癮綜合征,還使他度過了一場職業危機:他寫過一篇班戈兒童聯隊準備參加州冠軍賽的隨筆,被《紐約客》刊載。《紐約客》承認金有寫作才能,以此終結了知識分子界對他眾口一詞的蔑視。金把稿費送給了球隊的孩子,額外花150萬美元建造了一座新體育館。金的所有小說都涉及棒球:《必需品專賣店》中被施了魔法的棒球卡片象征少年破碎的希望;《局外人》中一個無辜的人在棒球體育館一生盡毀;《狂犬驚魂》中的棒球棒成了救人的工具;《愛上湯姆·戈登的女孩》中女主角想象自己跟波士頓紅襪隊的一名球員成了朋友,而這本小說不是按章節寫的,是像棒球比賽那樣分成競賽場次來寫。描寫棒球內容最多的是金與斯圖爾特·奧南合著的《球迷》,它可以說是波士頓紅襪隊2004賽季球迷們的聯合日記,稱得上是一部真實的文獻小說。

進入夢鄉之前,馬克·皮特里強打精神,像往常一樣,再次對成年人的古怪行為感到驚訝——他們服用酒精或安眠藥,希望驅散那些微不足道的恐懼,比如擔心失業、沒錢,以及妻子愛不愛我、我有沒有朋友之類的事。任何一個躺在黑暗的房間中無法入睡的孩子的恐懼,成年人都無法體會。沒人相信孩子的話,也沒人能幫他從這種恐懼中——有人從天花板上看著他,要么就是床底下藏著人——解脫出來。他得夜復一夜孤軍奮戰,唯一的希望就是想象中的場景會漸漸消失,而這種消失的名字叫長大。
——《撒冷鎮》
金四五歲的時候,親眼看著一個朋友(他的朋友本來就不多)被火車軋死。這之后有好一陣子他都以為自己不久也會死掉,要么死于小兒麻痹癥(疑神疑鬼的母親總拿這個嚇唬他),要么死于狂徒之手(他總覺得每一樹灌木叢里都有狂徒)。除了擔心生病和遭遇狂徒之外,他還害怕蜘蛛,擔心在馬桶里淹死,害怕小丑和蘇聯原子彈。小斯蒂芬對付恐懼的辦法就是編寫故事。他筆下的主角通常是一只精明兔,跟一幫朋友坐著一輛老舊汽車,拯救陷于危難之中的兒童。長大后,金在小說中描寫的孩子總是互相救助:他們組團行動,即使最窩囊的孩子也能成為英雄,比如《尸體》和《它》。在小說中,受盡折磨、孤立無援、自生自滅的兒童能打敗小丑殺人犯(《時間裂縫》)、拿普通人做實驗的政府特別代表(《兇火》)、吸血鬼(《撒冷鎮》)和狼人(《狼人輪回》)。這些幾乎都是在沒有成人的幫助下做到的。成年人往往郁郁寡歡、嗜酒如命,他們對兒童的恐懼視而不見,本身就像是怪物。在金看來,一個施暴成性的父親比住在賓館墻壁里的遠古惡靈還可怕(《閃靈》),而一個杯弓蛇影的母親比吞噬兒童的小丑還壞(《它》)。

我的童年不同尋常、支離破碎。單身母親把我養大,她總是到處旅行,經常把我和弟弟送到她的一位姐妹家去照管,因為她不能帶著我們一起走,這或許有經濟上的原因,或許有情感上的原因。也許她只是在尋找我們的父親。我兩歲的時候,父親帶上家里的全部現金,一去不返。
——《如何寫書 職業回憶錄》

注意!注意!注意!
你們被騙了!
政府在騙你們!
被軍隊那些混蛋監督的媒體在騙你們!
大學的管理部門在騙你們,在它的命令下,就連大學的醫生也在騙你們!
1.超級流感疫苗根本不存在!
2.超級流感不是一種嚴重的病,它是能致人死命的病。
3.致死率達75%。
4.超級流感病毒是美國秘密軍事基地的混蛋制造出來的,在事故中外泄了。
——《末日逼近》
學校很糟,教堂很糟,政治也一樣。在金的小說中,政權代表人物往輕里說是瞧不起普通人,而在更多的情況下——要么是因為愚蠢,要么就是故意的——國家公職人員只會給美國人帶來死亡。
《迷霧》中,政府的秘密試驗室做了一次失敗的試驗,將史前怪物放了出來,而當局卻對此視而不見,眼睜睜看著怪獸吃人;在《末日逼近》中,生化武器泄露后,政府官員只顧拷問攜帶抗體的普通人。金最重要的一部政治啟示錄是小說《死亡地帶》,1979年金就在這部小說中預言了“特朗普”的勝利。主人公格雷戈·斯蒂爾森早先是個賣《圣經》的商人,他用非法手段經營房地產生意,賺取了大量財富,后來又靠敲詐勒索和實行民粹主義走上政壇。參加競選活動時,他給群眾發熱狗、承諾抽干華盛頓的沼澤、把污濁空氣裝在塑料袋里送到太空,當上總統后還差點兒發動核戰爭……斯蒂爾森和當下美國總統特朗普之間的相似之處不僅讓金的書迷印象深刻,也觸動了金本人:他在推特上組織了一場抵制特朗普的運動,注冊用戶已經超過550萬人。
“他的身體里住著兩個人,”艾米說,“他自己……還有一個他創造出來的人。”……舒特之所以出現,就是來懲罰莫特的……
“我想約翰·舒特還是存在的,”艾米說,“我想他是莫特最好的作品,這個人物如此鮮活,以至于真的現身了。”
——《秘密窗》
金從小就愛看電影《化身博士》和《我是少年狼》,還對雙重人格特別感興趣,也喜歡“轉世”的話題。在他的作品中,主人公往往遭受雙重性格之苦,魔鬼也經常轉世變成另一個魔鬼。事實上,金也曾變成過另一個人。1976年,出版社拒絕每年出版金的小說超過一部,免得市場飽和。于是金開始用筆名理查德·巴赫曼寫作。這個“巴赫曼”當過水手,神奇地治好了腦瘤,還在新罕布什爾農場的家中養過雞,但他的小說比金的小說陰沉,讀者并不買賬,直到1985年作者的真實姓名被披露后,情況才得以扭轉。巴赫曼被“埋葬”了,4年后金為他寫了一部小說《人鬼雙胞胎》。巴赫曼“去世”后,竟然在1996年和2007年又出版了兩本小說,是他的“遺孀”偶然發現的。看來,金很難跟另一個自己分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