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豬人

艾星良

多年前，為了照顧我爹，我便搬到了城市邊沿的、半似農村半似小鎮的地方居住。在三樓臥室、書房東窗口，我的目光稍稍向下一斜，就可看到鄰家大叔大嬸的豬圈，而且那里的一切動靜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在印象中，每天雞叫三遍、離天亮還有兩個鐘頭的時候，大叔大嬸就會趁黑摸進豬圈旁的簡易伙房，默契配合，做著發出“剁剁剁、當當當”聲音的活計，奏響了養豬交響曲，為十幾頭“哄哄哄”的豬準備一天的吃食。他倆的勞作習慣，自我來到此處已有八年多，也許，還會更久。每年的七八月，正是家家戶戶臘肉吃得所剩無幾，又不到冬臘月殺豬的青黃不接之時，他倆便喚回兒女兒孫，邀約親朋，呼來鄰里鄉親，熱熱鬧鬧宰殺大胖豬，擺上以豬肉為主角、雞鴨鵝肉為配角、搭配時令蔬菜的熱氣騰騰的三五桌大餐，大吃大喝一天。待日頭落山，宴席罷了，大叔大嬸還要將大塊小塊的鮮肉、吃剩的豬內臟之類的碎肉讓兒女們端的端、提的提、抱的抱，嘻嘻哈哈地帶回各自的小家吃上一段時間，讓噴香的縷縷豬肉味道繼續在祥和之日里持續、彌漫。冬臘月，選擇良辰吉日操勞殺豬擺宴活動，對于大叔大嬸來說更是少不了。

有一次，我悄悄地依窗偷瞄大叔大嬸在殺豬現場忙出忙進的身影；眼前的畫面，突然與時空交疊，回到了遙遠的故鄉那簡樸小院。

我的爹媽從四十來歲到八十歲的近四十年里，每年的冬臘月，都會宰殺兩頭大肥豬，而我們姐弟幾個，也會聽從他倆的切切召喚，從工作的城市回到故鄉那簡樸的小院里。一回到家，我媽就噼里啪啦地倒出有關豬的事情。譬如：這一年的倆頭豬買合了。它倆剛滿雙月的時候，看上去肉呼呼的，毛色正，頭大耳厚，腰條長，腳飽滿，按以往養過的豬瞧，每頭至少能長到250公斤上下。可是，你爹買時，還不想買呢，嫌骨架大，難得養胖，要養胖的話，不知道要喂多少食。還好，我硬是逼著你爹這個老猴子頭買了。我說給他：骨架大么好了嘛，有什么可怕的、有什么可愁的，大不了多喂幾百斤苞谷。再說了，骨架大一點的話，殺出的豬肉也會多一點，也才好風風光光地分配給那么多的兒女兒孫們，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道理都不懂，白白他是個小學畢業有知識的人了，還不如我這個沒有讀過書的睜眼瞎。哼！去年，就是你爹亂整，買了倆頭小種豬，結果殺出的豬肉少得可憐，一頓就差不多吃完了，哪里還有豬肉分給你們。又譬如：這一年真是“越冷越刮風、越窮越見鬼”，真是倒霉到頂了，好端端地養著倆頭豬，準備臘月宰殺，竟被趁黑偷了一頭，趕到大河邊烤吃了，你們說玄不玄乎？雖然，后來賠了200元錢，但也難以抵補養豬的辛勞、心中的痛。這不，今年就只能殺一頭豬了，只能飽飽地吃一頓鮮肉了，多余的是沒有了，只能明年再養它倆頭大肥豬了。

關于豬，我有許多親歷和感受，至今仍然會出現在城市的夢鄉。有一次，我把豬趕到一片開闊的收割了稻谷的水田里，任其吃青草跟打泥滾，自己卻攀上一棵小葉榕樹盤曲的枝干之間，和同伴打鬧起來，可是不小心從上頭的枝干跌落到下頭的枝干，如今在我的右大腿外側還留下了清晰的一條二十幾厘米的疤痕。又有一次，我去自家正在收割稻谷的田塊看豬，站在田埂上，我捏著竹棍，一邊搗弄雜草，一邊看我媽忙碌地收割稻谷，那時我媽三十出頭，正是女人精力旺盛的年紀，她渾身透出一股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美，那種美是她常年勞作磨煉出來的結實美，那種美是從骨子里散發出的堅毅的美。正是受我媽美的熏染，才使我在往后的求學道路上不畏曲折地苦讀，才有了如今的安康生活。我媽雖然在八十歲那年離開了我們，但我媽的美依然影響著我的生活和工作，使我的心安穩如磐石、追求的人間正道篤定不變。

關于豬，閑暇時，我媽常提及的一句話是：沒有豬是不成家的。我媽最討厭那些“你懶得像一頭豬”“愚蠢如豬”“骯臟得像豬”等語言了。我媽還說：豬不僅會哭，還會笑，會樂，會悲，會愁，會痛苦，也就是說，豬與人一樣，是有七情六欲的，所以人啊，養豬時就要好好地呵護它。

我爹媽屬那種老實本分農家人。對于養豬他倆自有一套方法：將豬圈建在向陽處，太陽冒出東邊的山頭豬圈就暖呼呼的；隔三差五打掃豬圈，牲口和人一樣干干凈凈；平日里注重疾病預防；豬食都是煮熟了的（從不喂生食）。所以，“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爹媽辛勞養出的豬，一般是個頭大、肥胖、肉質鮮嫩，總是讓吃過的人口留余香難以忘懷。

“下次再來、下次再來，一路走好。”鄰家大叔大嬸的聲音使我從回憶中回過神來。

凝視眼前景象，爹媽的養豬過往在腦海里又閃過一遍，突然“期盼”兩字蹦了出來。是啊，人生在世，每個人或每一群人，無不是在“期盼”中度過的。有的期盼身體健康，有的期盼事業有成，有的期盼子孫興旺，等等。而鄰家大叔大嬸，我爹媽，他們都是在養豬中期盼家人相聚的日子。正因為有了“期盼”，人們才戰勝了許多困難和挫折，才不斷蓄積前進的動力和勇氣，才年復一年地輪回而過，直至老了的那一天。

是啊，“期盼”，是人們無所畏懼、勇敢向前的助推器啊。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