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窯洞

韓昕潼

我的老家在大山里，山里有好多窯洞，有的鐵將軍把門，有的坍塌只剩下一眼窗戶，有的已面目全非……但哪孔是誰家的，誰都能說個清楚。而我家連一個爛窟窿都沒有。

這幾年政策好，新農村建設，危房改造，移民搬遷，農村的家修得有模有樣。但留守的幾乎都是中老年人和孩子，年輕人都出門打拼去了。

父親自小出外謀生。爺爺4個兒子，另家時父親在外，沒有分到土地，自然也沒分到窯洞。不覺他過了天命之年，每每念叨老家連一孔窯洞都沒有總是嘆息。他說：縣城再好，樓房再闊不頂用，葉落歸根，人老歸祖，這是自然規律。有時我也納悶，就問父親：老家窯洞帶不來錢，有沒有還不一樣嘛！父親責怪我說：你小，不懂這些，聽爸的沒有錯。

臘月三十，后人想讓先人也過個肥年，天還沒亮就動身到戶老家，幾十個人聚在一起。已婚的男丁圍成一堆打紙錢，女人則準備供品。一切準備就緒，男丁不論老少，啟程出發，向最老的老墳方向行進。

冬日里的黃土地更顯蕭瑟，陽坡灰黃一片，灰的是蒿草，黃的是土地。陰坡除了蒿草還有積雪。為保安全，青壯年前面開路，接著是老年人和兒童，一字兒長蛇陣伸向遠方。

上墳相當講究，先上老墳，接著根據輩分大小，先大后小。我們翻了幾座山、幾架溝，父親在途中一看到荒廢的窯洞，就像找到了有紀念意義的遺跡，踱著步子丈量或跟同行者探討，眼角抖落著羨慕的皺紋。

爺爺身體硬朗時，總是祭祖中的一員。途中他常指指點點，說哪個山腰是陰陽先生給他看的陰地。還說，那處陰地日照充足，風水甚好，與老人墳墓也近。他的娓娓道來，讓同族兄弟羨慕不已。

父親想在老家挖窯洞的事爺爺知道，但他手里的地都分給了叔伯，最后硬著頭皮，把他的地給了父親一塊。父親有了地，有了靠地的一座山，便規劃了修窯洞莊院的事。

今年正月爺爺走了，下葬時間是凌晨4時，像臘月祭祖那樣，家門親戚們一字兒排開，小孫子在前面打著引魂桿，4位身強力壯的男士抬棺，后面跟著孝子賢孫。

夜的眼睛沒有耳朵好使，一路上，吹鼓手嗩吶聲聲，送葬人哭嚎聲聲，四更天雞鳴聲聲……聲聲催人淚下。

送葬隊伍一寸一寸咽著山路，路過父親宅基地時，父親啞著嗓子說：“爹，一路走好，等我窯洞修好了，請您回來住幾天……”

落土時刻，眾孝子慟哭，父親慟哭，我也由不得流下幾滴眼淚。

我在想，自古以來，中國人最講究傳承。祖輩是一棵大樹的根，每個子孫就是大樹的葉子。樹葉從樹根生發出來，凋落后最終還要回到樹根。這個一頭扎到黃土地的根，無論環境多惡劣，土地多貧瘠，只要有一口水就能活著，始終無法割舍與黃土地的依戀。

經過父親莊基地時，父親徑直向窯洞走去，我也跟到他的身后。窯洞桶子已成型，窯面上魚鱗般的紋路訴說著開挖時的點滴故事，也圓了父親多年要在老家修窯洞的夢。這個夢很真實，這個夢很美滿。

父親撫摸著墻面又一次喃喃地說：“爹，等窯修成了，我把您請回來住幾天……”接著轉向我說：“你在外地工作，等成了家，把媳婦領回來住幾天。我也會老，會像你爺爺一樣埋在山里，只希望我挖的窯不要在你手里被山收回去。”

天已亮透，朝陽翻過種著冬麥的塬畔，越過冷風呼嘯的崾峴，趟過蒿草搖曳的山墚，撒到我與父親站立的地方。我知道，此生此世，山就在這里，爺爺的墓地就在這里，父親的窯洞就在這里，我的根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