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

王玉琴

嫂子十幾年前娶進了五嬸家，是五嬸的小兒媳婦。

老家有個習俗，說是新娘下馬煞氣重，有“妨”的屬相要回避。嫂子下馬那天正好“妨”我，我不能面對面看她。婚車駛進院子，我躲在帳篷一角偷視。那是我第一次看新娘子，感覺很新鮮。

車子剛停穩，哥哥從副駕駛室里將披著紅蓋頭的嫂子抱下來走進新房。過了會兒，嫂子在二嫂攙扶下走出新房。她大紅卡腰短棉襖，大紅毛領子，大紅直筒褲，大紅繡花鞋，渾身上下一通紅，像一朵美麗的紅牡丹。

她頭上梳著漂亮的發髻，發髻兩邊嵌著幾朵小紅花。她額頭很高，鼻子微翹，白皙的臉蛋兒透著微紅，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般嬌艷。一雙大花眼睛像秋日的清泉，明凈清澈。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如蝶羽翩翩輕舞。微風中一縷發絲垂落在耳際上，她不經意間手向后攏了攏。呀！那白皙而又纖細的手柔軟得像小草一樣，正應了“十指尖如筍，腕似白蓮藕”的描寫。隨著管家“一拜天地……”的吆喝，她微微低下了頭，優雅中略帶羞澀。

生活總是讓人難以捉摸。嫂子嫁過來沒幾年五嬸心臟病復發繼而半身不遂，剛開始人攙著還能勉強走幾步，后來完全癱瘓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為了家計，哥哥貸款買了一輛卡車跑運輸，常年奔波在外，侍候五嬸及家庭重擔就落在嫂子一個人身上。

“我每天雞一叫就起床做早飯，先給五大、五媽端的吃了，接著送兩個娃娃上學，從學校返回天才蒙蒙亮……地里的活多，起遲就干不完了，我現在比鬧鐘還要準時，啥時候是幾點我不看表也能估摸來。”嫂子幽默地說。

夏天還好，一到寒冬她的臉凍得通紅通紅，跟九月天熟透的紅蘋果一般，兩只手盡是皴裂了的小口子。回家來不及歇口氣又急著干家務，晚上給五嬸洗尿布和臟衣服，給孩子輔導作業。“一天時間總感覺不夠用，天短的，哎……”嫂子常常望著天空嘆氣。

我每年回家探望五嬸的日子并不多，偶爾也會住上一兩日。我看嫂子一直貓著腰在地里干活，不論是春種還是秋收，不論是割麥還是收秋，不論是刮風還是下雨，田野里總有她忙不完的身影。

我曾開玩笑地說：“嫂子，你就跟那拼命三郎似的，歇歇再干吧！”她抹了一把汗笑著說：“不累，我得趕緊著點兒，干完了好回家伺候五媽上廁所。”我看著她蓬亂的頭發和沾滿泥土的雙手，鼻子莫名的有些酸楚。

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可嫂子照顧五嬸的耐心和毅力讓我無比欽佩。每天抱到輪椅上，推到院子曬太陽；換尿布，抱著上廁所；穿衣服、洗臉、梳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逢年過節時還為五嬸換上新衣服。“你五媽雖癱瘓了，人還是那么贊。”五叔總是這樣調侃五嬸。

距離上次去哥哥家已經快一年了。記得那天微冷，到家已是下午兩點，小侄子告訴我他媽媽還在地里干活，說著就跑出院子喊媽媽。我站在大門外看到嫂子邊跑邊用胳膊擦汗，快到家時笑著喊道：“你來咋也沒提前說一聲。”我迎過去連連說：“沒事沒事，都是自家人。”說著她拉起我的手就往里走，瞬間在我手上留下了她粗糙的手印。她為我泡了茶就一頭扎進了廚房。

我坐在五嬸旁邊嘆了口氣說：“我嫂子太辛苦了！”五嬸一邊擦眼淚一邊說：“都是我這個老婆子害了她，這些年我連屎尿都送不出去了，每天晚上你嫂子趁著孩子睡熟給我洗尿布，一洗就是大半夜。屋子都是晚上打掃的，白天顧不上……你嫂子每天晚上睡四五個小時，你看她越來越瘦了……沒有你嫂子，五媽早都死了，哎……苦了我媳婦了。”

聽著五嬸的話，我的心里五味雜陳，眼眶早已濕透了。

十多年來，嫂子忙里忙外，侍候老人，一路辛苦，額頭上多了幾道曲折不均的皺紋，眼睛失去了往日的明澈，眼角刻上了一道道魚尾紋，白皙的雙手粗糙的如松樹皮，紋路又深又粗，草色的沉淀已成了黑色，關節處布滿老繭，和剛結婚那時判若兩人。每次見了嫂子，她總會拉起我的手摩挲著說：“妹妹手真好。”說完就低下了頭。唯我懂得，嫂子的心里何嘗不是在懷念她年輕貌美的曾經，那是她永遠也無法找回的青春。

十多年來，或許嫂子有過失望，有過無奈，有過痛苦，這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是人之常情。但不管咋樣的心情，嫂子終究將這些苦楚默默承受了，用瘦弱的身軀扛住了。無論背后有多少艱辛，她依然把平凡的日子過得溫暖而又豐盈。

俗話說“百善孝為先，孝為德之本”，嫂子的孝心和寬厚、仁愛之心是五嬸也是哥哥生命中永恒的月亮，走近她就走近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