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爺爺出生在一個家境殷實的陜北農民家庭。爺爺是長子,為了讓爺爺長命,他的父親給他戴鎖、拴石獅子。
爺爺曾是一個機智勇敢的少年。
爺爺的父親買了村里一個光棍的地。光棍好吃懶做,他賣光了家當后,窮得連鍋都揭不開,隔三差五來爺爺家找后賬。善良的爺爺的父親每次都不讓他空手走,這反而讓他變本加厲頻繁上門,家人不堪其擾。一天,他又一次坐在了爺爺家的炕上,愁得家人直嘆氣。爺爺從廚房拿了一把撥面刀走到門前,在磨石上開始使勁地磨。鄰居路過問爺爺要干什么?爺爺回答:“我要殺了那廝!”鄰居急忙告訴了潑皮,并告誡他:“他可是一個敢說敢干的人!”嚇得潑皮求鄰居攔著爺爺落荒而逃,從此再也沒敢踏進爺爺家的門。
那年,爺爺十四歲。
爺爺讀過兩冬私塾,在當時也算是一位識文斷字的文化人,但與他的弟弟沒法比。爺爺的弟弟在綏德四師畢業,當過多年的老師,在府谷古城任過六年校長,早期就在學校參加了革命,對時事有著獨到的見解,所以,爺爺遇到一些難題會讓他弟弟給拿主意。
年輕時的爺爺與弟弟做過幾件轟動地方的事,常被老一輩人提起。
最有名的一件事是:爺爺與弟弟一起策動鄉民“鬧牌事”。當時府谷“鎮羌”分東、西、南、北四大牌,爺爺的住地屬于北牌。鄉長伙同手下貪污了村民的稅款,弟兄倆聯合鄉民“查牌”,到府谷縣上訪,上榆林告狀,經過長時間的努力取得了勝利,維護了自身和鄉民的利益,得到了鄉民對弟兄二人的交口稱贊。
上世紀三十年代,弟兄二人經常為鄉民打抱不平,為鄉民爭取正當利益,頗受鄉民擁戴。
說千道萬,民以食為天,種地才是爺爺的本業。按照家鄉的傳統,長子是要傳承家族事業的。所以,成年后的爺爺不負眾望,“頂著父親的帽子”繼承了長輩的種地事業。
爺爺是一把種地持家的好手。在弟兄二人成家后,他們的父親就給他們另立了門戶。分家后,爺爺幾十年如一日,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地里辛勤勞作,耕種養殖,趕交流做買賣,不斷擴大著自己的領地,增加著自己的資產,一步步實現著發家致富的夢想。像他的父親一樣,十幾年后,爺爺成了本村擁有最多土地和一百多只羊的富裕戶。
那個時代,在陜北的黃土地上奮斗是一個男人的災難。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陜北大地十年九旱,時事波濤洶涌。爺爺的命運隨著陜北的氣候、土地的收成和時局的穩亂起伏跌宕。雖然爺爺非常勤勞,又會做買賣,好年景時,能讓家庭生活豐腴,但遇上連續的災年兵禍,家里也會斷糧。奮斗了幾十年,連一個家的溫飽都難以為繼,從富裕到貧困幾番起落,讓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的性格變得有些暴躁。
我沒有見過爺爺,但經常能聽到爺爺非常有個性的故事。
父親給我說:九歲以后,他開始給家里放羊。有一天,他抱著剛下的羊羔跑回家給奶奶夸,轉身回去,狼咬死了一只大羊,氣得爺爺摔死了羊羔,把父親一頓大罵。
母親對我講:爺爺年輕時,有一次,奶奶做的飯爺爺不滿意,向奶奶提意見,奶奶回了一句,爺爺端起鐵鍋連菜一起扔到了院子里。
一直陪伴在爺爺奶奶身邊的候媽笑著說:她想用爺爺篩過煙葉的篩子篩米,在石碾上用力磕掉上面的煙末。蹲在一旁的爺爺認為兒媳婦對他不恭敬,將篩子打成稀巴爛扔進了門前的深溝里。
爺爺叫著岳父的名字“撅”奶奶,候媽不讓爺爺罵她的爺爺(奶奶是姑姑做婆),爺爺認為是姑侄倆一齊與他作對,氣得拿了根繩子要在門前的樹上上吊。候媽跟了出來對爺爺說:“你要是吊上乞,我可是不敢放你下來!”爺爺蹲在院子里生了半天悶氣,用力將繩子摔到地上,拿起鋤頭到后山的地里侍候他的莊稼去了。
我想,這也許是承擔著一大家子生活重任的、壓力山大的年輕農民的一種減壓方式。
像許多有著大男子主義的陜北男人一樣,爺爺從來不會給別人說好話,他用他的脾氣去表達對晚輩的關心和愛。
沒進臘月,候爹給二哥做了一輛冰車。二哥在門前的河川上玩了一整天,爺爺一天沒見到孫子,急得轉磨磨。太陽快落山才看見二哥回家。爺爺一把奪過冰車,指著候爹的鼻子大聲訓斥:“冰還沒凍結實,你怎么能給孩子做這么危險的東西!”然后,也不管二哥哭鬧,用斧頭將冰車砸成了一堆柴火。
在這些遙遠的故事里,我看到了爺爺可氣又可愛的一面,讓我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從而引發了我的反思。同時,也讓我與爺爺產生了一種血脈相連的親切感。
四十歲以后的爺爺出門必帶一把鐵鍬。那個時代的人,在陜北的羊腸小道上,會經常看到爺爺邊走邊修補道路,這個行為成了爺爺的標志,一直伴隨著爺爺度過了他的下半生。
我想,這把鐵鍬就是有些俠客心理的爺爺心中的劍,爺爺用它行走江湖,也用它行德積善。
進入不惑之年的爺爺開始變得沉默寡言,除了與孩子們還有些話說,他再不與人爭辯,也不再發脾氣,但臉上也難見笑容。
爺爺經歷了那個時代多次的天災和戰亂。爺爺以一個男人的堅實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重擔。面對困境,他努力過、抗爭過。在爺爺的不懈努力下,也曾讓家人近距離接觸到了相對寬裕的短暫生活。爺爺也曾走出大山,來到口外,他也想離開那個讓他受盡了苦難的地方,但終究還是故土難離。過了知天命之年,爺爺還是一無所有。生活的重壓和看不到希望終于壓垮了爺爺,讓晚年的爺爺修煉成了一位不敢想、干不動、再也不發脾氣的老農,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堅強的男人終于向命運繳了槍。
我想,晚年的爺爺應該還有精彩的故事,但沒人再向我說起。
聽到爺爺的最后一個故事是:父親以家族老大的身份,從200多里以外的鄂爾多斯步行三天趕回陜北府谷老家,給爺爺操辦了一次“規模較大”的八十大壽。在現代人看來,這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但在那個極端困難的時期,在當時那種交通條件下,以父親不識字的文化水平,能做到那個程度是相當不容易的。
這件事以后,爺爺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直到第二年爺爺去世前的那段時間里,爺爺的性格變得和善,臉上常常蕩漾著淺淺的微笑。我知道,讓爺爺欣慰的是,在他有生之年,終于看到敬老孝順的家風得以延續。
今天,我看著黑白照片里那位曾經機智勇敢,年輕時旗幟鮮明、敢做敢為的爺爺,老年時沉默寡言,為家庭付出了一生努力的那個負責任的男人。他受盡苦難,臨終前終于完成了使命,帶著微笑走完圓滿一生。
爺爺和爺爺的爺爺就是是我們的根,是我們這個家族枝繁葉茂的根基。爺爺也是那個時代一大批陜北農民的典型代表,他們都有著善良、正直、勤勞、樸實的品格,就是這樣一大批最底層的農民,用他們脆弱的身軀,構成了推動社會不斷發展的穩固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