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情里，聳起一排舊窯洞

陜北之北的大山深處，安靜地坐落著一坳小村莊，小村莊零星分布著十幾孔滄桑的窯洞。太陽落下的方向有一條蜿蜒而行的羊腸小道，小道的盡頭，有一處廢棄了六十多年的土窯洞大院，那便是爺爺奶奶和父親母親的老屋。父親在那個窯洞長大，與母親在那里成家立業(yè)。在那里，大哥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二哥度過了他的童年時代，大姐度過了她的幼年時代，二姐也出生在那里。

1941年，父母成家后接過了上一代的擔(dān)子，帶領(lǐng)著他們的弟弟妹妹在老屋的周圍面朝黃土背朝天，春耕、夏種、秋收、冬藏，為了填飽肚子晨出暮歸辛勤勞作。

由于那片貧瘠的黃土地十年九旱，天災(zāi)人禍頻發(fā)，一家人的生活一直掙扎在溫飽線上。

母親對那處老屋沒有多少留戀，因?yàn)樵谀抢铮赣H遭受了多次一般人無法承受的痛苦、恐懼與打擊。母親的第一個兒子出生后不久，遭遇了三年特大旱災(zāi)，土地連續(xù)三年絕收，饑荒將人們推到了死亡的邊緣，兒子兩歲時，活活餓死在了母親的懷中。幾年后的又一個饑荒年代，母親的另一個兒子遭受了餓狼的襲擊，母親將兒子抱在懷中，兩個月沒敢撒手，直到孩子死去。茫然不知所措的母親從此對那里徹底絕望，再無留戀。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從不丟棄一粒糧食，晚年的母親一提起家鄉(xiāng)的狼，還會有些驚慌，有些聲音顫栗。

父親眼看著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發(fā)財無望，在集市上結(jié)識了幾個馬幫和墾荒者后，開始外出打工、做買賣，用改變生計(jì)的方式努力改變著自己的命運(yùn)。此后的幾年里，父親由近及遠(yuǎn)，從口里走出口外，從長城腳下走到了黃河岸邊，從周邊煤礦走到達(dá)旗灘地，從打短工到做長工，從一月一歸到一年一歸，變成了一個浪跡天涯、四海為家的游子。

生活的重壓、周圍的歧視、饑餓的兒女，在重重生存壓力的逼迫下，父親與母親下定了決心要逃離這個苦難的看不到希望的地方。父親母親提前約定，攢足了盤纏，在一個初冬的寒夜，趕著兩頭毛驢，帶著四個兒女，悄悄離開了那個他們生活了十七年的老屋，步行著穿越了蒙陜界，五天后到達(dá)了東勝“酸刺溝”。幾年后，父親靠一己之力，在東勝蓋起了新居——一處干打壘土房小院，在東勝扎下了根。

從此，父母成功轉(zhuǎn)型：由農(nóng)村人變成了城里人，由農(nóng)民變成了工人，成了吃商品糧的市民。同時，也成了東勝人眼中的府谷人，家鄉(xiāng)人口中的內(nèi)蒙人。

隨著爺爺奶奶去世，爹爹姑姑相繼成家立業(yè)，老屋無人居住。父親將老屋里的家當(dāng)分批搬到了東勝，老屋從此成了一處空院。

隨著老屋的閑置、土地的荒蕪，雜草在老屋的周邊肆意生長，鳥獸在那里安了家。隨著時間的逝去，窯洞開始塌陷，院里堆積黃沙，風(fēng)霜雨雪將老屋的記憶剝落、涂抹和掩蓋。那處老屋越來越像一處原始洞穴，成為了父母再也回不去的曾經(jīng)的家，成了父親思鄉(xiāng)的一個符號。

三十歲那年，我隨母親第一次回到那片黃土地，目睹了那處荒廢了三十多年的窯洞大院。

從東勝出發(fā)一路向南下坡進(jìn)入陜北，從新民鄉(xiāng)向北進(jìn)入大山深處，半小時后，來到山頂有幾處小廟的村子，西側(cè)不遠(yuǎn)是候爹的家。從候爹家出發(fā)，沿著被荒草遮蓋的、若隱若現(xiàn)的黃土小道彎彎曲曲地向西，翻過一道梁，穿過兩道溝，是一座被荒草覆蓋了的圓形土山。

從北側(cè)繞過，山的南端是一處背靠著大山的半圓形院子，院子的正北是四五米高的弧形斷崖，上面排列著一排土窯洞。

正中是三間較大的主窯，一個門上還保留著退了顏色、變了形的木格門窗，門上掛著一把生了銹的老式鐵鎖。正中那個窯洞的屋頂已露天，借著投射下來的光線，隱約可見窯洞內(nèi)有一盤連著爐臺的大炕，屋頂有煙熏過的痕跡，門口與地上堆滿波浪形黃沙，阻擋了進(jìn)入的路，遮擋了角落的視線。

土崖東側(cè)的窯洞已被泥土覆蓋，主窯的西側(cè)有兩個小窯，已完全塌陷，黃土將門口封堵成了半圓形孔洞。

院子里滿是齊腰深的荒草，院子南端的東側(cè)，一棵茂密的紅棗樹成了這里醒目的標(biāo)志，一陣風(fēng)吹過，樹葉搖曳著用“沙沙”的響聲歡迎著前來尋根的人。

小窯的頂部西側(cè)，有一片平緩的土地，角落的荒草中，露出一個石碾的一角，這里應(yīng)該是秋收的“場面”。那座山周圍的耕地已全部荒廢，長滿了蔥蔥郁郁的雜草，四處是采藥人挖掘野生甘草留下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小洞。

山的南面是一條大川，下游有一座土壩，大川和大壩一片干涸。

此后，我一年回一次家鄉(xiāng)，每次都會住在爹爹家里。

七十多歲的爹爹故土難離，一直還堅(jiān)守在那里。

現(xiàn)在的窯洞已在原來的土窯前砌筑的石窯，高大、美觀又結(jié)實(shí)。近幾年，政府打造美麗鄉(xiāng)村，將水泥路修到了家門口，將深渠里的水直接抽到農(nóng)民家中，為了安全，還在院子里安上了監(jiān)控探頭。

每次回來，我都要去看看父母的那處老屋。

時間對于那處老屋仿佛停滯了下來，二十多年里，除了沙土在慢慢堆積，野草樹木在繼續(xù)生長，老屋再沒有什么變化。

去年又一次回鄉(xiāng)，獨(dú)自坐在老屋院前的那棵棗樹下，癡癡地遠(yuǎn)望門前的大山河川，回憶著那個老屋的傳說。

遠(yuǎn)處傳來嗩吶聲，聽著那高亢蒼涼的聲音，猛然感覺像遺棄了一件貴重的東西，心里盈滿了一陣空蕩蕩的憂傷。

暮色從山的那邊游蕩過來，將孤零零地立在山上的我包圍了起來。

面對無邊的空寂，我沉重地靜了下來。前面看不到路，四周看不到人影，聽不到狗吠，只有草、樹、掠過身邊的風(fēng)，還有孤零零的我。

回過頭，見那處窯洞老屋像一只垂垂暮年的老狗，多年里，一直忠實(shí)地守望著故人的歸來。而我的心間，也一直寄存著對于老屋的無限眷戀。多少次在夢里，我一次次回到那片熾熱的土地，醒來，一次次淚下。

此時，我感覺，我與我的父親、我的祖先的心是相通的，我們在一段人生中的處境都一樣：要么離鄉(xiāng)、要么回鄉(xiāng)，要么想家、要么無家可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