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臣

許是暮秋了呢!
可不是,抬頭看天,竟是比別日空了許多;云呢,許是在過去的日子里一點一點就滲到那藍里了。是什么時候滲了進去的,想想,真是沒有印象。許多事情原就是一個“滲”的過程,好多好多時間不是就滲進一個一個日子里了嗎?誰注意到了呢?這日子不是也在不經意間就滲到頭發里、肌膚里了嗎?那頭上的霜、臉上的皺原也不是一下子就有了的,只是在突然的某一天或者某一刻才承認了的。承認一件事情,也是需要過程和勇氣的。
那陽呢,是經過了大風大浪的樣子,平和多了,恬靜多了,終是有中年男人女人的樣子了。靜靜地看著,有一只秋天的蟲竟就響響地叫了一聲,把人一下子就驚了。可不是,秋天的蟲真是已經叫了好長時間了,怎么這時候才著實是驚了一下子呢?其實誰又不是不知道,過了夏天就是秋天,而夏天是早已經過了好長好長時間了啊!這一驚,就感覺那秋天似是秋天的蟲叫出來的,要不怎么早不知道秋天到了,聽到這秋蟲一叫,就感覺秋天“歘”地一下站在跟前了呢?
秋天的蟲已經不在枝頭上了,仿佛是在一堵墻的縫隙里,又仿佛是在窗戶的夾縫里。駐足細聽,秋天的蟲在墻的縫隙里,也在窗戶的夾縫里;但好像又不是,好像就在秋風里。秋風沒有固定在某一個地方,于是便覺得秋天的蟲到處都在了,于是便覺得秋天的蟲叫出來的聲音也到處都是了。
便知道是做閉門菜的時候了。
閉門菜是大同人的一道老菜,究竟是有多老了,似乎秋蟲知道,但秋蟲光顧吵鬧了,它說出來的話語無倫次,也不知道想表達什么意思,便也是沒有什么意思了。便只想著上一輩或者上上一輩的老人的樣子,也想那閉門菜的事。一開始似是還有老人們模糊的樣子,想著想著,便只有菜的樣子了。似是老人們一直做著閉門菜,做著做著,老人們就不見了,似是菜把老人們擠出去了,腦子里便全是菜了。
秋蟲的聲音里,竟就夾了一只漸老漸衰的毛驢打盹兒的聲音,竟就聞到了菘根的味道。那聲音、那味道似是從田野里傳來的,走出大門,卻是一個膠皮車就停在小巷的口兒上。車倌兒操了手站著,臉是醬紫色的,牙卻分外地白,頭看似不動,眼睛卻頻頻地朝著各個巷子望著;驢呢,真是老了,先是啃啃地上放著的幾棵老草,啃著啃著眼就閉起來了,與這個世界了無關系的樣子。車上,菘根們擠在一起,它們的聲音就是用味道傳出去的。
菘根是老菜了,也就是老朋友一樣的菜了。有時候人們叫它菘根,有時候也叫玉蔓菁,好像還有外地人叫它苤藍。苤藍可能算是大名,大名是官名,叫的地方廣,究竟有多廣?不知道。但當地人卻叫得更實際,“玉蔓菁”,看那外皮,似是玉上雕出了圖案,有眼睛的樣子,有鼻子的樣子,還有的呢,竟然是那個什么什么的樣子;當然了,當然了,還有一些說不上是什么樣子的樣子,如果細細地看,能看得人不知不覺思緒大開,想象的馬匹跑出去十萬八千里或者更遠。切開里邊,確是晶瑩剔透起來。如此說來,似乎這菘根還可以叫一個名字:金包銀。
買了菘根,便是要做閉門菜的。閉門菜也有許多名字,有人說叫圪缽兒菜,也有人說叫壇菜,想一想,似乎所有的名字都是有道理的。圪缽兒菜和壇菜大致是一個意思,是從菜的做法上來說的。鄉人有鄉人的語言,有好多地方,人們總把壇叫成圪缽兒。閉門菜,有人說那切了口放上各種料的菘根,在太陽的暴曬下,口兒會慢慢地閉上,所以叫閉門菜。我卻是覺得,因為它是冬天吃的菜,才叫了那名字的。冬天里天寒地凍,萬物都蕭索起來,人便也喜歡踞在屋子里,靠近那親近了多年的火爐,嘬酒、聊天或者看著那窗外的陽一點一點地西挪,發著呆把時光打發掉。人也是有動物的習性的,這時候人的樣子也便屬冬眠的另一種樣子了。
菘根,也就是玉蔓菁,擺在院子里了,真是玉一樣晶潤,就等著雕玉的手了。
那手是已經等了好長時間了,那手在生活的槳水里泡著,早已成雕生活的手了。它知道生活這道門里的每一個階段和每一個階段該做的事情,比如此時,似乎不是耳朵先聽到那秋天的蟲的聲音的,而是那手先聽到的。下意識地,它就做出了一個雕的動作。
削皮的刀準備好了,切菜的刀也準備好了,還有勺子,還有鏟子,它們都是并肩作戰的朋友,它們會服從那雕生活的手的命令,隨時集結在一起,共同去完成所有的任務。先上手的是那削皮的刀,在這一場戰役里,那削皮的刀是急先鋒,似乎是它更知道這一點,所以它率先就閃著光,當那手接近它的時候,便急不可耐就蹦到那手里了。
削皮是個技術活,下手重了,皮就削多了,明顯就要浪費好多;下手輕了,那一層老皮削不盡,上面會留下柴絲。柴絲總是難以下咽,就像生活中偶爾會碰到的一些事情,碰到了,就會給生活增加一些難以言說的生澀,所以雕慣了生活的手,是很在意這些的。如果一不小心,留下一些柴絲,那種咬不斷、嚼不碎的感覺,就會讓某一刻的生活顯得粗糙而鬧心。
皮削完了,菘根們就成了兩花臉。一片白,一片綠,白白綠綠間,會有水跡滲出來。這時候切菜的刀出場了,切菜的刀在生活中是主角,但在做閉門菜的時候它們要做的并不多。它們的作用,就是在菘根的某一邊切去一小片。雕生活的手總是記著鍋碗瓢盆、刀鏟碟勺所有的好,哪怕它只是完成了很小的一點任務,所以它們總是讓雕生活的手擺弄得得心應手。切完了,把那切下的一小片放在一邊待命。
鏟子的任務是掏洞,洞就是從切開的那一片往下掏。洞當然不需要掏得太大,也就拳頭大小。這一掏一掏,一個完整的菘根就成一個圪缽子了,也像是一個壇子了。家里的壇子很多,比如放鹽的壇子,比如放醋的壇子。還有人卻是把錢也裝到壇子里了,然后用什么東西嚴嚴地蓋上,便覺得那錢會永遠地存在了。當然了,人們喜歡把放錢的壇子叫成錢罐子,壇子似乎只適用于瑣碎的生活,而罐子,似乎是上了講究的。
到了這個時候,前期工作就算完成了。下一個步驟就是加料了。
加料,永遠是生活的重要部分,也是做菜的重要部分。沒有味道的生活,是對生活的浪費;沒有味道的菜,是對原料的浪費。所以,那雕生活的手,不僅能把生活雕出形狀來,也是能雕出味道來的。
料有茴香、大料、辣椒、蒜,還有食鹽和醬油。把食鹽先撒進挖出的坑兒里,用手抹勻,再把茴香和大料放進去,然后倒醬油。醬油一倒,本來白如玉般的菘根就變成黑色的了,到了這時候,做閉門菜的所有過程就基本完了。雕生活的手也就會長長地出一口氣,輕輕地把一開始切下去的一小片完完整整地扣到口子上。蓋上了,卻又想起什么來了,便就又把那蓋取下,抓了一把糖放進去。生活原就是酸甜苦辣雜拌在一起的,這菜里放進各種調料,也就是生活的味道了。
在那秋天所有晴朗的日子,在那北方院子的窗臺之上,一排被削了皮的菘根整整齊齊地擺著,陽光似乎就是減肥藥,當它們穿過秋風進入那些菘根,菘根們也就慢慢地瘦下去了。放在里邊的料也把它們獨特的味道混在一起,進入到菘根肉里了。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窗外風寒,擁紅泥小爐而坐,低沉下去的云彩把遠遠近近的房子都要壓偏了,似是要有雪下下來了。這個時候該做什么呢?想做什么呢?似乎也就是喝酒了。但此時此地,卻不是紅泥小爐,是那種北方小鐵匠鋪里煉打出來的灰鐵爐,既笨且拙,也就是站在冬天久了的北方男人的樣子。酒是擺在桌子上了;盞呢,也是有了,還是去年的那個黑釉白邊的,似還有了缺口,倒滿了,會把多余的什么漏出去。
還缺什么呢?肯定是缺下了一點什么的,就一拍頭:怎就不是?怎就不是哩?就到處找,就找了早已準備好的閉門菜,聞著,已是入味很久很深了。就小心地切一小碟,放在小桌之上。再看看門,確是閉得嚴嚴的了,再不會有硬硬的風鉆進來,就放心地坐到桌子邊上,把那酒倒進盞中,抽抽鼻子,努力把那閉門菜散出來的香都抽到腔里,一仰脖那酒就下去了。“擁爐看雪酒催人。梁上不曾飛落、去年塵。”似是,那酒下去的時候,抬起頭來看了看;似是,看到了屋頂的一縷塵,還跟去年看到了的是一樣樣兒的。當然,一般是兩個人,或者三個。這兩個或者三個酒盞會象征性地碰碰,也不一定就都碰到了,只是一個儀式或者一個習慣性的動作而已。
那從爐縫里躥出來的光也就涂在這兩張或者三張被人間煙火薰了好長時間的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