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東 芳
時令進入驕陽似火的炎夏以后,蟬就開始了高亢嘹亮的歌唱。自古以來,多愁善感的詩人們寫下了不可勝數的詠蟬詩篇,蟬被人類稱為不知疲倦的歌手,詩人們更是被蟬的鳴唱所打動,滿腔熱情地贊揚起它們昂揚激越的歌聲。
南朝詩人蕭子范贊美蟬的歌唱“流音繞叢藿,余響徹高軒”,一個“繞”字言其連續不斷、鳴唱不息,一個“徹”字狀其調高響亮、聲震云天;宋代朱熹“高蟬多遠韻,茂樹有余音”的詩句道出了蟬聲的響亮高遠、余音不絕;唐代詩人盧仝的《新蟬》描寫更為生動:“泉溜潛幽咽,琴鳴乍往還。長風剪不斷,還在樹枝間。”寫的是在遠處聽蟬鳴唱的感覺,說蟬聲如同流泉一樣光滑順暢,又像琴鳴一樣回環往復,怎樣強勁的風都剪不斷,總在樹枝間盤旋不絕;唐代大詩人劉禹錫把蟬的歌唱比作琴鳴,同時又把蟬鳴比作管樂共鳴:“清吟曉露葉,愁噪夕陽枝。忽爾弦斷絕,俄聞管參差。”
近代國學大師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以我觀物,故物皆我之色彩。”蟬本無知,蟬鳴本與情緒無關,但詩人們總會把蟬鳴與自己的情緒聯系起來,傷物感懷,傾訴心跡。宋代詩人楊萬里吟嘆“蟬聲無一添煩惱,自是愁人在斷腸” ,詩人覺得蟬聲在任何時候都給人增添煩惱,使憂愁的人肝腸裂斷、難以忍受;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早蟬》曰:“一聞愁意結,再聽鄉心起。渭上新蟬聲,先聽渾相似。衡門有誰聽?日暮槐花里。”他同楊萬里一樣,一聽見蟬鳴即生愁意,再聽思鄉之情就更濃郁了,原來渭水上的蟬聲和故鄉的蟬聲是那樣相似,在傍晚的槐花香里,還有誰也倚在簡陋的門口聆聽蟬鳴?唐代詩人司空曙聞聽蟬鳴抒發的則是另一種感情:“今朝蟬忽鳴,遷客若為情?便覺一年老,能令萬感生。”詩人和白居易一樣遠在異鄉,但他抒發的不是思鄉之情,而是嘆息時光流逝、人生易老,于是心潮澎湃、百感交集。
古代眾多的詠蟬詩中,最為著名的當數唐代虞世南的《蟬》、駱賓王的《詠蟬》和李商隱的《蟬》,三位詩人的氣質、地位、遭際雖有不同,但他們都嫻熟地運用比興寄托手法,描繪了各具特色的藝術形象,表達了自己的由衷心聲,被稱為唐代文壇“詠蟬”詩三絕。
虞世南有《蟬》曰:“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緌是古人結在頷下的帽帶下垂部分,蟬的頭部伸出的觸須好像下垂的冠纓,故說“垂緌”。古人認為蟬生性高潔、棲高飲露,故說“飲清露”。第一句表面上是寫蟬的形狀和生活食性,實際上暗含比興象征,“垂緌”暗示的是顯宦身份。第二句“流響”狀寫蟬聲長鳴不已、悅耳動聽。“疏桐”則比喻高挺峻拔。“出”字把蟬聲傳送的意態形象化了,仿佛使人感受到蟬聲的響度和力度。這一句寫的聲音,但我們從中可以想象人格化了的蟬的那種清華雋朗、高標逸韻。第三、四句是全篇比興寄托的點睛之筆,一般人認為蟬聲遠傳是借助于風的傳送,詩人卻別有慧心,強調是由于“居高”而致遠,這種獨特感受蘊含了一個真理,即品格高潔的人并不需要某種外在憑藉(比如權勢地位),自能聲名遠播,正如曹丕所言的“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詩人強調的是人格的美和力量。
駱賓王的《詠蟬》曰:“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唐高宗儀風三年(公元678 年)駱賓王在長安做御史時,因多次上奏得罪了武則天而入獄,這首詩是他在獄中聽到蟬鳴引發感觸而寫。“西陸”指秋天,“南冠” 指囚犯,前兩句是說在監獄里聽到蟬鳴更加思念家鄉。“玄鬢”指蟬的薄翅,“白頭”指自己,這兩句詩是說蟬對著我鳴叫使我的情緒受不了。五六句是說露水很重打濕了翅膀飛不動,風很大使蟬叫的聲音難以讓人聽見,詩人以此比喻自己受困含冤不為人所知。最后兩句說自己和蟬一樣高潔,可是無人讓我表白心情。此詩感情充沛,語多雙關,于詠物中寄情寓興,達到了物我一體的境界,不愧為詠物詩中名作。
李商隱有《蟬》曰:“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前四句寫蟬居高飲露,因此總是難以飲飽,盡管費力地高喊也徒勞無益。蟬鳴到五更天亮時已經稀疏得快要斷絕,可是一樹的葉子還是那樣碧綠,顯得那樣冷酷無情。五六句是抒情,詩人因未能通過科考入仕,故只能在各地當個幕僚小官,故稱“薄宦”,為了生計他經常奔波,好像大水中的木偶到處飄流,這種不安定的生活使他更加懷念家鄉,家鄉田園的雜草和野地里的雜草已經連成一片,思歸的心情更為迫切。最后兩句又回到詠蟬上來,詩人用擬人手法把蟬稱之為“君”,感謝蟬提醒自己這個與之境遇相似的小官,我雖舉家清貧,但思歸之心不會斷絕。這首詠蟬詩傳神空際、超超玄著,被古人譽為“詠物最上乘”。
清人施補華在《峴傭說詩》中說:“三百篇比興為多,唐人猶得此意。同一詠蟬,虞世南‘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是清華人語;駱賓王‘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是患難人語;李商隱‘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是牢騷人語。比興不同如此。”施補華評價切中要害、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