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法同(土家族)
一
我在接到遠在美國的二哥法岳寄來的兩件珍貴歷史資料之前,就想為已經去世快整整二十年的大姐寫一小傳,以了卻自己多年愧疚的思念,現在,當我看到哥哥寄來的兩件歷史資料時,使我幾乎不能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竟在桌前呆坐了半天。大姐的一生難忘形象和她的悲劇性經歷更加突出顯現在眼前,而對大姐的無盡思念更加不能釋懷。
哥哥寄來了兩件什么歷史資料呢?一件資料是一張泛黃的黑白五吋照片。照片上是一對男女青年,左邊的是一位個子高挑,著一身筆挺戎裝,目光炯炯的英俊青年,右邊是一位梳短發,穿學生裝,表情端莊,看去不過二十歲左右的女青年。照片反面寫有幾行說明文字,是哥哥的親筆:“這是大姐法禮和姐夫上官業修1938年初在長沙結婚時、也是兩人永生分別時唯一的一張珍貴照片,當年大姐剛滿十九歲,姐夫業修二十八歲,時任國民革命軍第五戰區調查室副主任,結婚不久即被戰區司令部長官部派往徐州抗日前線,從次再無消息……大姐此后隨父親去了重慶,當然也有不到六歲的我和姐姐在一起,那時你才三歲,沒有記憶……。”另一份資料是一張一尺見方的打印文件,文件右邊的標題是:國民政府發布令:全文是:
“上官業修,勵志篤學,干練有為,早成宣力軍務頗著勤勞。抗戰軍興,攖心國難,于敵寇攻徐州危難之際,擢任第五戰區調查室重任,隨軍轉進,參加滕縣之戰,身先士卒,后隨李長官部,經宿縣、蒙城突圍中,與敵遭遇,為掩護長官部撤退,深入敵后,偵查敵情,陷敵包圍,不幸赍志,殉職。追念前勛,良深悼惜,應予明令褒揚,以彰忠烈。此令。”
中華民國三十九年二月六日
哥哥在來信中說,這兩份資料是日前他去臺灣時,從清理父親去世時的遺物中發現,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了70多年,大姐也已去世快20年了,據說大姐當年在國內政治運動中為此受了不少委屈,據說罪名就是嫁了一個國民黨反動軍官,有口難辯。其實,大姐到去世時也不了解大姐夫去世的真相,背了一輩子黑鍋。現在大姐人雖已去,這兩份資料可以為姐姐做旁證,大姐是完全無辜的。大姐夫并不是什么反動軍官,而是堂堂正正的抗日英烈。哥哥在信中說,他還隱隱若若記得當年的一點細節。大姐結婚當天,他還緊緊拉著姐姐的手,嚷著要和姐姐一塊睡,被父親狠狠打了屁股。第二天早上,我到處找姐夫,沒有找到,我問姐姐,姐夫到哪里去了,大姐說,你姐夫一早就出發去前線打日本鬼子去了,今天晚上你可以和我在一起睡了。我既高興又有一點失落,從那以后,大姐夫再也沒有了人影。其實,大姐當年的婚事,完全是父親受封建傳統觀念支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了門當戶對,父親和姐夫的父親,既是同學、同鄉,又是同在國民政府里有一點官位的同事,因為這,父親為剛剛高中畢業的姐姐主持了這樁婚事。姐姐性格軟弱,不敢違抗父母之命,結果造成一生的痛苦和遺憾,這雖然是后話,而后來大姐前后一共三次婚姻的經歷,更是像多米洛骨牌那樣一個厄運接著一個厄運,令人同情……
哥哥寄來的兩件有關大姐往事的資料,對我打算為姐姐寫小傳的打算更有了信心。
二
我對大姐最初的記憶是我在一九四九年初在長沙快要滿十四歲時才開始的。原本我們一家是隨父親在南京居住,解放軍剛剛在淮海戰役中打了大勝仗,在南京的國民政府人員和家屬開始陸續往湖南和廣州撤退。我們一家趕快往湖南老家搬遷。我們從南京輾轉回到長沙,父親也要大姐從山區來到長沙。自從1938年初大姐夫派往徐州前線一去不返后,大姐忍住悲痛隨父親去到了重慶,并且考上了中央大學歷史系,為什么要讀歷史系,也是父親的安排和決定,因為父親就是1926年北京大學史學系畢業的,為了子承父業,大姐當然只能遵從父命了。大姐大學畢業后,孤身一人帶著遺腹女康康回到武陵山區澧水河邊的縣城,在澧水中學當歷史老師。當時,大姐已在老家澧水中學當了五年歷史老師。因為夫君自從去了抗日前線,再無音訊,也不敢再談婚姻大事,有誰能理解自己心中經年日月藏在內心深處的痛楚?白天當教書匠,晚上獨守空房,為什么命運對自己如此不公平?……
這天,長沙雨雪交加,父親匆匆從南京回到長沙,把我拉到大姐面前說:“同兒,快來認認你的大姐,你們有十年不見面了,以后,你們就要長期在一起了。”
我眼前的大姐法禮,穿一身淺藍色竹布長衫,還是短發,大眼睛,深沉中帶有憂傷。大姐微微笑著,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說:“法同弟,我是你大姐,是從石門鄉下來接你的。”說著,指著旁邊的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大小,梳著兩條小辮子的姑娘說:“你們倆來認識一下。”她指著我對小辮子姑娘說:“康康,這是你小舅舅,從南京大地方來的。”
康康怯生生地上前拉住我說:“小舅舅,你以后當我的老師,我最怕學數學了,成績不好。”
往往說:“我的數學成績也不好,我的哥哥數學最好。”
康康說:“你的哥哥也是我的舅舅,他在哪里?”
這時,一個比我個子高一頭的青年從我身后閃出,他就是我的二哥法岳、康康的二舅。他拉住康康說:“我叫伍法岳,就叫我二舅吧。”
康康就小聲說:“二舅。”
我突然說:“康康,你爸爸呢?就是我的姐夫,他在哪里?”
康康愣了一下,回頭望了一眼媽媽,然后說:
“爸爸打日本鬼子去了,再也沒有回來,我現在只有媽媽。”
這時,大姐法禮岔開話題說:
“同弟,我們不說這個了。同弟,你想回我們的老家去嗎?”
我說:“爸爸說,我們的老家在武陵山區,山高林密,物產豐富,有一個地方叫清泥溪,是我外婆住的地方,我想去看外婆,聽說她已經八十歲了。”
大姐說:“爸爸說,時局不穩,要我帶你回老家住幾天,過兩天我們就走。”
這時,父親插話說:“同兒,有你大姐在,還有康康和你作伴,老家更有好多好多的親戚。”
我說:“爸爸,你們要到哪里去,你們真的要把我送回老家去?”說著,就洇洇流下眼淚來。
父親給女兒使了一個眼色,大姐緊緊把我擁在懷里說:
“同弟,我們和父親只是暫時的分開,到了老家,你會很快喜歡那里的……。”
十三歲的我癡癡地望著大姐,又望了望威嚴面孔的父親,我并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是什么,他不知道為什么父親不把我留在身邊,只把哥哥帶走,父親對哥哥另眼相看,卻把自己的幺兒丟下,我不知道父親說的“時局”意味著什么。父親對自己說,你年紀還小,跟著我們風險太大,先隨大姐去老家,大姐會把一切為你安排好,你要聽大姐的話,老家還有很多親人,到了老家再說下一步……到這時,我已經沒有了別的指望,眼前的大姐就是自己今后唯一的依靠了,也許父親講的都是真的。在一夜之間,自己的生活道路就要徹底改變了,從大城市到鄉間小路,從依靠父母到依靠大姐,現在,我對父親是愛還是恨呢?一會,我擦去淚水,小聲對父親說:“我聽爹爹的,我和大姐回老家去,你們去到哪里要來信。”我說到這里,撲進了父親的懷里……
這時,窗外的雨雪越來越大,我終于再也忍不住,大聲哭出聲來。
深夜,我熟睡后,父親和女兒徹夜長談。
后來我才知道,父親對大姐說:“禮兒,你爹這一輩子最大的失誤就是自作聰明,決定了你的婚姻大事,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半途夭折,雖然國難不可抗拒,但使你這十年來精神上受苦了,你爹一年到頭在外奔波,抗戰爆發到現在,沒有回過一次老家,對女兒的虧欠實在太多了。”
大姐說:“爹爹,你是學歷史的,女兒也學了歷史,歷史不可能走回頭路,個人的命運總是和歷史分不開的,女兒相信命運安排又如何?”停了停,又說:
“父親,我對業修其實直到和他結婚時也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小時候差一點死于官匪之手,是這樣的嗎?”
父親說:“那是民國二十二年的冬天,一個夜晚,當地大土匪羅孝之,率百余人圍住家宅,業修在門內窺見火光沖天,刀槍閃亮,機警逃入后院,匪兵追殺前來,正狐疑未決,見一黃鼠狼從旁竄出,一溜煙鉆入排水陰溝。業修亦仿效匍匐循跡,鉆進陰溝龜縮屏氣不動,追匪不見人跡,舉火焚燒宅院,父母遭血光之災。業修后來獨自到長沙投奔叔叔,奮發讀書求學,考入軍校,進步不言而喻,才有后來的遞升,是一個將門人才。民國二十七年初,在第五戰區調查室任職,沒想到戰局急轉直下,業修與另外兩人,化妝派往日軍占領地區偵查,據說三次傳回極有價值的日軍情報,在返回半途,遭遇日軍襲擊,逃出一人,業修和另一人被俘,自此再無下落,據逃出的人說,他們出事的地方叫關帝廟村,一句話,業修是為抗日流盡了最后一滴血,是真正的抗日英烈。”
大姐斷斷續續地說:“父親所說,直到今天我才詳知,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
父親說:“禮兒,我們不談命運了,但我們一定要對業修為國捐軀的行為表示敬意,不管走到哪里,到哪一天都是這樣,應該把業修的真實情況告訴康康。但對你個人來說,父親對不起你,使你和康康這樣多年孤獨生活,而現在,我們真的要說?命運確在擺弄我們,命運真的要使我們骨肉再一次分離了。”
父親剛說到這里,從后面閃出一個人來,正是康康。康康說:
“外公和媽媽講的話,我全都聽到了,將來有一天,我一定要找到那個關帝廟,一定要找到父親殉難的地方。”
大姐說:“康康,你是在想入非非了,現在已經過去十一年了,現在正是兵荒馬亂之時,你是想自找麻煩了吧。”
康康說:“至少這是我的一個心愿吧。”
大姐說:“希望康康好夢成真。”然后岔開話題說:“爹,時局還要亂到什么時候?你們為什么不可以也回老家去?”
父親搖著頭說:“爹爹的身份,不能臨陣而逃,我只能跟政府一塊走,希望這只是暫時的,你帶著同兒去老家清泥溪躲一躲,共軍可能很快就要渡過長江了。我們到了臺灣會馬上給你們聯系。”停了停,又說:
“爹臨別時還要對禮兒說,只要生活得到安定,你的個人婚姻大事,如果身邊有可信賴的人,經過了解,不應該再孤獨一人,業修沒有音訊消息已經整整十一年了,我已經多次對當局提出,應該有一個定性,是烈士?失蹤?還有別的什么不成?一定要有一個結論。你的康兒需要更多關愛。”
大姐的雙眼已被淚水模糊,悄悄叕泣起來。斷斷續續說:“記得業修上前線臨出發時對我說,他隨長官部走,很快就會回來。要我不要牽掛,結果卻一去不復返。最初那幾年,我多么盼望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結果一天天、一年年都是失望和我為伴。我專心執意讀完了大學,業修仍然沒有消息,康康老問我,爸爸究竟到哪里去了?他是什么人?是好人還是壞人?為什么沒有一紙文書。我無法回答,但苦了康康。這幾年,我的心從熱到冷,現在好像又開始慢慢變熱了。為了我自己,更為了康康,我應該再有自己的感情生活,希望爹爹理解。”
父親一直默默地聽著。此時我想,父親的心里其實也很痛苦,一個好端端的家,因為可惡的日本侵略者打進中國,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破壞了多少個家庭的安寧生活,自己還有一個親侄兒是黃埔軍校第四期的難得人才,已經是連長了,為了抵御日寇侵略,沖鋒在前,已經在十七年前的8.13在上海抵抗日本鬼子的戰斗中犧牲,六年后,自己的親女婿又在抗日前線失蹤不歸,自己這個家,受到的損傷已經夠大了。現在,因為內戰,整個家又面臨四分五裂,我不得不丟下兒女,離開故土到完全陌生的海島去,我拿什么向列祖列宗訴說,我的國家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父親不能再往下多想。他停住思路,小聲對大姐說:
“禮兒,不說別的了,希望我們只是暫別。”
大姐說:“爹爹,希望您和母親、二弟平安到達那邊。我個人的事,又回到要說又看命運的安排了。”
第二天的清晨,父親把大姐母女和我送到湘江邊的一只開往常德去的小火輪上,不禁潸然淚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