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青年(簡稱“知青”)上山下鄉”是難以忘懷的大理記憶之一。“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笔?968年12月21日偉大領袖毛主席作出的重要指示,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內容之一。毛主席還指出:“他們(指“知青”)應該熱情地跑到農村去,脫下學生裝,穿起粗布衣,不惜從任何小事做起?!碑敃r“文化大革命”已開展了3年,全國所有學校都停課停學,在整個社會籠罩著“讀書無用”的輿論氛圍的背景下,“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無疑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知識青年”是一個籠統的稱謂,實際上包括兩類:一類是家在城鎮,用當年的話講就是城鎮戶口的知青,因為農村又分為山區和壩區(俗稱鄉村),因此這一類知青到農村叫“上山下鄉知青”;另一類是家與戶口都在農村,這一類知青叫 “回鄉知青”。上山下鄉知青從城鎮到農村,遠離父母和親人的呵護,不適應農村艱苦的生活環境,吃不消艱辛的勞作,遭遇的困難較大。而回鄉知青呢,他們本來就是土生土長,農村是他們的熟鄉熱土,祖祖輩輩都是靠勞動為生,因此他們從小早識鋤頭刀斧,只是還缺乏磨煉,要成為一名父輩那樣名副其實的莊稼漢尚需一段時日,方能浴火重生。而我正是這樣的一名回鄉知青。
一
1966年5月,我在鶴慶中學讀高中,正待畢業參加高考之際,一場來勢兇猛的“文化大革命”粉碎了考大學的夢想。在學校鬧騰了一年半之后,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回農村廣闊天地煉紅心。
當時,由于學校管理癱瘓,沒有統一組織畢業典禮,也沒給我們頒發畢業證書。我們高三(22)班劍川籍的農村同學都先后各自離校返家了。我清楚地記得,我是1969年元旦那天獨自一人離開母校鶴慶中學的。
那天傍晚,我背著行李卷和一捆舍不得丟棄的課本等書籍,步行兩百多里路程回到家鄉。父親聽完了我離?;剜l原因和經過的訴述,沉默了半響,“篤!”地一聲將手中的旱煙鍋往架在火塘上的鐵三腳上磕了一下,說:“毛主席讓你們回鄉當農民自有道理,回到我們山旮旯,你就當個苦做苦吃的農民吧。我們祖祖輩輩都是靠使鋤頭掄斧頭吃飯過來的,別慪氣!明天,我們生產隊副業小組正好要上平頂山鋸木板,你就跟我們一起上山!”
于是,第二天,我就跟背著行李卷、鑼鍋碗盆,肩扛斧頭、大鋸等家什的副業小組上平頂山鋸木板,開始了我的回鄉知青生活。
副業小組連我共6人,一走進一片茂密的松林里,大家就按簡單分工,蓋窩棚、建場子,斷筒子、削方料,風風火火忙開了。建場子,就是在鄰近窩棚旁邊選一處較平坦的地塊,加以平整,用砍來的木頭搭成穩固結實的臺架,用來擱置削好的方木,架在臺架上,然后用大鋸將方木鋸成一塊塊木板。斷筒子,就是把伐倒的松樹砍斷成5尺長的一節節筒子,再將筒子用板斧削成長方體狀的方料,用墨斗線在方料上彈出厚度為2公分的木板邊線。
一切工作準備就序,第二天開工。我不會使斧拉鋸,自然只能當伙夫,負責每天燒水做飯。當了兩天的伙夫,我就很想學操大鋸解板子,特別是看到堂兄和表姐夫這對搭檔把大鋸拉得唰唰唰直響,轉眼功夫,一塊長5尺、寬一尺二三的木板就解出來了,我挺羨慕,心里癢癢的。燒水做飯之余,便去替換下堂兄或表姐夫,去臺架上拉一陣子大鋸。開初,由于手握鋸把的姿勢不正確,或拉鋸的角度不對頭,或拉鋸子的節奏與對方(搭檔)不合拍而感到很別扭,很費勁、吃力。堂兄就極耐心地教我該怎樣讓雙臂跟鋸刀保持在一個水平上,腿腳應站立在什么位置、如何移動,拉鋸時如何使力,怎樣掌握鋸刀緊緊“吃住”墨線,等等。他還邊講邊做示范,讓我深受感動,學得挺認真、專心。當我在堂兄的指教下,頭一次一口氣鋸下一塊木板時,拿著那塊尚有鋸刀與木板劇烈摩擦而產生的余熱、散發著新松木淡淡清香的木板,就像過去在學校讀書時捧著得了滿分的一張試卷,滿懷喜悅和自豪。
堂兄堪稱一位嚴師,他叫我攤開手掌,一遍遍來回撫摸我參與鋸下的那塊木塊,接著又拿來他和表姐夫兩人鋸下的一塊木板,讓我去撫摸,然后問我有什么感覺?通過對比,我發現我和堂兄鋸出的木板表面有幾處不平滑。堂兄說,原因是我這頭的鋸刀把握還不夠平穩,并教我如何領悟要領,加以改進。
在堂兄和表姐夫二人的指教和帶領下,我逐步掌握了鋸木板的技巧。接下來就是磨煉自己吃苦耐勞的韌勁了。剛開始,一天鋸木板我只能堅持小半天,就感到雙臂酸麻無力,敗下陣來,慢慢地就可以堅持半天。盡管如此,晚上睡覺躺下,腰酸臂痛,全身像散架了似的。但我暗暗告誡自己,絕不能哼哼,要扛住強體力活帶來的勞累。
為了鍛煉自己的體魄和毅力,我也學堂兄和表姐夫兩人的做法,赤著上身鋸木板。開始兩天,皮膚被太陽扎得生疼,后來皮膚上還隆起幾個花生米粒大的水泡,怪燒疼的,但4天之后,水泡破了,掉了一層皮,也就沒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覺了。
經過半個多月的艱苦磨煉,我可以和堂兄或表姐夫組成搭檔鋸一整天的木板,戰果也從兩人一天鋸七八尺板子,上升到一天鋸一丈五六的板子(堂兄和表姐夫兩人創下的最高紀錄是一天鋸二丈四的板子)。大年三十前兩天,我參與的副業小組結束了這一次鋸板子的活計。這是我當回鄉知青接受教育的第一堂課,讓我終生難以忘懷。
二
雖然我從小就熟識犁田這項農村活計,但是真正扶犁把學習犁田,還是當回鄉知青之后。
夏收之后的一天,生產隊長分配幾個社員去犁幾丘剛收割了麥子的坡地,我父親一時想到我想跟他學犁田的事,就把我叫上了。
我的家鄉犁田沿用二牛抬杠的耕作方式,一人在扛著牛杠的二牛之間走動趕牛,一人在后扶犁。犁田關鍵是趕牛人,因為犁完一丘田來來回回無數趟,要叫兩頭牛不斷地調頭轉彎,每一趟兩頭牛必須踩著犁溝走,趕牛人要是吆喝牛無方是絕對不行的。相比較而言,扶犁的技術比較容易掌握些,扶犁者的工作也相對輕松些。跟著父親學犁田,我當然只能去扶犁了。
看事容易做事難,事非經過不知難。那天,父子倆在地尾套好牛、支好犁之后,我蠻有信心地扶著犁把,等父親下驅趕耕牛的號令。只見父親用趕牛棍敲敲牛杠的同時喝了一聲“走!——”我扶著的犁立即往前移動了。誰知,犁頭向前滑動了一丈許,卻不見犁開的土塊,而且犁頭滑行的速度越來越快,原來是“拉空犁”,兩頭耕牛肩上沒有重負,走得輕快的緣故。我慌忙提了提犁身也未能奏效。父親扭過頭朝我吼:“咋搞的?快抬犁,犁頭插地!”我將整個犁身抬起來,用力把犁尖扎入土中。兩頭牛拉犁沒走出三五尺遠又停下來了。父親快步走過來一看,知道是我用力過猛,犁尖往土里扎得太深,兩頭牛不堪重負,拉不動犁了。只見父親左右搖動著犁把,慢慢將犁頭從深土層中搖了出來。他用生硬的口氣說我連扶犁這個簡單的活都不會,太丟人!可能看到我緊張得滿頭是汗的可憐相,他指點我:抬犁插犁尖只能使三分勁,使七分勁就太深了;每次到田頭都要提起犁身,等轉過彎再插犁頭;要是覺得插深了時,趕快把犁身朝一邊偏一點,要是插淺了時,就扶正犁身……
按照父親的悉心點撥,我總算把犁扶得順順當當的,讓父親滿意。當一大塊坡地約摸犁了一半時,我瞅瞅剛犁翻起的那一溝溝勻稱的、密匝匝的泥浪,正滿懷喜悅地遐想著,突然,手中的犁把振動了一下,只見整架犁停止不動了,隨之父親朝我吼道:“你眼花啦,犁著石頭了!蹩斷犁尖就誤事了!”接著,用命令的口吻叫我趕快把犁頭退出來。我手忙腳亂地又是抬犁身,又是倒拉犁身,可是那犁頭仿佛故意跟我作對似的紋絲不動。父親怒氣沖沖地兩步就跨了過來,高高舉起趕牛棍朝我劈了過來!但不知何故,那趕牛棍沒有抽打在我身上,而是變成了一聲吼:“搖!搖??!”我連忙左右搖晃著犁身,終于將犁頭從石頭和泥土夾縫中間搖了出來。父親和我同時看到犁頭絲毫無損,彼此懸著的心才落回了心窩。犁頭又重新緩緩地犁開了瘠薄而黃寡的泥土。老半天了,但我分明感到脊背溝里的冷汗還在緩緩地流淌著。
在田邊吃午飯時,父親對我說:“扶犁人兩眼要隨時盯著腳下的地面,一旦看到有石頭,就把犁提起來,繞開石頭,然后插犁,防止犁頭被石頭蹩斷。”我說,剛才田里的那塊石頭沒有露出地面,外表根本看不出來啊!父親說:“那倒也是。等地犁完了,我要把那個‘禍根挖出來。”
三
我的故鄉地處彌沙河河谷,主產稻谷。金秋十月,稻谷收上場之后,脫稻粒——俗稱打谷子是主要的農活,也是挺累人的農活?;剜l第一秋,我就踴躍投入了企盼已久的打谷子的戰場。
那天,秋陽朗照。當我跟隨生產隊的40來個壯漢將打谷場邊的一背背稻谷松綁,然后非常有序、規整地攤鋪在開闊的打谷場上之后,先曬上片刻,目的是把稻穗稻稈上的水汽曬干。陽光照射在滿場金燦燦的稻谷上,讓人仿佛聽見金屬相互撞擊的聲音。
打谷子即將開場。早已等候在打谷場邊上的壯漢們,手持梿枷走到打場南盡頭,自動排成20人一列、相互對望的兩排。沒有號令,其中的一列人開始揮動連枷打起谷子來,對面那列的人在對方連枷“一起”的剎那,將手中的梿桿倏地落了下來,這樣就形成了相互對望的兩排人的梿桿你起我落很有節奏、非常和諧的陣勢。揮梿桿很講究輕重、緩急,往往是梿桿輕輕落地兩下,然后使勁落地一下;對方輕則我重,我重則對方輕,雙方配合默契,如琴瑟和諧,大有出神入化的態勢。梿桿擊打稻稈發出的“乒!”“嘭!——”“乒!”“嘭!——”的聲響令人精神振奮,斗志昂揚。
我作為回鄉知青,已當了9個整月的農民,有一定體力勞動鍛煉的功底,有經受得住農村苦活累活嚴峻考驗的決心和意志,但是走上生產隊強勞力云集的打谷場,面對胸肌高隆、胳膊壯實、久經打谷場的40多名師哥、師叔,說實話我心里依然咚咚直打鼓。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我今天既然上了打谷場,就得接受一場考驗。
那天打谷子時,我的位置在一排人的中間,我力求使我手中梿桿的起落跟左右的人保持一致,而且輕重緩急也力求跟身邊的人一樣,以免讓周圍的人瞧不起而被淘汰出局。我跟隨打谷子的隊伍從打場南邊打到北邊,然后又從北邊打到南邊,如此循環往復。由于深受打谷場上雄壯、豪邁氣氛的感染,我忘了秋陽的烘炙,忘了汗水濕透了背心,緊跟著打谷子的隊友們把諾大一個打場上攤滿的谷子打完了第一遍。接著,大家一齊動手把已掉了大半谷粒的稻谷倒邊地翻了一遍。
稍事休息后,我們又開始列隊從南到北打第二遍谷子。梿桿齊刷刷地起落,“乒!”“嘭!——”聲極富節奏地響著,打谷子這項莊嚴的勞作漸入佳境。而此時的我卻面臨著嚴峻的考驗:由于我缺乏單手把拿連枷母桿的經驗和能力,一旦握母桿的右手酸痛需要換成左手(或反之)的時候,我不會換,或者要換就得停一停,影響了全排的梿桿起落節奏,很別扭;再者,不會單手拿連枷母桿,揩不了額頭上的汗水,只能任其流淌,而有少量汗水流入眼角時,眼睛難受,淚眼模糊,十分狼狽,還難免使梿桿彈在自己或別人身上。為了改進以上不足,休息時,我虛心向身邊的哥哥、叔叔請教。在他們的指點下,我在額頭上系了一塊手帕,很快就解決了汗水淌到眼睛里的弊端。掌握用單手握連枷母桿的方法問題,除了平日多練而外,也有技巧在里頭,他們也熱情地給我傳授了經驗,確有急用先學之效,讓我受益匪淺。
打第三遍谷子時,場上的人自然分成四個組,分散在打場的四個位置,由北而南打過來,其中相對的兩人掄圓梿桿,橫掃著面前的稻稈,其余七八人繼續擊打著橫掃過來的稻稈,讓遺留在稻稈上的谷粒脫落殆盡,這時的陣勢如風卷殘云,又似大海潮汐涌洶翻卷,勢不可擋,讓我感到驚心動魄,震憾不已。
這一秋,生產隊的稻谷共打了13場。我咬緊牙關,堅持再堅持,確保從第1場打到第13場,參與了打谷子的全程,用夸張的說法,汗水都淌了一桶。我又一次經受住了勞動的考驗,這主要得益于一起打谷子的鄉親的關心和鼓勵,尤其是他們吃苦、堅韌、樂觀的品質無形有形地鼓舞著我、推動著我。在打谷場這塊小天地里,我深切體會到:勞動把全村人團結起來,勞動創造生活,勞動激勵人的斗志,勞動讓我徹底忘卻了苦讀三年高中,到頭來回鄉拿捏鋤把當農民的自卑與苦惱,對誠實勞動的汗水能凈化人的靈魂深信不疑。
四
1972年秋末,豆麥播種完畢,生產隊里的各個副業組就摩拳擦掌各自組織人馬出動了。我被安排在燒炭組,領頭的是燒炭能手樹根伯。
那天一大早,我們燒炭組一行6人,每人背個背籃,裝上刀、斧、鋤頭和米、面、菜蔬、簡單行李,滿懷希望朝牦牛山進發。我們爬坡過澗大約走了10多里山路就到了叫獐子箐的目的地。只見坡底平緩處有一座破舊的窩棚,離窩棚十來步遠的山坡后塍上有兩座相鄰的炭窯,炭窯頂落滿了枯枝敗葉,洞開的窯門口擺著一堆封窯門用的黑不溜秋的石塊。原來,這窩棚和炭窯是樹根伯燒炭副業組去年使用的,今年我們仍在這里安營扎寨。
趁大伙抽袋煙休息,樹根伯布置了任務:阿勇哥和我留下修補窩棚、清理兩座炭窯、做午飯,其余人去砍伐炭柴。用不了多少功夫,阿勇哥我倆就把寬敞的窩棚整修一新,窩棚內供人睡覺的地方鋪上一層厚實的干茅草;用鋤頭將兩座炭窯頂和四周的枯草黃葉清除干凈,以免窯內飛濺的火星引發火災。我倆里應外合將兩座炭窯內部的炭屑也清理干凈。說來也巧,我倆剛剛把中午飯做好,樹根伯4人就一人扛著一根炭柴回到駐地。
下午,我和阿勇哥也上山了。爬到山梁上,只見眼前出現一片高大茂密的栗樹林,栗樹橫七豎八的枝椏上垂掛著長長的淡綠色的樹須,無聲地訴說著它們古老的樹齡。山梁以下的緩坡上長著青岡、紅栲等雜木,都是難得的好炭柴。上午,樹根伯4人伐倒的十多棵大栗樹,大都已砍成柴筒子。于是留兩人繼續將伐倒的栗樹的枝和干斷成節,我和阿勇哥等4人負責把砍好的栗柴筒子扛運到炭窯旁邊。大約兩丈長的一根栗柴細的也有六七十斤重,粗的至少140多斤。我一趟只能扛一根,而其他人,細的一趟要扛兩至三根。盡管如此,一里多遠的山路,又陡又滑,扛上六七趟,全身早已汗水淋漓,脖梗子被粗糙的樹皮蹭破的地方讓汗水一浸便熱辣辣的。為了不落人后一趟,我不斷默默給自己鼓勁加油……
記不清已經扛運了幾趟炭柴了,只見我們扛運來的炭柴已堆集了一大堆了,足夠入兩三窯的炭柴啦!于是,阿勇哥和我去燒火做晚飯,其他人負責將扛回的炭柴按需要斷成長短不一的筒子,實在粗的筒子就劈成兩半或四半,然后碼在炭窯門口兩邊,等待第二天入窯。
深山里的夜幕落得早。晚飯后,大伙圍在火塘邊說笑了一陣便睡去了。這一夜,我睡得很香,因為疲勞,也因為在清靜的深山里和鄉親勞作讓我迷茫的心得以安頓。
第二天,大家一起床就三人一撥,各負責一座炭窯開始入窯。入窯就是由一人事先貓身鉆進窯膛接應,其余一人或兩人將炭柴一根一根遞送過去,窯膛內接應者將炭柴從外圍向中間、由低到高,豎成圓錐體形狀。窯膛是一個內徑約8尺的圓柱體,窯頂呈圓拱形。偌大一個窯膛通常要裝進長短不一的大約200多根炭柴。最后,窯內接應者倒退出炭窯,蹲在窯門口將最后幾根炭柴碼進去,讓窯膛不留半點空隙。多裝一根炭柴就多幾斤炭??!
那天早上,我們的兩座炭窯入窯幾乎同時結束。接著,大伙各自分頭找來許多干柴置于兩個窯門口,然后將兩推干柴點燃,正式拉開了燒炭的帷幕。
在窯門口燃燒的火堆是不能熄滅的,要燃到將暴露在窯門口的那些炭柴烘干直至燃燒起來,這個過程叫“接火”。接火需要2至3天。等接火完成之后,窯內的炭柴從頭到腳自己燃燒,這時才停止在窯門口外燒火,并將原先敞開的窯門封堵起來,只留一個小孔用來觀察窯內炭柴燃燒情況,最后才將觀察孔和煙囪都封閉起來,因此,這一階段需要有人看守。這是個技術活,自然由樹根伯擔當,其余的人繼續去扛運炭柴。
封窯的第7天,也就是我們進牦牛山的第12天。大清早,樹根伯揭去兩個炭窯煙囪上的石板,用手在煙囪上試試溫度,笑瞇瞇地說:“今天可以出炭啦!”說完,用鋤頭挖開封在窯門上的石塊和泥土。頓時,炭窯內滾出的熱浪夾雜著濃濃的炭味直往人的鼻孔里鉆。由于窯內驟然降溫,栗炭冷縮爆裂,發出“啪啪”的聲響。我湊近窯門一看,見到的是一色漆黑锃亮的栗炭,內心驚奇不已。樹根伯取出兩根閃著金屬光澤的栗炭,相互輕輕敲了兩下,頓時發出“當當”的脆響,那響聲在寂靜的深山里極響亮,還傳得很遠。
這天早上,我們一反常態,四平八穩地生火,做早飯,吃早飯,有幾個人還過足了茶癮、煙癮,為的是讓剛打開窯門的窯內栗炭盡量把熱氣散發出去,減輕出窯時難擋的高溫。
我跟阿勇哥和成林叔為一個出炭組。干起活來我才知道出炭根本不是我想象中那樣松活。阿勇哥蹲在窯門口取完堵在窯門口的那些栗炭之后,彎腰鉆進窯內,側過身,一根根往外遞送栗炭,等候在窯外邊的我,迅速接過來,再遞給成林叔,由他把栗炭齊齊碼在一邊,力求避免栗炭被碰斷砸碎。盡管剛出窯的栗炭粗糙又燙手,總比阿勇哥在窯膛內取炭輕松得多。阿勇哥在窯膛里出炭往往十多分鐘就得把頭探出窯門外大口大口地喘喘氣,抹把滿臉的汗水;有時堅持不住了,就干脆從窯門中鉆了出來,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只見他一臉灰燼,汗從濕漉漉的頭發間淌出來,順著脖頸往下流,而垂至下頜的汗珠恰似斷了線的黑珠子直往下掉。一件單衣緊緊貼著脊背,仿佛揭不下來了。盡管親眼目睹了眼前艱辛得近乎殘酷的一幕,我還是想親身體驗體驗,也為了讓阿勇哥休息一會兒,說了聲:“阿勇哥,我來替換你!” 便低頭彎腰鉆進窯膛里。憑借窯膛內微弱的光線,我從直立緊湊的炭叢中抓起一根根往窯門口遞過去。剛遞送出四五根炭,全身就像著了火似的燥熱,鼻子奇癢難忍,胸口憋悶得慌,還分明感覺到成線的汗水在脊背、胸口蠕動。但我在心里默默鼓勵自己:再取遞一根、再取遞一根……直到實在堅持不住了,便逃生似地連爬帶滾出了窯門。就這樣,我們三人,齊心協力,相互替換,終于將一窯炭全部出完。樹根伯三人也先我們一步將另一窯炭出完。
大伙坐在兩堆余熱還未完全散盡的栗炭旁,邊歇著,邊開心地說著、笑著。我望著一個個滿臉炭灰、汗漬斑斑的5位長者,恍惚間5位長者的模樣和唐代白居易詩中“賣炭翁”的形象疊印在一起:“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想著想著,一股悲憫和痛楚倏然涌上了我的心頭,隨即覺得鼻子一酸,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中午飯后,樹根伯5人背炭回家,我留在山上照看窩棚和栗炭。在山上留守,得找點事做做呀。我心里這么尋思著,目光無意中落在了那一大堆斷好的栗柴筒子上,于是靈機一動:一個人入一窯炭柴吧。這么一想,馬上去把一座炭窯的窯膛清掃干凈。當然,一個人入窯必須事先把需要的炭柴三四根一組置于窯門口,保證人從窯門內探出半個身子就夠得著,順利地把炭柴一根根地拖進窯膛里,再支放穩當。為此,得不停地貓身鉆進鉆出窯門,直到炭柴嚴嚴實實地架滿窯膛為止。那天,剛開始入窯,我渾身是勁,窯膛也較寬敞,進展很順當。漸漸地,感到腰酸、四肢無力了。進出窯門次數多了,額頭和肩押屢屢磕碰著堅硬毛糙的窯壁,疼得直倒吸涼氣。待窯內的炭柴快架滿時,身子夾在窯壁和直立的炭柴中間,腰不能直,腿不能彎,空氣也極沉悶。我只好背朝窯壁,側身弓腰,將炭柴使勁往窯內拖。突然,被碰倒的幾根柴筒子猛地向我壓了過來,將我死死地擠壓在窯壁上,我想挪開壓在身上的那幾根炭柴,兩只手臂卻被緊緊卡住,無法伸手去推、去挪。我憋住氣,試圖用上身去掀,可是那幾根炭柴像生了根似的紋絲不動。我恐慌得渾身直冒汗,想大聲呼叫,但轉念一想:在這深山老林中,有誰能聽得見我的呼喊呢?我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我隱隱感到一脈冷汗正沿著脊梁溝往下蠕動。驀地,我得到一種啟示,試著將身子往下梭。盡管面部和脊背仿佛同時被揭去了一層皮似的疼痛,但強烈的求生欲望使我不顧一切地往下梭啊、梭啊。越往下梭,上身越覺得松動起來了。原來,倒壓過來的那幾根炭柴的上端開始擱在窯壁上,不再朝我身上緊壓過來了。約摸磨蹭了半個多小時,我終于擺脫了困境。我把剩下的幾根炭柴仔細裝入窯內,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恰好這時樹根伯一行5人也返回到營地。我把獨自一人入窯的情況向樹根伯講了一遍,只見他邊點頭邊走到炭窯門前,用手往左往右推挪了幾下露出下半截的炭柴,見炭柴塞得緊緊的,便對我說:“你真行啊。伯伯再教教你怎樣觀察火色,怎樣把握封窯門的火候,你就出師有望啦?!币姌涓谂d頭上,我將剛才被困在窯內最后得以脫險的經過跟他講了一遍。樹根伯默然良久,在他的銅嘴短把煙鍋里裝好一袋煙,出乎意料地朝我遞過來:“抽鍋煙解解乏吧。唉,牦牛山的燒炭人,哪個不是摔打磕碰過來的啊!老輩人就說過:錢是去火里找、往死里尋,此話不假呀!”我平生第一次點上煙鍋,品著旱煙的辛辣味兒,品嘗著牦牛山燒炭人的艱辛,也品嘗著我回鄉知青歲月的苦澀……
五
“閻王爺找得,燒炭錢找不得?!蔽壹亦l流傳的這句俗語從一個側面道出了燒炭這個活計的艱難困苦。我是在親身經歷了燒炭和賣炭之后,對這句俗語才有了深切的體會。
我們燒炭副業組燒出的炭一背背搬運回家之后,又由副業組的人背運到集市上出售,賣炭錢拽在手里了,燒炭這活計才算圓滿結束。
當年的集市幾乎都是7天一街。為了趕上這個街天,僅靠副業組的6個人背運炭是不夠的,還需要他們的家人也幫忙背運。我的老家離一個叫馬登街的集市有30華里遠,要背上六七十斤甚至百十多斤的一背炭,在開街之前趕到那里,這就必須在頭天晚上就把一背籃炭仔細裝好。用背籃裝炭也有講究:先在背籃中裝三分之二的小塊炭,然后將完整的一根根炭沿背籃的圓口邊緣直豎起來,由外到內,最后呈實心圓柱狀。為了確保豎在背籃中的炭柱在晃動的情況下不松散、不掉落,必須用草繩將圓柱狀的炭緊緊地捆綁起來。第二天天不亮,已經邀約好的背夫們在招呼聲中很快就在村道上會合齊了。
在微云淡月朦朧天光夜色中,十二三人的背炭隊伍行進著,只聽見唰唰唰的走路聲,還真渲染出幾分夜行軍的氣氛。約摸走了一個小時,天才大亮,路程也將近走了一半。夾在隊伍中的我這時已經感覺到身上的那背籃炭沉重起來了,兩三天前從山上背炭回家時肩上磨起的腫塊也疼痛起來。而頭頂與炭相磨蹭掉落的炭屑灌進衣領口,粘在脖梗上,被汗水一浸覺得奇癢難忍,真想在路邊歇一歌。但看看走在我前面的樹根伯、成林叔幾位長者,他們背負的重量有我的兩倍多,但他們步履堅實,談笑從容,讓我心生愧疚。這種愧疚反而促使我振作起來,咬緊牙關,負重前行。
馬登街終于到了!我們把炭背進專門賣炭和柴禾的一個街巷里。已釋重負的一群人相互瞅瞅,都忍俊不禁嘻嘻地笑。負重長途趕路,免不了一臉汗漬,還不斷用手扶持炭籃,用手揩汗,抹了一臉炭灰,可大伙卻覺得很自然、很平常,賣炭下苦力的人本來就是這般模樣。習以為常了,也就以平常心態面對生活,面對熟悉的人和陌生的人了。那年月,上好的栗炭也就值人民幣3分一市斤,但是作為鄉村集市,買炭的也就是鎮上少數的機關干部、學校教師,另外是附近鄉村辦喜事的人家。集體購買炭較多的是一家衛生所,那些年,衛生所的針頭、鑷子、針管等消毒就是把這些東西放進一個鐵盒中加水,再擺到炭火上煮沸高溫消毒。那天,走來了兩個人,在我們一排炭籃前指指點點。我一眼就認出年輕的那個人就是我初中同班同學劉春蘭,當年初中畢業考上大理衛校,早就聽說她分到馬登衛生所工作。我擔心她認出我,正想背過身去,誰知她倆選中我身邊成林叔的那背籃炭,還說稱過重量之后叫成林叔把那籃炭背到衛生所,她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我想,也許是我一臉的炭灰掩蓋了我的本來面目,讓她認不出我來了,或許是她目中無賣炭人,只有想買的那背籃炭,我也就若無其事地看著她跟同伴說說笑笑走開了。我覺得她很幸運,我們同樣受到“文化大革命”濁流沖擊,但是她中專畢業了,分著體面的工作,吃皇糧、領薪水。而我,高中畢業只能回農村當個“心憂炭賤愿天寒”的“賣炭翁”……我心中猶如打翻了一只五味瓶。但是那一天,也包括后來,我都沒有跟成林叔他們說起過遇到老同學這件事。我不愿讓他們為我感到委屈和悲涼,無端打亂了他們時常快樂的心境;同時我也堅信,青春會生長,迷惘會散去,著重自己的現在,樂觀自己的未來,方能站在人生最高處。
六
恢復高考之后的1978年9月,年過30的我考上了大學,從此離開了我曾經用青春的汗水浸泡過的那方貧瘠的故土,開始了我全新的生活。往事如煙,當回鄉知青那段歷史的頁碼已經翻過去50多年了,但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深處。不經意回瞻那段有苦也有樂的回鄉知青生活,不免心潮起伏、思緒萬千。那是因為我回鄉之后的勞動和生活經歷了磨礪和艱辛,同時也贏得了收獲和愉悅。磨礪和艱辛,內化為我自身堅韌的毅力和頑強的意志,使我在后來多變的工作和生活中不被阻力和困難嚇倒,以波瀾不驚的心態面對矛盾和挫折,最終蹚過了急流險灘。收獲和愉悅,是我從勞動人民身上學到了勤勞、樸實、真誠、熱情、善良的品格,使我在后來多元的充滿誘惑的社會生活中,堅守潔身自好、老實為人、樂于助人的立身處世準則,以樂觀豁達、忍讓為上、隨遇而安、“不以物喜,不以已悲”的胸懷對待個人的榮辱得失。唯其如此,自己幸福,世界也美麗。本文雖然只挑揀了回鄉知青生活的五個片斷再次加以咀嚼,卻足以讓我感喟再三:知識青年到農村去,跟貧下中農一起勞動,培養了我的勞動本領,讓我樹立了勞動光榮的價值觀念,保持農民后代的勞動本色,使我終生受益無窮。
編輯手記:
1969年,作為回鄉知青的高萬鑫離開鶴慶中學,步行兩百多里路程回到家鄉劍川,開始了他的回鄉知青生活。伴隨他的是繁重的勞動,還有內心的自卑與苦惱。面對著貧瘠的土地和未知的未來,他選擇用堅韌的毅力和頑強的意志來磨煉自己、升華自己。《我的人生涅槃》就是高萬鑫對那段歲月的回憶,從一名潛心備戰高考的學生到突然回到家鄉,成為一名名副其實的莊稼漢,命運在此時拐了個大彎,他沒有慪氣,現實也不允許他過多彷徨,新的身份和生活就已經全面展開。雖然是土生土長的農村人,可握慣了筆的手再去拉大鋸、扶犁把、打連枷、砍柴燒炭,對于作者及當時的每一個下鄉知青來說,都需要轉變和適應的過程??梢哉f,那是一段用汗水澆筑起來的歲月。作者在寫這些的時候,細節清晰、內心活動真誠感人,可見其那段記憶在作者心目中留下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更為重要的是那段經歷磨煉了意志、塑造了品格、奠定了人生觀,10年后,作者考上大學,開始了全新的人生,對于他來說,那更是一段浴火重生、人生涅槃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