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克敬
早年間,農(nóng)民鮮本求每天進某政府機關(guān)大院挑糞尿澆菜,同時每天為機關(guān)食堂送來自家種的可口的糞尿菜,鮮本求因此也與那里的干部混成了酒桌朋友。很多年過去,如今這個政府機關(guān)的辦公大樓都建到鮮本求的村里來了,鮮本求以為這下與干部們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可以更密切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近在咫尺的這個機關(guān)反讓鮮本求有門難進,鮮本求異常失落,為什么呢?
遠親不如近鄰。鮮本求在村里給人這么說來時,沒人不贊成他說得好、說得對,說到了大家的心坎上。
安小旺的媳婦甄燕燕夜里在家生產(chǎn),按照“落草”而生的習(xí)俗,男人安小旺背回家來一大背簍的散麥草,鋪在他家土炕炕腳,讓甄燕燕移身在散麥草上生產(chǎn)了。橫生的胎兒,讓要做母親的甄燕燕,把自己的頭發(fā)撕扯得比麥草還散。她撕心裂肺地喊叫著,滿頭滿臉都是汗,掙扎得要死沒活!逼得村里的接生婆,看著她既忍無可忍,又無計可施,這就隔著一層薄薄的門簾,絕望地給安小旺說上了。
接生婆說:要大人?
接生婆說:要娃娃?
守在門簾外邊的安小旺,聽得懂接生婆的這兩聲問詢。她說“要大人”,就是放棄娃娃;她說“要娃娃”,就是放棄大人。這太可怕了,安小旺的耳朵眼里,像被接生婆猛地射進去了兩發(fā)帶火的槍彈,讓他的腦袋突然有種炸裂的痛!安小旺沒有配合接生婆的問詢,他只按照他的心愿,扯破了嗓子,站在門簾外歇斯底里地吼喊了起來。
安小旺吼了:大人我要!
安小旺喊了:娃娃我也要!
安小旺吼喊:大人娃娃我都要!
與安小旺近鄰的鮮本求,白天忙了一天,到晚上睡得正香,牙不咬,屁不放,只是在做他的夢……夢里幾只小燕子,繞著鮮本求,翻來覆去,似是唱著歌兒一般,清脆明亮地啼叫著,嘰嘰嘰……喳喳喳……村里承包了陳倉城里的那家大機關(guān)茅廁。鮮本求一天時間里,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拉著糞車,從大機關(guān)的茅廁里,能拉回來兩車糞尿。他把糞尿拉回村上來,是要潑進村里的蔬菜地里的,讓那些綠旺旺的菜苗兒,吃喝個夠,是西紅柿,是茄子,就一個生得紅,一個生得紫。是黃瓜,是豇豆,就一個生得脆,一個生得鮮。還有芹菜、韭菜、菠菜等等,無不生得嫩鮮饞人!這是為什么呢?說白了,大機關(guān)的伙食好,雞鴨魚肉的,在那里上灶的人食用了,拉下來的糞尿,積攢在他們大機關(guān)的茅廁里,是比一般地方的糞尿肥……可愛的小燕子,也不嫌棄糞尿的氣味沖,只要鮮本求從大機關(guān)拉回村上來,往蔬菜地里潑灑的時候,小東西們總會旋旋繞繞地飛了來,旋在鮮本求頭頂?shù)乃{天上,繞在鮮本求頭頂?shù)陌自崎g。
鮮本求往來在陳倉城里大機關(guān)的廁所和村里的蔬菜地之間,經(jīng)常拉運糞尿澆潑村里的菜苗,不知小燕子可知道,總之他是太知道了。
鮮本求因此要不無驕傲地在村子里買派的。
鮮本求說:人家大機關(guān)的糞尿,是不愧大機關(guān)的名聲呢!
鮮本求說:糞尿上漂著油花花哩!
鮮本求說:肥香肥香的油花花呀!
做著小燕子翩翩旋繞,紛紛翔飛,還有油花花飄香的糞尿夢,鮮本求被安小旺吼喊醒來了。他沒有怎么想,就翻身起炕,穿褲子穿襖,也不管褲子穿得可正,襖兒穿得可對,就匆忙跳下炕,往隔壁鄰家的安小旺屋里跑去了。
鮮本求從他家往出跑的時候,居然沒忘回頭去看他家屋檐下的那窩小燕子。他看見了,夢里的小燕子,正在小燕子銜泥壘筑的燕子窩里,靜悄悄的一聲不鳴,酣酣地眠著夜晚哩。
鮮本求那么匆匆忙忙地瞥了一眼燕子窩,就一路狂跑,跑進了近鄰安小旺的家,聽到了接生婆與安小旺的吼喊聲。
接生婆重復(fù)著她的話,幾乎如哀求了:要大人?
接生婆說:要娃娃?
安小旺堅持不改他回答接生婆的話。他吼著回答說:大人我要。
安小旺喊著回答:娃娃我也要。
人生人,嚇死人!在鄉(xiāng)村社會流傳了千百年的這句民諺,趕在這個時候,尖銳地刺激著鮮本求的耳鼓,他不用再問與他近鄰的安小旺什么了,知道她媳婦甄燕燕給他們家生產(chǎn)哩。添丁進口,一件喜慶的事情,遭遇到了橫生難產(chǎn),結(jié)局就不那么喜慶了,甚至可能釀成一場妻死子亡的大悲劇!情急之中,鮮本求既是對他看見的安小旺吼了,也是對他看不見的接生婆,還有安小旺的媳婦甄燕燕吼喊了。
鮮本求吼:你們都撐著,好好地撐著!
鮮本求喊:我這就去找人來!倉城里的那家大機關(guān),在這個人命關(guān)天的緊要時候,要想獲得安小旺“大人我要,娃娃我也要”的理想結(jié)果,也許只有那家大機關(guān)出手幫忙,才可能完美實現(xiàn)。鮮本求不敢怠慢,想到了就毫不猶豫地去做,因為他敏感地感覺到,能搶回一秒鐘的時間,對安小旺和他媳婦甄燕燕來說,就多一秒鐘的希望……鮮本求往村委會拼命地跑了去。村委會有一部電話機,是他們渭河岸邊的灘底村,唯一向外聯(lián)系的一部電話機哩!鮮本求瘋了似的跑,邊跑邊喊叫,到了村委會門口,也不等住在村委會值班的人開門,便飛起一腳,踹開了關(guān)著的門扇,撲進村委會里,抓起電話機,就往陳倉城里的大機關(guān)撥打起來了……人家大機關(guān),確實有大機關(guān)的風(fēng)度,深更半夜的電話,鮮本求一撥就通。鮮本求沒有客氣,直截了當?shù)馗嬖V他們大機關(guān),安小旺的媳婦甄燕燕橫生難產(chǎn),娃娃、大人都危險!說到最后,他加重了語氣,給大機關(guān)那頭接電話的人說了。
鮮本求說:我是天天來你們大機關(guān)拉糞尿的鮮本求。
鮮本求說:我和你們?nèi)喂苁伦钍炝恕?/p>
那邊接話的人,聽出了問題的嚴重,也聽出來鮮本求的底細。他不敢怠慢,當即給他回話了。
接電話的人說:我立即通知市婦產(chǎn)醫(yī)院。
接電話的人說:我立即告訴任管事。
任管事是誰呢?
鮮本求說不清他是大機關(guān)里的秘書長,還是大機關(guān)的事務(wù)長?或者是大機關(guān)的什么長?不過他去大機關(guān)拉運糞尿,他在與不在,因為有他的吩咐,大機關(guān)是都給他留著門的。有時候留的是前門,有時候留的是后門,那是因為大機關(guān)的廁所,后邊的院子里有,前邊的院子里也有。任管事給鮮本求留門,沒有別的理由,就是為了鮮本求拉運糞尿便利。
任管事對鮮本求的好,鮮本求一樣一樣地記著,哪怕他文化程度不高,又還瘸了一條腿,走路像劃著旱船似的,一條腿擺著,一只胳膊就搖,但那一點都不影響任管事在鮮本求心里的形象!任管事是高大的,是英俊的,是關(guān)切人的,是愛著人的。因為此,鮮本求卻毫沒來由地有點怕他,到了大機關(guān)拉運糞尿,就還盡可能地躲著他。
可是任管事不讓鮮本求躲他。
任管事像是與鮮本求早就約好似的,總能在鮮本求到大機關(guān)院子的廁所里淘糞尿時,把他一艘旱船似的身體,劃拉著劃到鮮本求身邊來,沒話找話地要和鮮本求說幾句。鮮本求因此常覺奇怪,奇怪他一個大機關(guān)里人稱管家的人,是多么貴氣呀!他難道不知道廁所里的糞尿臭?不知道他和他鮮本求不一樣,他鮮本求就是個拉運臭糞臟尿的人!
來大機關(guān)拉運糞尿的鮮本求,對任管事一點辦法都沒有。
任管事每一次尋著了他,向他問東,向他問西,鍋碗瓢盆,家長里短,都是平常事兒,什么地里的麥子過冬沒凍著吧?春天來了,麥子起身了吧?什么村里人的日子怎么樣?有啥困難嗎?鮮本求愛聽他問這些話,他有問,他必答……其間任管事把他的紙煙要掏出來,自己銜在嘴上吃,也遞給他,讓他吃。鮮本求咋能吃他的紙煙呢?煙盒子花花綠綠好看,煙卷兒白白凈凈好吃。鮮本求在任管事拿著紙煙給他時,還沒銜在嘴上吃,就會有一股子奇異的香味,往他的鼻孔里鉆,讓他是要香得打噴嚏哩!
鮮本求是有自知之明的,哪能隨便接人家的紙煙吃呢?他盡力地來躲任管事了,可他是躲不過的,就只有客隨主便,接到手上吃了。
吃了任管事的紙煙,任管事問他話,他就覺得更體己。
在這樣的一種氛圍里,鮮本求便毫無拘束,心里有什么話,就都竹筒倒豆子,丁零當啷地給任管事說了。
鮮本求記得最有趣的一次,是他到大機關(guān)拉糞尿,在村里的蔬菜地頭,順手摘了一撮豆角,還有一撮蒜薹,以及一把蔥苗和一把小青菜,用菜地邊的馬蘭草,扎綁好了,掛在他拉運糞尿的架子車轅梢上,一路鮮鮮嫩嫩地走進了大機關(guān),見著了在大機關(guān)院子里的任管事。他從架子車上的轅梢上,解下他帶來的新鮮蔬菜,遞到任管事的手上,要他拿著回家去,給他家的鍋灶上添點新鮮。
任管事沒有拒絕鮮本求的好意,他把鮮本求遞給他的新鮮蔬菜,接到了手里,翻著看了看,又湊到他的鼻子下,湊近了嗅。他那么看著嗅著,不能自禁地把鮮本求遞給他的菜蔬夸贊上了。
任管事夸著說:真格新鮮呢!
鮮本求說:剛從地里摘來的。
任管事贊著說:真格香哩!
鮮本求說:都是你們大機關(guān)糞尿好,拉運回菜地邊,潑澆在菜地里長出來的。
實話實說,鮮本求回答任管事的話,沒有一點點的虛,可他說出來后,卻意識到了問題。鮮本求就臉燒燒地紅,把他的手抬起來,捂在了他的嘴上,低下了頭,想要觀察任管事聽了他話的感覺,卻又不敢看,把他難為情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鮮本求怕任管事把他說的話理解錯了,會要想到別的方向去。
偏偏是,鮮本求怕什么,任管事就也想到了那個方面。
任管事開口了。他說:你帶給我的是一大把糞尿了。
任管事還說:一大把新鮮的,保留著原始菜香的糞尿啊!
任管事再說:我們機關(guān)灶上,今后就只吃糞尿的蔬菜。
窘迫不堪的鮮本求,被任管事的幾句話,救活了過來。他紅得流血的臉也頓然地退著潮,并大著膽子抬起頭來,眼望著善解人意的任管事,開心地答應(yīng)著他,說他們一定聽任管事的話,保證大機關(guān)的灶頭上,吃得到他們村的新鮮蔬菜。
鮮本求盡可能地規(guī)避著糞尿倆字眼,但任管事卻沒有,他堅持著他們開頭說的話。
任管事說:糞尿蔬菜。
任管事說:道地的糞尿蔬菜。
把“糞尿”倆字強調(diào)到這個份上,也許只有任管事一個人了呢!不過鮮本求承認任管事強調(diào)得有道理,社會的發(fā)展,科技的進步,使得化學(xué)肥料種植的蔬菜,以其不可抵制的勢頭,迅猛地侵蝕著糞尿種植的蔬菜。鮮本求說不明白化學(xué)肥料種植的蔬菜,比起糞尿種植的蔬菜,有什么不同?但是被任管事這么一說,他突然地有所覺悟,發(fā)現(xiàn)化學(xué)肥料種植的蔬菜,在產(chǎn)量上,有時還要高過糞尿種植的蔬菜,而且還可能比糞尿種植的蔬菜生長得快一些。但是問題來了,因為產(chǎn)量的增加,成熟期的加快,導(dǎo)致化學(xué)肥料種的蔬菜,在口感上,變得沒有糞尿種植的蔬菜醇厚地道。
瘸著一條腿的任管事,他的嘴巴是夠刁的啊。
任管事向鮮本求明確指出,要由他們村給大機關(guān)灶上供應(yīng)糞尿蔬菜,鮮本求沒有不答應(yīng)的道理。他拉運著大機關(guān)院子里廁所的人糞尿,澆灌著村上的蔬菜地,他就必須信守諾言,老老實實地給大機關(guān)灶上供應(yīng)糞尿蔬菜了。
因為糞尿蔬菜的關(guān)系,使鮮本求與任管事的友誼,一天一天地深化著,到了他的近鄰安小旺媳婦甄燕燕橫生難產(chǎn),鮮本求本能地就想起了大機關(guān),和在大機關(guān)里的任管事。
任管事最先來到鮮本求求救的渭河岸邊的灘地村。
任管事是坐著一輛帆布敞篷的吉普車來的,鮮本求在灘地村的村口接著了任管事,他想與任管事乘坐著吉普車再往村里的安小旺家去的。任管事卻棄車下來,問了鮮本求一個問題,他問婦產(chǎn)醫(yī)院的醫(yī)生來了沒有?鮮本求回答,還沒有。任管事便囑咐吉普車司機,轉(zhuǎn)過車頭,打開車燈,讓他往來路上照,努力地照,能照多遠照多遠……任管事所以有此作為,用他的話說,他走在前頭是沒有用的。村里的媳婦橫生難產(chǎn),等的是市婦產(chǎn)醫(yī)院的醫(yī)生,她們來了,橫生難產(chǎn)的甄燕燕和她生產(chǎn)的娃娃才有救。婦產(chǎn)醫(yī)院的醫(yī)生們,是追在他的后面了,他要先到的吉普車給他們照亮,引導(dǎo)他們向正確的路上來,來得快一點,越快越好。
看著吉普車司機把車頭回轉(zhuǎn)了過去,向著來路,射出兩道燦燦的白光,照得遠了便聚結(jié)在一起,匯成一道光燦壯闊的通道,繼續(xù)地向前照著……遠遠地照見了一輛救護車,“嗚啊嗚啊”地嘶叫著飛馳來了。
救護車快到村口時,任管事又指揮吉普車給救護車讓出道來,推著鮮本求上到救護車的駕駛座一邊,讓他給救護車帶路,去了安小旺的家。
謝天謝地,婦產(chǎn)醫(yī)院醫(yī)生的職業(yè)技術(shù)是精湛的,加之救護車上設(shè)備和藥品的完善,難產(chǎn)的安小旺媳婦甄燕燕和他們的娃娃,就都有驚無險地渡過了鬼門關(guān),新生兒從娘胎里滑落下來,發(fā)出的那一聲啼哭,是太嘹亮了!
在嬰兒嘹亮的啼哭聲里,守在安小旺家院門外的鮮本求,看見任管事哭了。
在任管事沒哭的時候,因為焦急,他把他變得像頭磨道里的驢子一樣,皺著眉頭,一直在安小旺家門口兜圈子,那條瘸腿擺著,還有胳膊跟著瘸腿的節(jié)奏搖著,搖得激烈,擺得激烈……吉普車的司機下車來,想要撒尿,被兜圈子的任管事吼上了他的駕駛座,要他不要離開他的崗位,小心婦產(chǎn)醫(yī)院的醫(yī)生有什么急需,吉普車就要立即出動,爭分奪秒地完成急需完成的任務(wù)。
嬰兒的啼哭,惹得任管事哭了。
哭了的任管事,在陪著他身邊的鮮本求身上,拍了一巴掌,什么話都沒說,顧自爬上嚴陣以待的吉普車。沒等司機按喇叭,他自己伸手在方向盤裝置著喇叭按鈕的地方,長長地按響了一陣,這便回他的大機關(guān)去了。
安小旺的新生兒子要過滿月了,他托付鮮本求請任管事,他要他的小兒子,他的媳婦甄燕燕,還有他,他們一家人感謝任管事哩。
在大機關(guān)拉糞尿的鮮本求,帶著安小旺一家的囑咐,把任管事誠心誠意請了,卻沒有請得來。當時的情景,讓鮮本求納悶,受托邀請的任管事像是忘了還有那一場事似的,反問鮮本求了。
任管事說:安小旺是誰?他請我?
任管事說:他請我做什么?
鮮本求睜大了眼睛,他是不解的,想著要給任管事仔細解釋時,卻被任管事嘴里說出來的話,把他要解釋的話,完全堵回進了他的喉嚨眼里。
任管事說: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哩。
任管事說:而且還是人命關(guān)天的難處哩!
任管事說:大機關(guān)的職責(zé),可不就是為人排憂解難嗎?
聽著任管事的話,鮮本求就只有感動了。他在給安小旺轉(zhuǎn)達任管事的態(tài)度時,多加了兩句話。
鮮本求說:好人啊!
鮮本求說:他不愧大機關(guān)的人。
不愧是大機關(guān)人的任管事,鮮本求和安小旺盛情請他沒有來,卻在多年后的一個日子里,悄沒聲地到他們以種植蔬菜為主業(yè)的灘地村來了。
與任管事一起來的,還有一位容貌端莊、舉止穩(wěn)健的人。
他倆一到灘地村來,就被村里人認出來了。這是因為那位容貌端莊、舉止穩(wěn)健的人,隔三岔五地要上報紙,要上電臺電視,大家知道他是大機關(guān)的首長哩!所以他倆剛一進灘地村,就被村里認出了他們的村民,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問候著村民,村民也問候著他們,相互的氣氛是熱烈融洽的,是和諧美好的。
在這樣的氛圍里,瘸著一條腿的任管事,問到了一個問題。
任管事說:首長關(guān)心咱們村上的糞尿蔬菜,他下到村上考察來了。想問問大家用屎尿澆的蔬菜好在哪兒?
任管事的話,把圍在他們身邊的灘地村人,一下子問蒙了。
樂著的村里人七嘴八舌,圍繞著糞尿蔬菜的話題,你一言他一語地說了起來。
有人說:糞尿好不好,地里的蔬菜知道。
有人說:人的舌頭尖子也知道。
任管事陪同大機關(guān)首長來渭河灘地村的消息,沒上報紙,沒上廣播電視,但卻像生了翅膀一樣,傳遍了灘地村。
在菜地里務(wù)勞菜苗的鮮本求自然聽到了。他聽到后,心里想著要從菜地里出來,回村里去見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的,但他的兩條腿,卻如灌了鉛一般,硬硬地杵在菜地里沒有動。這是因為他的自信,他自信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過不了多會兒,自會尋到他的菜地來的呢。
鮮本求所以有此自信,是他知道,對糞尿種植的蔬菜,頗感興趣的任管事有些年頭是吃不到嘴邊了。
現(xiàn)在的市場上,充斥著的都是化學(xué)肥料種植的蔬菜。當然,這還怪不得化學(xué)肥料,鄉(xiāng)村實行土地承包責(zé)任制,原來大片相連的土地,一戶一戶地分到了個人家里,政策規(guī)定,還要堅持長期不變。鮮本求像灘地村的人家一樣,也分到了一片自己家的責(zé)任田。與農(nóng)村土地承包責(zé)任制幾乎同時,繁華城市里的廁所改造行動,也如火如荼地開展著。原來的水廁,呼啦啦砸了去,換裝上了抽水馬桶……鮮本求耳不聾,眼不花,他聽得懂,也看得見廁改行動的宣傳,把原來的水廁,貶損得多么落后,多么不衛(wèi)生,嚴重影響著城市的容顏,還有城市的環(huán)境。而抽水馬桶就不一樣了,是進步的、先進的,既是科學(xué)技術(shù)的一大成長,更是社會生活的一大享受。有的宣傳東拉西扯,甚至拉扯出一位英國的教士,那位名叫約翰·哈林頓的人,說他天才地發(fā)明抽水馬桶,發(fā)明成功后,鍍金鍍銀地做出一個,先敬獻給了他的教母——伊麗莎白一世女王。聽聽看,那是多么高貴的事情啊!人家女王的屁股最先享受了呢!大趨勢使然,鮮本求常去大機關(guān)可以拉運的糞尿,因為大機關(guān)帶頭實行了廁改,就再沒有了他拉運的糞尿了。
沒有了糞尿可以拉運,鮮本求差不多就斷了大機關(guān)的路。
路雖斷了,心卻沒斷。鮮本求經(jīng)常會想起任管事的,想他一個大機關(guān)的管事,一點沒有大機關(guān)的架子,為人是那么隨和,心腸是那么善良……鮮本求想他忘不了任管事,而且他還相信,任管事也不會忘了他。難道不是嗎?就在今天,就在當下,任管事陪著他們大機關(guān)的首長,到他們渭河邊的灘地村調(diào)研來了,就是一個證明。
應(yīng)該說,鮮本求的這點自信,確有他自信的基礎(chǔ),一天見不著來大機關(guān)送蔬菜、拉糞尿的鮮本求,任管事在大機關(guān)里,就覺得欠缺了什么。任管事像鮮本求一樣,確實是想著他的呢。一天不見想一天,三天不見想三天,一月不見想一月,一年不見想一年……長此以往地想著,任管事把鮮本求刻畫在了他的心里,惦念著他鮮本求哩。
任管事是既惦念鮮本求一個大活人,還惦念他的糞尿蔬菜。
惦念的不斷積累,促成了任管事陪同大機關(guān)的首長,前來灘地村調(diào)研的行動……在灘地村里,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的首長,與熱情的村民,扯了些他們想要調(diào)研到的話題后,這便問起了鮮本求。安小旺當時就圍在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的村民中,他踴躍地向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毫不保留地反映了他的心聲。安小旺說他感激黨的政策,感激黨的干部,關(guān)心群眾生活,是人民群眾的貼心人。
安小旺在向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表達心聲的時候,他當年橫生難產(chǎn)的兒子安恩給,就虎頭虎腦地依偎在他的身邊,聽他爸說著話,小家伙的臉上樂得開了花一樣。他聽他爸說完話,把他爸的手拉著搖了搖,見他爸沒啥感覺,就自己轉(zhuǎn)身走了。
安恩給是去上學(xué)讀書了。要參加中考了,哪怕是星期天,安恩給也有老師給他們安排的功課,復(fù)習(xí)數(shù)學(xué)復(fù)習(xí)語文……沒完沒了,都是復(fù)習(xí)。
安小旺還沉浸在他說的心里話中,因為是發(fā)自肺腑說來的,就把他還說得眼淚巴巴……安小旺的肺腑之言,當下引起了圍在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身邊的灘地村人的共鳴。嘴快的那一個,還要伸手去拽過安小旺的兒子,他沒有拽得到,就指著安小旺上學(xué)去的兒子,給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介紹了。
嘴快的那個人說:安小旺的兒子,就是黨的領(lǐng)導(dǎo)干部熱心關(guān)懷的產(chǎn)物哩。
嘴快人的話,把在場的人,包括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都說得大笑起來。任管事這個時候,真就也關(guān)心起了安小旺的兒子。他的眼睛追著走遠了的小家伙,簡單地給首長說了當時的情況,這便使首長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亦然向小家伙看了去。
首長看著安小旺活蹦亂跳的兒子,深有感觸地說了這樣兩句話。
首長說:我們黨員干部,每時每刻都要心懷群眾。
首長說:我們心懷群眾,群眾也才會心懷我們。
首長說的兩句話,說得灘地村的街頭上,爆發(fā)出了一片雷鳴般的掌聲。
在村民們的掌聲里,任管事問起了鮮本求。
任管事說;你們?yōu)┑卮宓孽r本求呢?
安小旺搶著給任管事說了。
安小旺說:鮮本求在他的責(zé)任田里哩。
安小旺說:他的責(zé)任田里種植的都是蔬菜,他把蔬菜地當成他的家了。
四周的木柵欄矮墻,掛滿了刺玫花,應(yīng)季而發(fā),姹紫嫣紅,煞是鬧熱……任管事熟悉當?shù)爻R姷拇堂祷ǎ幌袷忻嫔狭餍械拿倒寤ǎΩ纱謮眩ǘ浯T大,土生土長的刺玫花做不到,枝干是纖柔的,花朵是細碎的,倒成了刺玫花的一種優(yōu)勢,不僅枝干生得緊密韌長,花朵也生得繁密鮮活,任管事遠遠看見了,竟然滿懷詩意,在他心里學(xué)著大首長時常說話的風(fēng)格,贊嘆了一句。
任管事贊嘆的話是:芳香鄉(xiāng)野,田園人家。
任管事所以有此贊嘆,是他相信了安小旺說的話,鮮本求把他的蔬菜園子,真的務(wù)勞成他的家了。
在刺玫花包圍的蔬菜園里,任管事看見鮮本求青磚紅瓦,給他還立起了一座小小的,卻也堪稱典雅的菜園房。待任管事陪著大機關(guān)首長,走近鮮本求的蔬菜園子時,他還看到三兩只的小燕子,舒緩地飛著,飛到了鮮本求的菜園房下,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小燕子那活潑伶俐的樣子,為鮮本求的蔬菜地,平添了無限的活力,仿佛滿園嫩綠的菜苗,在綻放著的刺玫花映襯下,顯得更加青翠蔥蘢,更加鮮艷欲滴!任管事的眼睛追逐著翩然飛翔的小燕子,發(fā)現(xiàn)那輕盈靈動的小家伙,左盤旋,右轉(zhuǎn)彎,最后落在菜園房的屋檐下那處泥巴壘筑的窩巢邊,喚醒窩巢里的幾只雛燕,張大了黃色的嘴巴,放任著雛燕在它們的嘴巴里一啄一啄,掏著小蟲子吃。
可愛的小燕子啊!不僅吸引了任管事,還吸引了與任管事一起來的大首長。
大機關(guān)的首長,所以被燕子吸引,是他觸景生性,想起了唐人劉禹錫所寫《烏衣巷》的詩。他想著,竟然不能自禁地念出了聲 :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任管事最敬佩大機關(guān)首長的地方,就在于他知識的淵博,讓他時常于驚嘆之余,獲得一次絕妙的學(xué)習(xí)機會。
在首長念出《烏衣巷》的詩句后,任管事就開口向首長請教了。而首長也是誨人不倦的,他簡明扼要地給任管事說了。首長說,詩人劉禹錫當年在今天的南京城,走在秦淮河邊,眼見戀著舊巢的小燕子,不論世事如何滄桑,榮辱如何變化,富貴,還是貧賤,它都不改自己的天性,年年歲歲,南來北往,最好的棲居地,還是它氣味相投的舊巢。
首長的解釋,任管事是服氣的,但他卻又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任管事說:咱們大機關(guān)呢?怎么就不見小燕子呀?
任管事說:倒是鮮本求的菜園房,既是他的安身處,又是小燕子的落腳地。
任管事的問題似乎不是很難,但卻讓知識淵博的首長,頓然愣怔起來,答不出來了。
不過,任管事與大機關(guān)的首長,沒有在這個議題上太糾纏。他們議論著鮮本求蔬菜園子里的小燕子,議論著已經(jīng)跨進了蔬菜園子,讓聽到了他倆議論的鮮本求,扔下抓在手里給蔬菜苗施撒著的化學(xué)肥料,向他們近了來,給了他倆一個答案。
鮮本求說:小燕子就這脾氣。
鮮本求說:它太任性了,喜歡的是煙火氣,秉持的是尋常心。
鮮本求的回答,有沒有道理呢?任管事不好說,首長是能說的。他把近著他倆來的鮮本求,認真地看了一眼,大以為然地夸獎起了鮮本求。
首長說:智慧在民間。
首長說:禮失而求諸野!我們的老祖宗說得好啊。
任管事頭一回聽首長說了這么一句文縐縐的話,他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懵懂著。就插話進來,向首長討問了。
任管事說:誰說的話呢?
任管事說:是不恥下問,向基層的老百姓討教了?
任管事說:我贊成這樣的話。
首長承認任管事領(lǐng)會得對,他笑著對他說了。
首長說:就是這個意思。
首長說:我們永遠要聽老百姓的話。
首長和任管事的對話,一字不落地灌輸進了鮮本求的耳朵里,他臉紅了。雖然紅著臉,卻還不改他說話的風(fēng)格,大膽地看向大機關(guān)首長和任管事,就又照著他心里想的,給任管事和大首長說了。
鮮本求說:就你倆來了?
任管事?lián)屧诖髾C關(guān)首長的前頭,回答鮮本求的問題了。
任管事說:你喜歡來的人多嗎?
鮮本求說:那倒不是。
任管事說:我聽人說,人多了不治水。
任管事說:今日禮拜天,首長有點空閑,我提議他下來看看,沒想到首長真還來了。
鮮本求說:來看我給蔬菜施用化學(xué)肥料嗎?
這是一個問題呢。任管事不無遺憾地皺了皺眉頭,把他心里的困惑,當著首長與鮮本求的面,既像給首長,又像給鮮本求說了。
任管事說:你不再來咱大機關(guān)拉糞尿,我是見不上你人了,也見不上你的糞尿蔬菜了。
任管事說:這讓我難受。
任管事說:我是饞你的糞尿蔬菜了。
鮮本求為他不能給任管事他們供應(yīng)糞尿蔬菜而抱愧,苦著臉給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說了。他說,大勢如此,他們找不到足夠多的人糞尿,就只有使用化學(xué)肥料了。他抱愧地說著,抬手指向他刺玫花燦亮的柵欄墻,讓任管事和首長看他圍在木柵欄邊,靠著大路的一個小小的公廁。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看見鮮本求圍起的小公廁,像他蔬菜地周邊的木柵欄一樣,也爬滿了紅紅黃黃盛開著的刺玫花……鮮本求說他只有用這個辦法,收納過路人的糞尿。
鮮本求不無遺憾地說:種植蔬菜,人的糞尿到了現(xiàn)在,是太稀缺,是太珍貴了。
任管事夸贊了鮮本求了。他說:還是你聰慧,有辦法。
鮮本求不要任管事夸贊他,他說:如今在他的蔬菜地里,還有糞尿蔬菜。
鮮本求說:我今天就讓大家在我的蔬菜地里,飽食一頓糞尿蔬菜宴。
鮮本求話音才落,安小旺和他媳婦甄燕燕,像是與鮮本求早有約定似的,接著鮮本求對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的承諾,一頭鉆進鮮本求花團錦簇的蔬菜園里來了。
安小旺樂呵呵地說:我和我媳婦,今日可以大顯身手了。
黃瓜拍碎了涼調(diào),胡蘿卜細切了涼調(diào),茄子蒸熟了加蒜一起搗爛了涼調(diào),再是西紅柿去皮,蓋頂十字刀切開,復(fù)又蓋頭撒上白砂糖,在鍋里蒸熟,還有鮮韭切段與草雞蛋拌好炒了……說來這都不是什么大菜,因為是安小旺和他媳婦“大顯身手”的烹調(diào),端在菜園子露天來吃,倒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不輸館子里大油大火燒出來的菜肴哩。
刺玫花環(huán)繞的一方蔬菜地里,茄子一片,豇豆一片,西紅柿一片,還有蒜苗韭菜、小蔥菠菜、西葫蘆芹菜,各是一片,全都生機盎然,恍如世外桃源似的……作為主人的鮮本求,在他菜園房里出出進進地跑著,把安小旺夫婦從菜園子現(xiàn)摘現(xiàn)做的菜,一件一件,全都擺上了燕子啼鳴的那座小小的屋檐下,讓深入到田間地頭來的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的首長品嘗了。
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當然不能自己獨享,他倆反客為主,邀請著鮮本求、安小旺夫婦,圍坐在屋檐下的一方水泥澆筑的小桌子邊,箸來箸去地吃喝了。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的首長,吃一樣菜,夸一樣味,他倆說,安小旺和他的媳婦甄燕燕的手藝,看似樸素簡單,少油少鹽,卻特別新鮮,沁人心脾,他們可是享到口福了。
居然還有酒,是鮮本求利用菜園地的菜根釀的酒哩。
鮮本求拿出來,還怕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飲用起來不習(xí)慣。結(jié)果是,糞尿的蔬菜,加上菜根的酒,相得益彰,吃喝起來,倒是特別對胃口。
任管事是要發(fā)表感想的,他發(fā)表感想前,先是情不自禁地“哎喲”了幾聲,這才說了起來。
任管事說的時候,給自己嘴里吣了一碗酒。因為酒的作用,他說:糞尿蔬菜……菜根酒……
鮮本求的菜根酒是不用杯子來喝的,而是碗,一個一個粗不拉拉的土碗哩。任管事喝得來勁,他喝著還說了呢。
任管事說:糞尿蔬菜,滋味地道哩。
任管事說:菜根酒,想不到菜根竟然也能釀成酒!
大機關(guān)首長受到了任管事感想的影響,他續(xù)了上來,說了這樣一段話。
首長說:大聰明的人,小事必朦朧;大懵懂的人,小事必伺察。
首長說:蓋伺察乃懵懂之根,而朦朧正聰明之窟也。
任管事知曉首長又在念誦古人的話了呢。雖然他聽不明白,但他高興首長嘴里流淌出來的古人的話。他是想要更清楚地知道,在鮮本求的蔬菜園子,首長何以要說這樣一段古人的話?他給自己倒?jié)M一碗菜根酒,也給鮮本求和安小旺添滿了酒碗,吆喝著他們,一起端著敬起了大機關(guān)首長。首長沒有推辭,也端起菜根酒,與他們仨輕輕觸碰了一下碗邊,便都仰了脖子,灌進了嘴里。
人咬菜根,則百事百成。大機關(guān)首長是這么來說的。
首長不是賣弄,他是真心有話要說,所以就先依著他念誦出來的《菜根譚》里的那段話,給任管事、鮮本求、安小旺和他媳婦甄燕燕說了。不過他沒照搬《菜根譚》里的原話來說,而是說了那位著述了《菜根譚 》的明朝人洪應(yīng)明,說他老人家呀,從來就不說什么大話、空話、鬼話。閱讀他的《菜根譚》,知道他說的話,都是從樸素的生活中感悟來的,是人的生活,有煙火氣,就如廢棄在地的菜根一般,是很耐得咀嚼的,而且越嚼越有嚼頭。
首長說著還夸了鮮本求一句。他說:鮮本求了不得呢!
首長還夸:竟然可以用菜根釀酒來喝。
首長既感慨菜根的奇妙,還感慨鮮本求的用心,他說得一時興起,就加重語氣,把他的感慨都說出來了。
首長說:民心猶如菜根,扎在厚土里,是要我們認真理會的呢。
首長說:不到人民中間來,不食菜根的味道,怎么知道老百姓的生活呀!
首長這么來說,不僅任管事聽懂了,鮮本求也聽懂了。聽懂了大機關(guān)首長的話,鮮本求便離開了一會兒,把他剛才在菜畦子里挖菜時扔在菜畦邊的小蔥根須、韭菜根須、菠菜根須撿了回來,交到安小旺和他媳婦甄燕燕的手里,要他倆把那一堆菜根洗凈了,投一撮細鹽,斟一勺醋水,點些許油潑辣子,純純粹粹地涼拌了,端來讓大家吃。
安小旺和他媳婦的手快,在菜園地的屋子里,一會兒的工夫,就把菜根涼調(diào)好了端出來,加在大家正吃喝著的涼菜和熱菜中間,由鮮本求招呼著大家,你一箸頭、他一箸頭地吃著、嚼著。
他們吃著、嚼著,回想著大機關(guān)首長說的話,似乎真都吃嚼出了別樣的滋味來。
安小旺的媳婦甄燕燕,是從古周原上的鳳棲鎮(zhèn)嫁來灘地村的。平常日子,她寡言少語,總是躲在安小旺的身后,聽他怎么說了。但在今天,她似乎不能忍了,也要站出來說話了呢。
甄燕燕把她男人安小旺瞥了一眼,就自顧端起她面前的菜根酒,敬奉任管事了。
甄燕燕對著任管事,只說,我把這碗菜根酒喝了,就是敬奉您老人家咧。
甄燕燕說著,就把滿滿一碗菜根酒傾進了她的嘴巴里。喝罷了頭一碗酒,甄燕燕滿滿地又斟了一碗,向著大機關(guān)的首長說了句敬奉的話,也傾進了她的嘴巴里。
甄燕燕大方地喝著菜根酒說:聽大首長今天一說,我是明白過來了。
甄燕燕說:老百姓只有活在當官人的心里,才會有好日子過。
到了這個時候,鮮本求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從水泥澆筑的小桌子邊站起來,說他還有一道菜要做哩。安小旺和他媳婦甄燕燕,聽鮮本求這么來說,就先自覺站起來,想要他倆動手的,可是鮮本求把他倆按在了桌子邊,說他做就好了。
看來這該是道壓軸菜了。是個怎樣的壓軸菜哩?鮮本求往他小燕子喧叫的屋子里走著時,回頭給任管事、大機關(guān)首長,還有安小旺和他媳婦甄燕燕說了。
鮮本求說:百姓菜。
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不知道百姓菜是啥菜,安小旺和他媳婦是知道的,就是他們渭河邊上的人家,當然包括他們?yōu)┑卮澹匠H兆映杂玫耐炼拱径菇橇恕_@道菜是非常普通的呢,無非幾個新刨出土的土豆,新摘到手的綠豆角,在干鍋里熬就好了。熬的時候,一滴油都不放,單靠新鮮土豆和新鮮豆角本身就有的那份新鮮勁,熬就好了。
安小旺和他媳婦也會熬。鮮本求不讓他倆上手,他自己親自熬,應(yīng)該有他親自熬的道理哩。
好像小燕子對鮮本求熬著的百姓菜,也有特別的興趣,撲棱著它們的小翅膀,在蔬菜園房的屋檐下,扇乎了個歡歡喜喜……從古周原上的鳳棲鎮(zhèn)嫁來渭河邊上灘地村,甄燕燕沒有過今天這樣的興致,她與任管事、大機關(guān)首長,又暢暢快快地灌了幾杯菜根酒,便不能把持自己地把她熟悉的一首《詩經(jīng)》里的詩歌,朗誦了出來。
甄燕燕的朗誦帶著非常明顯的周原方言味道: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之子于歸,遠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
甄燕燕朗誦的是《詩經(jīng)》里起名《燕燕》的詩篇。她朗誦著時,蔬菜地房檐下的小燕子,像能聽懂甄燕燕的朗誦似的,都從窩巢里飛出來,配合著甄燕燕朗誦的節(jié)奏,在他們大家的頭頂上,一忽兒翩然直飛云端,一忽兒又從云端直飛下來,再一忽兒還旋繞著他們,飛來飛去,如舞似蹈,十分活潑……任管事可以聽不懂甄燕燕的朗誦,鮮本求可以聽不懂甄燕燕的朗誦,便是甄燕燕的男人安小旺似乎也不大聽得懂,但大機關(guān)的首長是聽懂了的,他注目著朗誦《燕燕》一詩的甄燕燕,等她抑揚頓挫地朗誦罷了,便帶頭給她鼓了掌。
鼓著掌的大機關(guān)首長說:燕燕。
首長說:你就是一只燕燕哩。
首長感嘆了這么兩句,就還解釋甄燕燕朗誦的《燕燕》一詩,如是畫工繪畫一般,直是寫得燕燕神情必顯,是時陽春三月,群燕飛翔,蹁躚舞蹈,呢喃鳴唱……你們知道嗎,家里的女兒可是要遠嫁了,同胞手足,今日分離,此情此景,依依難別啊!
插話進來,與大首長說起她在鳳棲鎮(zhèn)上做女子時的事情。甄燕燕說,鎮(zhèn)子上的人,識字不識字的,是都記憶著些《詩經(jīng)》里的句子哩。她不知天高地厚,給首長朗誦出來,就是想要活躍一下氣氛的。甄燕燕說著,還向大家的酒碗,斟上菜根酒,要喝了呢。
但是大首長這次沒有端酒碗,他接著甄燕燕的話,又說上了。
首長是大機關(guān)的首長哩,他對甄燕燕說的鳳棲鎮(zhèn)似乎也很熟悉,就簡單地論說了兩句鳳棲鎮(zhèn),說是《詩經(jīng)》一書,就還賴古周原上老輩子人的采詩之舉哩。首長說著重點談了《燕燕》一詩,他說這首詩刻畫的是一位嫁做人婦的女子,性情溫和恭順,為人謹慎善良,她愿意做夫君的好幫手,使她的夫君成為百姓的好公仆。
首長說的話,讓任管事、安小旺、鮮本求他們聽著,都頻頻點著頭。
而就在這個時候,鮮本求把他熬制的百姓菜,完美地熬出來了。
鮮本求沒有讓大家失望,他把土豆熬豆角的百姓菜,做出來盛在一個大盆子里端來了。新鮮土豆的糯,新鮮豆角的脆,沒有下箸,只是搭眼看來,就一清二白,很是吸引人了。
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沒有等鮮本求讓,他們自己就捉箸來吃了。一口土豆,一口豆角,入口來,沒有怎么咀嚼,就順順滑滑地鉆入喉嚨,滑進胃里了。
任管事是迫不及待地,他說了:原汁原味,香!
大機關(guān)首長跟著說:百姓菜,百姓菜,沒油少鹽真味道!
就在大家品味百姓菜的時候,安小旺的小兒子,趕在這個時候,從學(xué)校里的復(fù)習(xí)班跑回家,沒有找著他的爸媽,就一路小跑地也趕到鮮本求的蔬菜園里來了。
還在灘地村的大街上,任管事就知道了小家伙的名字,他叫恩給。對于他的這個名字,父親安小旺、母親甄燕燕起給了他,也明確地告訴了他,讓他知道,他的生命,不僅是父母親給予的,還有他的恩人,鼎力相助給予的呢!
所以,安恩給早就知道陳倉城里有個大機關(guān),大機關(guān)里有個任管事。
任管事到灘地村來了,安恩給認識了他,他在村子里的大街上是要給任管事行禮的。當時沒有機會,現(xiàn)在有了,他因此一來,就站直在任管事的面前,以少先隊員之禮,向任管事敬重地舉起了手。
安恩給脖子上的紅領(lǐng)巾可真紅呀。
隨風(fēng)飄揚著的紅領(lǐng)巾,吸引著任管事,他從蔬菜宴的餐桌前站了起來,走到安恩給身邊,捉住了他舉起的手,讓他放下來,然后又捉住他脖子上系著的紅領(lǐng)巾,幫他小心地捋了捋,捋平整了順在他的胸前。
安小旺的媳婦甄燕燕把一碗土豆熬豆角端出來,愛憐地遞給了她兒子安恩給。不過她沒有讓兒子安恩給吃,而是向她的兒子提了一個要求。
甄燕燕說:兒子,娘剛才朗誦了《詩經(jīng)》里的《燕燕》。
甄燕燕說:你也朗誦一段吧。
聽話的安恩給,就那么端直地站著,朗誦起了《燕燕》: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
之子于歸,遠于將之。
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
在安恩給朗誦了一段《燕燕》一詩的句子后,做娘的甄燕燕讓兒子吃他端在手里的飯了。要他趕快吃,吃了上學(xué)復(fù)習(xí)去。可是安恩給沒有動箸吃,而是貪婪地湊到鼻下嗅了嗅,問了他媽一個問題。
安恩給是跑著來的,他呼哧帶喘滿腦袋的汗水,急切地問:還有土豆熬豆角嗎?
安恩給他媽不知兒子為什么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尋找著話題正要回答兒子時,安恩給焦急地說了一個任誰都沒法再坐下來吃喝的事兒。
安恩給說:我們學(xué)校的教室塌了一個角。
安恩給說:有幾個同學(xué)受傷了。
安恩給說:我送給受傷的同學(xué)吃去。
來灘地村時,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是帶了一輛小車的,首長二話沒說,當即打發(fā)司機拉上安恩給,帶著鍋灶上所有吃的,前頭往塌了一角的學(xué)校趕了去。
追在小汽車揚起的黃土灰塵后,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還有鮮本求、安小旺和他媳婦甄燕燕,也都一路跑著去了。受傷的學(xué)生在他們趕來時,已被小汽車送走了,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落滿了塵灰的塌教室,他們從塌了一角的教室檢查起,把灘地村的學(xué)校用房,一座一座都看了,他們看出了那些用房的問題,差不多都已成了危房。大機關(guān)的首長與任管事交換了一下眼色,當機立斷,在現(xiàn)場作出了一個決定,抽出專人,成立專案組,對區(qū)域內(nèi)所有的學(xué)校,特別如灘地村這樣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開展一場大檢查,發(fā)現(xiàn)一處危房,解決一處危房,不留死角。絕不能讓孩子們,坐在危房里讀書學(xué)習(xí)。
時間就是生命,安小旺這些日子,每天到鮮本求的蔬菜園子要跑一趟。
安小旺跑了來,先來給鮮本求說,工程隊進學(xué)校了。再來就說,所有的危房都扒掉了。后來還來,來了給鮮本求說,新的教學(xué)用房不是了原來的磚呀、土呀、木頭呀的結(jié)構(gòu),是混凝土加鋼筋的樓房了,一層一層地起,像陳倉城里的學(xué)校一樣,也是樓房了。
聽著安小旺欣喜到心坎上的話,鮮本求自然也是高興的,雖然他的孩子都長成了,不在村里的學(xué)校讀書了,他還是高興著,因此就還作出了一個決定,去他已經(jīng)生疏的大機關(guān)一趟,拜見一下他感動著的任管事,以及那位大機關(guān)的首長。
身背著西葫蘆黃瓜、西紅柿洋蔥、茄子豇豆菠菜等糞尿蔬菜,還有小蔥菠菜韭菜等幾樣蔬菜的菜根,鮮本求站在了大機關(guān)的大門口,向門衛(wèi)打聽著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斷了在大機關(guān)拉運糞尿的機會,鮮本求多年后再來大機關(guān)的大門口,遠遠地看著,發(fā)現(xiàn)了大門口的陌生和大門口的新鮮。原來他拉著糞尿車自由出進的大門,拆除后做了新的設(shè)計、新的建設(shè)。鮮本求承認,新的大機關(guān)大門,的確比原來的大門氣派,比原來的壯觀。也許因為這一變化吧,原來的大門是沒有崗哨的,現(xiàn)在有了崗哨。站崗的哨兵,在他們站著的哨亭里,站得筆直,兩只眼睛眨也不眨,讓鮮本求看見了,直覺他們是威武的、專業(yè)的。鮮本求有過出入大機關(guān)的經(jīng)驗,沒有畏畏縮縮,而是大大方方地先向威武的崗哨走去,給崗哨一個點頭禮,就要邁著闊步往進走了。可崗哨一言不發(fā),只是一個標準的抬手動作,就把鮮本求指向了大門一邊,讓他去門衛(wèi)室登記了。
鮮本求到了門衛(wèi)坐著的窗口面前,接受著門衛(wèi)的審查,卻突然聽到有人叫他。
鮮本求聽出叫他的聲音很熟,他立即想到了任管事,還有大機關(guān)里的首長。在他努力地分辨著是誰在叫他時,就把眼睛轉(zhuǎn)向了大機關(guān)的大門口,這就看見了大機關(guān)的首長,從一輛小車的后門走下來,正熱情地招呼著他。
負責(zé)登記來人的門衛(wèi),看見這樣一個情景,便不再審查鮮本求了,并把他原來冷冰冰的臉面收起來,換了一副暖洋洋的樣貌,從他坐著的靠背椅子上站起來,迅速地轉(zhuǎn)出門衛(wèi)室,幫助鮮本求,扶著他扛在肩上的一大袋蔬菜和蔬菜根,向大門口走下小汽車的大首長走了去。
大機關(guān)首長讓門衛(wèi)幫助鮮本求,把裝著蔬菜和菜根的大袋子,裝卸在了他剛才乘坐著的小車上,不無歡喜地說了兩句話。
首長說:是你的糞尿蔬菜了。
首長說:我了解過了,你的糞尿蔬菜,現(xiàn)在都不是給人食用的,而是用來留種的呢。
首長說:那次到你的蔬菜園里,吃了你不少糞尿蔬菜,忘了給你交錢。你這次來得好,我就按照蔬菜種子的價碼,給你補交上。
鮮本求跟在大機關(guān)首長的身邊,他走一步,他跟一步,他覺得活了一生,這時候是最體面的呢!他聽首長還說,在他蔬菜園吃的那一頓菜,要給他錢,他慌忙搖起了手,說他哪能要首長的錢呢。
鮮本求說:我不要錢,只要首長有時間,還去我的蔬菜園。
鮮本求說:我再給首長下廚熬制糞尿百姓菜。
在大機關(guān)綠樹夾道的路上走著,不斷有人側(cè)目來看鮮本求,這使鮮本求更加臉上有光。他是興奮起來了,興奮著回了大機關(guān)首長幾句話,就乖乖地來聽首長怎么說了。首長的記性真是好,他記著他蔬菜園木柵欄攀爬著的刺玫花,還有蔬菜園屋檐下筑巢育幼的小燕子。
首長說:你那圍欄上的刺玫花可真繁盛哩。
首長說:還有你屋檐下的小燕子,可是又育出一窩小小燕子了。
鮮本求太受感動了,他忙不迭地回答著大機關(guān)首長。
鮮本求說:刺玫花是越來越繁茂了。
鮮本求說:小燕子是又育出了一窩小小燕子哩。
首長看來是很欣賞鮮本求的蔬菜園子。
首長接著鮮本求的話,回應(yīng)著他說:世外桃源。
首長說:陶淵明寫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首長說:你是務(wù)弄在糞尿蔬菜刺玫花下,而悠然見南山了呢。
鮮本求讀書不多,但對陶淵明這位古人,還是知道點的,他因此回了一下頭,從大機關(guān)的大門里向南望了去,還真望見了巍峨聳立的終南山。
終南山在陳倉城這一帶,是被人稱為南山的呢。
任管事離休了。
在大機關(guān)首長的辦公室里,鮮本求知道了任管事的身份,可是不一般哩。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前的老革命,打過日本鬼子,打過國民黨,而且還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了鴨綠江,打過美國鬼子。任管事的身上至今殘留著三塊沒能取出來的彈片,好像是他身上的彈片,就是為他的軍功章而存在著的。
鮮本求在大機關(guān)首長的關(guān)心下,坐上首長的小車,把他與他帶來的糞尿蔬菜和菜根,一塊兒送到陳倉城里的榮軍敬老院來了。在這里,鮮本求親眼看見,離休在這里的任管事,在他掛在一面墻上的舊軍裝上,就莊嚴地佩戴著三枚閃閃發(fā)光的軍功章。
那三枚軍功章,鮮本求分不清什么名堂,心想應(yīng)該有他英勇抗日的一枚!有他奮戰(zhàn)國民黨軍隊的一枚!有他冒死抗美援朝的一枚!看著那一枚一枚的軍功章,鮮本求很有些心潮澎湃了呢。
鮮本求因此看著陪在他身邊的任管事,就不只是肅然敬佩那么輕描淡寫,而是要五體投地了呢!他不由自主地給任管事說了這樣幾句話。
鮮本求說:你把我嚇著了!
鮮本求說:你是大英雄哩!
鮮本求說:你讓我心服口服地服上了!
任管事不要鮮本求這么說他,他端起一個搪瓷缸子,給鮮本求沖泡了一杯茶,雙手端著,送到了他的手邊給他說,你背那么一大袋子的蔬菜和菜須根,走了那么遠的路,把你可是累著了,你就先喝茶吧,一會兒咱們吃飯。
鮮本求的確是口渴了呢,他是需要喝茶的,但任管事的茶,封不住鮮本求的嘴,他小小地嘬了一口,就還把他今天想要說的話,毫不掩飾地要說出來呢。
鮮本求說:大機關(guān)的首長,你是也有資格做的呢。
鮮本求說:老百姓就需要你們這樣的官。
鮮本求說:你把你委屈了。
聽著鮮本求的話,任管事感受得到他說話的真誠,不過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委屈,所以他呵呵地樂了樂,就給鮮本求這么說了。
任管事說:官大官小,只是個分工不同。
任管事說:能管事的就分工他們管事,能干事的就分工他們干事。
任管事說:像我自己,自覺是個干事的人,所以就不覺得有什么委屈,反而覺得干事真好。
鮮本求想起了任管事的名字,就覺得他有必要與任管事抬抬杠,因此他說了。
鮮本求說:任……管事,這是你的名字吧?
鮮本求說:名字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很大的呢。你的名字都啟發(fā)著你,是要管事的哩。
鮮本求說:你卻身背那么大的功勞,心存真情地干事,少見,太少見了。
任管事依然呵呵樂著說:管事,管事,同事就那么隨口一叫,你倒還當真了。
任管事說:你可不要當真。
榮軍敬老院的后勤人員,在這個時候,來請任管事和鮮本求了。他說,榮軍敬老院的灶上,特意開了一桌菜,就等任管事和鮮本求去品嘗了。
任管事因此手牽著鮮本求,兩個人像多年重逢的老戰(zhàn)友一樣,親親熱熱地去了榮軍敬老院的灶上,發(fā)現(xiàn)大機關(guān)的首長,先他倆已經(jīng)坐在了那桌特意開出來的菜桌前。任管事和鮮本求來了,大機關(guān)的首長迎上來,熱情招呼著他倆,一左一右的,在大首長的兩側(cè)坐了下來。
榮軍敬老院灶上的服務(wù)人員,給菜桌上菜的時候,大機關(guān)首長先向任管事表達了他的問候,說,任管事離休在這里,我老說來看一看,和任管事一起吃頓飯,可總是心里想著,卻動不了身。這下好了,鮮本求來了,他來時身背那么大一袋子糞尿蔬菜和菜須根,來看你任管事,這給了我一個理由,我不能再往后拖了,趕過來,咱們一起吃頓飯。
首長說的是真心話。他說著菜上齊了,卻依然不忘在鮮本求蔬菜園子,吃的那餐糞尿蔬菜宴,他沒付錢的事,因此又說了起來。
首長說:在我辦公室給你吃飯的菜錢,你怎么都不接,我來這里回請你一次好了。
首長說:只怕沒你糞尿蔬菜的風(fēng)味純粹。
與任管事吃頓飯,鮮本求心里已經(jīng)很有壓力了,突然地又加上個大機關(guān)的首長,鮮本求心里的壓力別提有多大了。但他聽首長這么一說,就把他心里的壓力,輕輕地擱了下來,并因此還理直氣壯了起來。理直氣壯了的鮮本求,舉起他眼前的一雙竹箸,對著眼前的一道道菜肴,歡心愉快地大快朵頤了起來……既然坐在了一起,吃喝著哪能不說話呢?鮮本求努力地措辭著,想他應(yīng)該說些感激的話哩,卻又覺得任管事和首長都是真人,他一味地感激,會不會敗了人家的興致,讓人家感覺見外?大機關(guān)的首長或許是看出了鮮本求的心理活動,他要解救鮮本求,便趕在鮮本求的前頭說話了。
首長說:你不知道,我們坐在大機關(guān)的辦公室里,最想知道基層的事情哩。
首長是挑了一箸頭的涼調(diào)菜根,吃到嘴里后說的話。他前面說的話剛一落音,緊跟著就又說上了。
首長說:吃了菜根,是為知道基層百姓的滋味。
首長這么說著停頓了一下,是想看鮮本求的反應(yīng)吧?鮮本求沒反應(yīng),他就又說了。
首長說:我把你們?yōu)┑卮迨且敵梢粋€點了。以點帶面,點上的事情常常可就是面上的事情呢。
首長說:你給我說說看。
鮮本求聽出了大機關(guān)首長鼓勵他說他們?yōu)┑卮宓氖拢虼讼肫鹆艘患腥さ氖拢@便知無不言地說了。他說的是安小旺,還說任管事和大機關(guān)首長都知道安小旺,在家里做飯炒菜,惹得他們的老父親生了氣,在灘地村見人就說,說他老伴活著時,一鍋飯只在鍋眼里的炒勺里,拿筷子點一滴油,炒一根蒜苗,會把一個村子都香了呢!現(xiàn)在好了,老伴去世了,就由小輩當家,他們也做飯,也炒菜,一小鍋飯,一把蒜苗,一大勺油,在鍋里炒,卻炒不出半點菜香味?別說村里的人聞不見,就是我在自己家里端起碗,把飯菜吃在嘴里,都吃不出香來呀。
鮮本求把他說得樂不可支。說到后來,說他找到安小旺的老父親,把他蔬菜園里的糞尿蒜苗送了一根給他,讓他拿回去炒。你道怎么樣?他吃驚了,一根蒜苗又炒出了全村香。
首長聽得興趣盎然。他聽了鮮本求說的這段話,似覺不能滿足,便啟發(fā)鮮本求,要他有話就說,不要拘謹,說什么他都愛聽。
鮮本求就把他們?yōu)┑卮瀣F(xiàn)任村主任的一件事說了出來。
鮮本求在給首長說的時候,再三聲明他不是要告村主任的狀,而是說土地承包責(zé)任制后,各村的村主任,都像他們村的村主任一樣,能夠分點好的責(zé)任田就盡量給他揀好點的分,這沒什么,只要不多吃多占,大家都能理解。但他們村的村主任偏偏多吃多占了,他借口孩子多,就給他的兩個孩子,各在村里劃下了一套宅基地。他孩子多是事實,那是他落實計劃生育政策不到位,自己多生了一個,而且又還都小,一個在初中讀書,一個在小學(xué)讀書。村里人對他的這一做法,意見大了去了,但都是背后的意見,沒人在村主任面前提。安小旺倒是有膽量,他站出來與村主任理論了。
鮮本求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他觀察著大機關(guān)首長的臉色,發(fā)現(xiàn)他是鼓勵他的,因此就又補充了兩句。
鮮本求說:對于歪風(fēng)邪氣,就應(yīng)該敢于斗爭。
鮮本求說:我就支持安小旺。
沒擔(dān)任村主任時的安小旺,是一個樣子,當了村主任的安小旺,就成了另一個樣子。
鮮本求把他們?yōu)┑卮宓膶嶋H情況,說給了大機關(guān)的首長,他從任管事和大首長設(shè)給他的一桌盛宴上離開,回到灘地村的家里來,過了沒幾天時間,村里就來了一隊工作人員,把村主任多占的宅基地清退給了村上,讓村主任在村民大會上,作了深刻的檢討,叫他自己辭職,重新選舉村級領(lǐng)導(dǎo)干部。大家投票了,眾望所歸,幾乎全都投給了安小旺,使敢于與村主任的錯誤斗爭的他脫穎而出,做了村里的新村主任。
安小旺的新村主任,開始的時候做得真是不賴,大家也都擁護,突然的聽聞城里的大機關(guān)要遷出來,選址在了灘地村,安小旺便突然變得像被什么利益的火燒著了,上躥下跳,聚集了一些村里的青皮二流子,來和前期征地的人員,激烈地矛盾起來,而且硬著頭皮相抗拒。他提出的條件,是唯一的條件,答應(yīng)了則罷,不答應(yīng)就硬頂著,決不妥協(xié)。
對于安小旺的這一變化,鮮本求是無可奈何的。
但鮮本求沒有放棄他對安小旺的影響,在大機關(guān)遷來他們?yōu)┑卮宓氖虑樯希c安小旺和他糾結(jié)的那些青皮二流子不同,他是樂觀其成的。用鮮本求自己的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大機關(guān)看得上灘地村,是灘地村的風(fēng)水,更是灘地村的福氣。咱們一個陳倉城的郊外村莊,能結(jié)緣大機關(guān)這樣的鄰居,不知祖宗積攢下了何等樣的福澤,到他們這一輩遇上了。遇上了,還不誠心誠意地歡迎人家來,卻還要生出這樣那樣的惡心腸,這可是太不應(yīng)該了。
睦鄰……友好……
負責(zé)征用土地的人員,尋到鮮本求跟前來了。他們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有生硬的官話與政策話,有溫情的說教及暖心的話。但他們遇到了鮮本求,他是歡迎大機關(guān)來的,來做他們的近鄰,所以他們給鮮本求做工作,說的話就都成了多余。他們的話還沒說出口來,鮮本求就痛痛快快地說了。他表達他的內(nèi)心訴求,說他沒有特殊的要求,更沒有個人的什么利益,他只想能與即將遷來的大機關(guān),睦鄰相處,友好相待。
負責(zé)征用土地的人員,與鮮本求談的是他的蔬菜園子。
鮮本求表達了他的訴求后,就利利索索地交出了他的蔬菜園子,哪怕他多么留戀、多么不舍,也毫不拖泥帶水地按照土地征用的基本條件,先從蔬菜園子搬出來,搬回到了村子里。在村子里沒住幾日,土地征用人員又跟進了他的家里,他依然懷著睦鄰友好的態(tài)度,把他們祖輩世代居住的祖屋騰出來,住到參加了工作,身在陳倉城里的女兒家里去了。
鮮本求搬離灘地村時,安小旺來送行了。
在灘地村與誰都和睦相處的鮮本求,安小旺打心里敬佩著他,他尤其敬佩幾次關(guān)鍵的時候,都是鮮本求無私地幫助了他,像他兒子安恩給橫生難產(chǎn)的時候,還像他獲選灘地村村主任的時候……然而敬佩歸敬佩,但在灘地村的土地被征用,灘地村的村莊被征遷,在村主任位子上干了些年頭的安小旺,卻有了與鮮本求不一樣的認識。他倆是有矛盾了,安小旺怪罪鮮本求不支持村上工作,沒有大局意識,而鮮本求反感安小旺自私自利,不顧國家的需要,也不給近鄰面子,將來居住在一起,抬頭不見低頭見,還怎么好見面!總之是,安小旺學(xué)會了許多東西,他喜歡鮮本求的單純質(zhì)樸,自己卻不愿意再質(zhì)樸單純了;他喜歡鮮本求的誠實守信,自己卻做不到守信誠實了。他為此也難受,自責(zé)過自己,但自責(zé)過了,他還是逐漸地改變著他。
安小旺不能隨便把村里的土地被征用走。
安小旺不能輕易讓村莊的祖居地被征遷去。
哪怕搬遷來的是什么大機關(guān)!你機關(guān)越大,越有辦法,越是一塊大肥肉。他們自己攆著來了,把大肥肉送到了咱的嘴邊上,咱能不下力氣咬他一口嗎?這是必須的,必須毫不留情地,張大了嘴巴,連肉帶血,狠狠地咬上一口了!
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
安小旺吃了秤砣鐵了心,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樂觀高興著大機關(guān)搬來灘地村,做灘地村鄰居的鮮本求,率先垂范,響應(yīng)號召,就要從灘地村搬離開了。如果別人這么干,安小旺不僅不會來送他,還可能糾集他的一班鐵兄弟,給鮮本求出難題呢!對他鮮本求,安小旺沒有別的辦法,他不能給他上硬茬,就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來送他了。在灘地村的街道上,一輛由征地工作組人員提供給鮮本求的搬家車輛,裝載上了鮮本求的家當,發(fā)動了車輛的發(fā)動機,轟轟隆隆地就要開走了,安小旺站在車輛的前頭,與鮮本求還沒完沒了地拉著話。
安小旺的話說得很是無奈:就這么搬啦。
鮮本求說:不搬還等啥哩?
安小旺說:你還搬回來嗎?
鮮本求說:和大機關(guān)做鄰居,你說我還搬回來嗎?
安小旺說:那就等著你再搬回來。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是再沒有什么話好說了。安小旺從搬家車輛的前頭挪開了身子,他扶著鮮本求,扶著他上到搬家車輛的駕駛座一邊,坐下來,互相揮著手,任由搬家車輛一鼓作氣地轟鳴著,開出了灘地村,走進了陳倉城里女兒給鮮本求騰出來的樓房里。
住在遠離了灘地村的鮮本求,是會常要想起他專心侍弄了許多年的蔬菜園子,還有他祖祖輩輩居住了許多代人的祖屋。他不知道他離開后,原來的祖屋會被拆成什么樣子?還有他的菜園子?
蔬菜園子的木柵欄,爬在木柵欄上的刺玫花啊!
蔬菜園房檐下的燕子窩巢,出出進進在窩巢里的小燕子啊!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鮮本求晚上睡覺,夢里的刺玫花,夢里的小燕子,還是那么花團錦簇,還是那么生動活潑。
鮮本求對他的菜園子,對他的小燕子,可不只是在夢里夢一夢,在心里想一想,他是要有所行動了呢!鮮本求的行動,就是把他的眼光,投放在了女兒給他居住的樓房陽臺上。陽臺朝向南面的一邊,光照充沛,鮮本求把女兒原來養(yǎng)花的盆子,收拾出來,枝插了刺玫花;把樓下別人丟棄的一些花盆,或是什么可以裝土的盒子,培上土端到陽臺上,來種植蔬菜了,辣椒、黃瓜、茄子、豇豆、蒜苗、小蔥……鮮本求把一個有限的陽臺,侍弄得花團錦簇,滿眼蔥綠!鮮本求的女兒來看他,發(fā)現(xiàn)了陽臺上的變化,倒也理解種了一輩子蔬菜的老父親,忘不了他的老手藝,把樓房陽臺當作蔬菜園來打理,就還把老父親夸上了。
女兒說:城市樓房的陽臺,開辟成蔬菜園,倒也不失一種城市經(jīng)濟的新形態(tài)。
女兒把鮮本求夸說著,就還說了陽臺蔬菜園的問題。她說:就是味道不太好。
鮮本求沒敢說他把自己的糞尿積攢下來,給蔬菜苗潑,而是說,把窗子開一會兒就好了。
女兒要走了,陽臺上蔬菜地有什么成熟的菜,鮮本求就采摘下來,讓女兒帶著走。
城里女兒給他安排住在樓房上,鮮本求有陽臺上種植的刺玫花和蔬菜陪伴著,倒也覺得日子不算難熬。不過他很想有一窩小燕子,筑巢在他種植著刺玫花和蔬菜的陽臺上,情況應(yīng)該會更好一些。然而,他的這個小小愿望,還正熱切地愿望著,突然地看到了一則電視新聞。那個新聞報道是在陳倉城地方電視臺上播放出來的。播放得極其沉痛,背景音樂是壓抑的,播音員的聲音也是壓抑的。
播音員在新聞里說,離休干部任管事去世了!
任管事算不算鮮本求的朋友呢?
回想著他與任管事過去的點滴交往,鮮本求落淚了。他跟著訃告上公布的時間,通知他的女兒把他送到了市殯儀館,他要去送送任管事……鮮本求想他來的不遲,可是在他到達殯儀館時,卻已擠不到入殮在棺里的任管事身前了。這使鮮本求痛悔莫及,卻也為任管事高興,竟然有那么多人,趕來為他送行!
在殯儀館為任管事設(shè)立的靈堂外,鮮本求為任管事黯然地流著淚,突然聽到有人招呼他,他循聲看去,看見了頭發(fā)斑白的大機關(guān)首長。他像鮮本求一樣,也滿眼淚水!
看來他應(yīng)該是也退休了,而且生了病呢,坐在一把輪椅上,流著淚向鮮本求艱難地揮著手。鮮本求向他走了去,他給鮮本求說了。
退休了的大機關(guān)首長說:老了,都老了。
可不是嗎,走到退休了的大機關(guān)首長的跟前,鮮本求拉住他的手,應(yīng)和他的話說:是啊,是都老了。
鮮本求還要再說些話的時候,退休了的大機關(guān)首長說起來了。
他倆異口同聲地說:到時候來陪……
他倆的話都沒說完整,就被送別任管事的哭聲,突然打斷了。但他倆的心聲是一樣的,到時候來陪比他們早走了的任管事。
離開了灘地村,鮮本求只是身子離開了,而他的心還留在村子里。
不是鮮本求要打聽村子里的事,而是村子里的人,要尋到鮮本求住著的地方來,給鮮本求說老虎說狼的來說。他們說的事情,可都不是鮮本求最想知道的。鮮本求想知道他的蔬菜園子,被扒了沒有?還有那窩小燕子,它們在他搬走后,可是也飛走了?讓他歡喜的是,來找他傳話的人說了,他的蔬菜地還沒扒,因為工地上的人還都饞他的菜,小燕子也沒有飛走,但在窩巢里待的時間,沒有站在蔬菜園子路邊的電線上多。聽人這么說,鮮本求的眼前,浮現(xiàn)出了一幅圖畫,那圖畫里有他還沒搬離蔬菜園子常能看到的刺玫花,以及他可愛的小燕子。刺玫花燦爛繁盛,小燕子活潑可愛,吵吵鬧鬧在窩巢里,把它們自己吵鬧煩了,就要飛出去,飛到高高的電線上去,站在電線上繼續(xù)著它們的吵鬧。
鮮本求曾經(jīng)想過,吵鬧的小燕子啊!可是比翼雙飛的夫妻?它們夫妻那么吵、那么鬧,卻怎么就始終不離不棄,堅守在一起。
鮮本求因此是很敬佩小燕子了呢!以為人,應(yīng)該向小燕子學(xué)習(xí),不要因為個什么小矛盾、小問題,就吵鬧得化不開解不了。
村主任安小旺,把他變成灘地村拆遷項目釘子戶的訊息,就這么傳進了鮮本求的耳朵。不是一個人傳,而是你來了傳說,他來了傳說,傳說到后來,拆遷項目辦的負責(zé)人,不知從哪兒獲得的消息,來請鮮本求了。他們來請鮮本求,希望他回灘地村來,幫助他們做安小旺的工作,不要站在工程的對立面,做項目進展的障礙。
鮮本求原來不想插手這件事,但項目上來的負責(zé)人說了這樣一句話,他就坐不住了,起身跟著項目上的負責(zé)人,回到灘地村來了。
那位項目負責(zé)人胖乎乎的,臉上的眼睛和嘴巴,都像是用小刀子劃拉出來的,只是細細的一條縫。
他把一條縫的眼睛努力地睜開來,用他一條縫的嘴巴說:遠親不如近鄰,你是這樣說了的吧?
一條縫的眼睛,透出來的眼光有點詭異,他還用他一條縫的嘴巴說:近鄰好啊。
一條縫眼睛一條縫的嘴巴真能說:是大機關(guān)這樣的近鄰呢!
在回灘地村的路上,一條縫眼睛的項目負責(zé)人用他一條縫的嘴巴,把鮮本求曾經(jīng)說過的話,重復(fù)地又說了幾遍。在一條縫眼睛項目負責(zé)人動著他一條縫嘴巴,嘮嘮叨叨著,就與鮮本求乘坐著小汽車,嗚哇嗚哇地回到了灘地村……小汽車快要鉆進村子時,鮮本求給陪著他的項目負責(zé)人提了個要求,說他想去他的蔬菜地看看。
鮮本求所以提出這個要求,是他看見高高的電線上站著的小燕子了。
從灘地村頭頂橫穿而過的電線,是架在兩座鐵塔上的。鮮本求知道,那是一條交流電壓非常高的高壓線,通過村莊時,為了村莊的安全,必須架設(shè)在等級相對也高的鐵塔上。鮮本求太熟悉這條直通陳倉市區(qū)的高壓線路了,因為他原來的蔬菜地,就也在高壓線的下邊,隨他筑巢在蔬菜地里的小燕子,從菜園子常會箭一般嗖地射出去,飛向高壓線,歇腳在高壓線上。鮮本求沒有樂譜知識,不知道站上高壓線的小燕子,可像優(yōu)美的五線譜一樣美妙。他只是對于小燕子的這一舉動,特別操心,擔(dān)心高壓線會電了小燕子,那可就要了小燕子的小命了。后來經(jīng)人介紹,鮮本求知曉了小燕子,還有別的什么鳥兒,它們兩條腿站在同一條電線上,不會產(chǎn)生電流回路,電流不會從小鳥身體里通過,并順利地導(dǎo)致電流通過,所以不會造成小燕子電死的危險。
鮮本求因此為他的小燕子而慶幸,要不然那蛛網(wǎng)一般發(fā)達的電線,橫在天空中,還能有小燕子生存的余地嗎?
項目負責(zé)人把他一條縫的嘴巴動了動,他同意了鮮本求的要求,讓小車司機掉轉(zhuǎn)車頭,往鮮本求原來的蔬菜地那兒去了。
因為有項目負責(zé)人陪同,鮮本求很容易地到了他的蔬菜地邊。
鮮本求看得出來,他原來的蔬菜地確實如來看他的村里人說的那樣,還比較完整地保留著,包括他蔬菜地周邊的木柵欄,和攀爬在木柵欄上的刺玫花,都比較好地保留著,并在太陽下姹紫嫣紅地開放著,給已經(jīng)變成一片大工地的地方,添加了許多生動……小蔥、蒜苗、菠菜、茄子、西紅柿、豌豆,一畦一畦的也還在木柵欄和刺玫花的圍繞中,茁壯地生長著,綠得如同潑了油一般。
鮮本求看見有位與他年齡相仿的漢子,侍弄著他原有的蔬菜地。鮮本求來了,他想他該給那個漢子打聲招呼的,而那漢子卻先熱情地向他招呼了。
那漢子認識鮮本求嗎?
鮮本求恍惚想得起來,又不能明白,也就糊里糊涂地?zé)崆橹o他回著招呼。
鮮本求的招呼是內(nèi)行的。他說:蔬菜地潑澆的是人糞尿了。
給他招呼著的人,自然也不外行。他說:不是人糞尿,長不出這樣的蔬菜。
其實那位像鮮本求一樣務(wù)勞蔬菜地的漢子,并不認識他。他所以向鮮本求他們打招呼,并不是單給鮮本求的。陪著鮮本求的項目負責(zé)人,應(yīng)該是那人打招呼的目標,鮮本求看著務(wù)勞蔬菜的人親切,就自己沖在前面,和那漢子說上了話。他們兩句關(guān)于人糞尿與蔬菜的對話,讓素不相識的他倆,一下子真的親熱了起來。他們走近了,鮮本求從他的口袋里掏著紙煙,那個人也在口袋里摸著紙煙,不過兩人都白掏白摸了,因為他倆條件反射地互相在自己的口袋里掏摸著紙煙時,卻都沒有掏摸出什么來。
他倆因此不尷不尬地樂了起來。
鮮本求說:我原來是有這毛病的呢。
鮮本求說:戒咧。
那漢子也說:我也是有這毛病的呢。
那漢子說:也戒咧。
他倆的共同話題真是不少,先是人糞尿的蔬菜說了幾句,又是吃煙戒煙的話說了,說著就又回到這片蔬菜地上來了。
鮮本求說:其實我要感謝你呢。
那漢子猜出些眉目來了。說:這片蔬菜地原是你的吧?
鮮本求點著頭說:你猜對了。
那漢子說:我原來也有一片蔬菜地,我就愛給我的蔬菜地潑澆人糞尿。
在他倆這么體己地說著他們的話時,剛才還站在高壓線上的小燕子,也許是受到了鮮本求的吸引,便都箭一般嗖地射飛來了,來在鮮本求的頭頂上,繞著他就是一場嘰嘰喳喳地吵,嘰嘰喳喳地鬧……鮮本求的眼睛追著旋飛的小燕子,他問候它們了。
鮮本求說:算你們識人。
鮮本求說:算你們有良心。
要從鮮本求原來的蔬菜地離開了,那個暫時繼承了他蔬菜地的漢子,小蔥一撮,蒜苗一撮,還有菠菜、芹菜等糞尿潑澆出來的蔬菜,都給鮮本求采挖了一些,用菜地邊的馬蘭草打成捆子,送到了鮮本求和項目負責(zé)人坐著的小車上。
那漢子說:想你的蔬菜地了,你就回來。
鮮本求嘴上答應(yīng)著那個熱情的漢子,心里想著他是還要回來的,可是他實在不知,今后回來,還能不能看到他的蔬菜地?
到處都是聳入云霄的塔吊,到處都是吭哧吭哧砸向地面的打樁機,到處都是塵土飛揚的隆隆吼叫的渣土車……鮮本求在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引領(lǐng)下,在這樣一種熱火朝天又雜亂無章的環(huán)境下,走到了成為項目釘子戶的安小旺家的宅院邊。
原來的灘地村,都拆掉了,拆成了一大片平地。現(xiàn)在就只剩下安小旺家的那處宅院,和宅院里原有的一棟三層小樓,以及小樓前的那棵石榴樹。
鮮本求看著那座紅磚漫頂?shù)娜龑有牵湍强没t葉綠的石榴樹,不禁有些鼻塞,他無法忍受地揉了揉發(fā)塞的鼻子,就讓他連鎖反應(yīng)地嗓子發(fā)癢,有點無法忍受地咳了起來。
鮮本求揉鼻子、咳嗓子的聲音,引起了陪著他的項目負責(zé)人的注意,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立即湊到他跟前,十分關(guān)心地詢問他了。
項目負責(zé)人說:您不舒服?
鮮本求不是圣人,他原來的家園,被拆得狼藉一片,他能舒服嗎?
鮮本求把多嘴多舌的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狠狠地瞪了一眼。鮮本求的這一眼,把項目負責(zé)人嚇著了,他因此就又補充了一句話。
項目負責(zé)人說:這個時候,您老可不能不舒服。
前面是一句徹徹底底的廢話,現(xiàn)在又完完全全的是一句爛話。鮮本求想了,他這個時候不能不舒服,什么時候可以呢?他把廢話連連的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再次狠狠地瞪了一眼。
鮮本求想他該給項目負責(zé)人懟上兩句的,比如“我不舒服咋了?告訴你娃娃哩,我就不舒服了!”還比如“你給我個舒服的理由,讓我舒服起來呀”。那兩句話在鮮本求的心口上打著滾兒,都已從他的喉嚨眼里爬出來,要噴到他的嘴邊時,他看見了家已成孤島的安小旺,還有他的媳婦兒甄燕燕,從他們家的三層小樓里出來,站在了石榴樹下,很是消閑,也很有情致地觀賞起了石榴樹上開得火焰般的石榴花……夫妻倆觀賞著石榴花時,似還說著什么話。好像是安小旺先說了呢,他說著話,伸手到石榴樹上,折下一枝石榴花來,扳著他媳婦甄燕燕的臉,簪在她一邊耳朵旁的黑發(fā)間。
看著安小旺夫婦的那個舉動,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是個什么感受呢?鮮本求沒去注意,他只覺自己笑了,笑著向成為釘子戶的安小旺和他媳婦兒甄燕燕,高聲大嗓子地打起了招呼。
鮮本求的聲量真是高啊。他說:呀哈喲哎,心情不錯嘛!
安小旺和他媳婦兒甄燕燕聽到了鮮本求的招呼聲,他倆循聲看來,看見了對他們有恩有情的老鄰居鮮本求了,于是也熱情地向鮮本求招呼了。
安小旺搶先開了口,他開口招呼的話才吐出半個字,他媳婦甄燕燕摸著耳際黑發(fā)間簪著的石榴花,跟上來也招呼了。
安小旺夫婦倆的招呼聲,仿佛排練過的二重唱一般,飄進了鮮本求的耳朵里。
夫婦倆說:本求叔回村來咧。
夫婦倆說:叔你看見咱灘地村了嗎?
夫婦倆說:就剩下我一戶了。
夫婦倆說:我這一戶也被挖得像是一片水澤里的小島了!
鮮本求承認安小旺夫婦說得對,灘地村他夫婦倆守成釘子戶的狀態(tài),真的如一片水澤里的小島,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拆遷負責(zé)人他們,做得也是太絕情了!他們圍繞釘子戶安小旺的家,用他們大型挖掘機,一鏟一鏟地挖著,就都挖空了,挖成了一圈不寬,卻非常深的壕溝。如果只是干的壕溝,倒還罷了,他們還往壕溝里灌進了水,深深地發(fā)著藍光的水面上,污漬不堪,漂浮著村子拆遷時毀棄了的破門爛窗,還有廢棄丟掉的方便面餐盒,以及叫不出名稱的塑料袋等,在春盡夏來的天氣下,散發(fā)出陣陣惡心人的氣味來。
鮮本求的眉毛擰起來了,他的面部表情和內(nèi)心的變化,都被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看見了。他緊張地請教起了鮮本求。
項目負責(zé)人說:我們是沒辦法了。
項目負責(zé)人說:但凡有絲毫的辦法,也不會這么來的。
項目負責(zé)人說:請您老回來,就仗您老的臉面了。
項目負責(zé)人說給鮮本求的那一堆解釋的話,很有些煽情的味道。正是他頗具煽情意味的話,起了些作用,但還不足以消除鮮本求的氣惱。項目負責(zé)人因此就又說到了安小旺,他說,安小旺兩口子呀,也太不珍惜他們自己了,你做釘子戶就釘子戶吧,還在他釘子戶的樓房里,準備了一大桶汽油,我們不敢動他,就怕像他說的,一把火點著了那桶汽油,問題可就大了,要出人命了呢!
項目負責(zé)人這么一說,倒是把鮮本求內(nèi)心生著的悶氣壓了下來。
鮮本求的腦子,跟著項目負責(zé)人說的話,在劇烈地轉(zhuǎn)著圈子。他承認,如果真像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說的那樣,就真的麻煩大了,的確是要認真對待呢。
安小旺鄉(xiāng)里鄉(xiāng)黨的,他人不壞,他媳婦兒甄燕燕也不壞,他和他媳婦成為釘子戶,做得雖然過分,但也不能說他們就都是錯……自己的家園啊,說拆就拆了,鮮本求沒好意思做釘子戶,并不是說他不愛他的家園,人老幾輩住慣了的地方哩,刻在鮮本求的心上似的,他也難受呢!遠親不如近鄰,老輩人是這么說了的,鮮本求不能批駁老輩人的話,他喜歡自己的近鄰,原來的安小旺和他媳婦甄燕燕,就是他的近鄰,他們相處得多么好啊!如果沒有這次拆遷,他們還是近鄰……哎哎哎,不說了,不說了,大機關(guān)要遷來了,來了就也是近鄰了呢!鮮本求以大機關(guān)為大近鄰的理由,帶頭幫助拆遷,但他的心里一樣難受,一樣不暢快!
一大桶汽油!鮮本求聽項目負責(zé)人說到這里,他的心里就更難受了。
鮮本求難受著,神情當即又還緊張了起來,他說:他要點了那桶汽油嗎?
鮮本求說:點著了汽油可不得了,真是要出人命哩!
項目負責(zé)人看著神情變化著的鮮本求,他壓不住心里的小得意,依然順著鮮本求的擔(dān)心,添油加醋地說了。他說他們承擔(dān)大機關(guān)搬遷的前期拆遷任務(wù),可是不想出什么大錯,特別是要人命的大錯……項目負責(zé)人把話說到這里的時候,鮮本求張起他的雙臂,做著他蔬菜地里燕子飛翔的樣子,給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說了。
鮮本求說:我要是我蔬菜地里的小燕子一樣就好了。
鮮本求說:我飛著去見安小旺。
充足了氣的一艘橡皮小船,在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的指揮下,放入了臟臭不堪的水面上,他沒有問鮮本求還有什么要求,就[典][見]著臉,請鮮本求登船去見安小旺了。
鮮本求沒有動,他看著空空蕩蕩的橡皮小船,給項目負責(zé)人說了。
鮮本求說:你平時見朋友,不帶點什么嗎?
鮮本求說:我可不能空著手見我的鄉(xiāng)黨。
鮮本求沒讓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掏錢,他從自己的衣袋里摸出幾張百元大鈔,交給身旁圍來的灘地村人手里,囑咐他們給他買水,干干凈凈的瓶裝水,囑咐他們給他買面買酒,新鮮的方便面老舊的酒,說他去見安小旺,就陪安小旺在他釘子戶三層紅磚樓里,住上幾天。
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顯然沒聽懂鮮本求的話,便著急忙慌地插話進來說了。
項目負責(zé)人說:你去住在釘子戶家里?
項目負責(zé)人說:我們請您回來……
鮮本求舉手阻止著項目負責(zé)人說話。他阻止著他,自己卻接著他的話,一字不落地代他說了出來。
鮮本求說:請我回來也做釘子戶?
鮮本求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做釘子戶。
說話時,接了鮮本求錢的灘地村人,嚷嚷吵吵地跑了去,又跑了回,買來了好多瓶裝水、方便面和酒,一個接一個地裝上了橡皮小船,然后又還扶著鮮本求,把他扶上了橡皮小船,看著他劃動著擱在橡皮小船上的槳,破開臟污的水面,向孤島似的安小旺和他媳婦甄燕燕堅守的三層紅磚小樓駛了去……鮮本求劃著橡皮船,都快劃到安小旺釘子戶孤島的邊上了,卻不知何故,又掉轉(zhuǎn)了橡皮船頭,往回劃了過來。
著急上火的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看著把橡皮船倒劃回來的鮮本求,他十分少見地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給鮮本求喊話了。
項目負責(zé)人的喊聲不敢放得大了,所以小心地壓著。他喊:您老人家咋折回來了?
項目負責(zé)人低聲地喊:您是要我往水坑里跳嗎?
鮮本求很痛快地把項目負責(zé)人的話接上了。他說:你跳呀。我看著你跳。
鮮本求說:我倒真想看看你跳進污水坑里,是個什么樣子?
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啞巴了。他茫然無知地看著鮮本求,把橡皮船劃回了他站著的地方,不知道他能說什么?能做什么?不過,鮮本求沒有讓項目負責(zé)人太作難,他給他說了。
鮮本求說:我給安小旺帶禮物了,你就不能帶點啥嗎?
鮮本求說:像你喝的茶葉,還有糞尿潑澆的蔬菜。
有求于鮮本求的是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工期就像懸在他頭頂上的一把刀子,大機關(guān)在報紙、電臺、電視臺已報道了搬遷新址的日期,還有灘地村的村民,也要按期回遷,一樁一件,他不敢有絲毫的耽擱,能不能拔掉安小旺這個釘子戶,他把能用的手段都用了,法院、公安,還有街道辦事處。他沒有別的辦法,鮮本求是他唯一可以借用的辦法了,聽知情人說,鮮本求與安小旺不錯,把他搬來,讓他去做說客,可能是個事半功倍的事情哩。一切的一切,這時都像摁在了影碟機的快進鍵上,在項目負責(zé)人的大腦里一閃而過,他對向他提出要求的鮮本求,只有笑著說了。
項目負責(zé)人說:茶葉馬上取來。
項目負責(zé)人說:糞尿蔬菜,對,糞尿蔬菜,還有糞尿蔬菜和菜須根,就馬上給他挖來。
小小的橡皮船上,便又添加上了茶葉和蔬菜,然而鮮本求依然沒有動手劃槳、駕駛橡皮船往孤島上去。
鮮本求又提出了一個請求,說他把安小旺和甄燕燕的兒子帶上,效果會更好一些。其實這個辦法,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是早就想到了的。他想到了沒有用,他們叫不動安小旺和甄燕燕的兒子安恩給,他不給他們面子。鮮本求提出來了,項目負責(zé)人對他攤了攤手,說他請不來小東西。鮮本求笑了,告訴他,讓他去找安恩給,就說是他鮮本求請他哩,看他來不來。安恩給當然來了,守在村子上許多天,安恩給有學(xué)也不上了,他像個流浪兒一樣,蓬頭垢面,來了一見鮮本求,就先流了一臉的淚。鮮本求招呼他,讓他上船來,他帶他去見他爸他媽。安恩給聽話地下到了橡皮船上。現(xiàn)在的鮮本求,再沒有什么要求的了,他劃著橡皮小船,劈開水面上漂浮著的廢棄物,徑直劃到釘子戶的孤島上,在安小旺和他媳婦甄燕燕的協(xié)助下,卸下了橡皮船上的東西。
上到釘子戶的安小旺家三層紅磚樓房,鮮本求表現(xiàn)得太有耐心了。
與鮮本求的耐心比起來,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就特別焦躁,整天像熱鍋上的螞蟻,瞇細著他的眼睛,一言不發(fā)地注視著釘子戶里的變化。
然而,沒有變化。
帶著安小旺和甄燕燕的兒子安恩給,還帶著吃的、喝的,鮮本求上到釘子戶的孤島上,沒事人兒一樣,每天都與安小旺和他媳婦甄燕燕,以及他們的兒子安恩給,悠閑地坐在那棵石榴樹下,煮著方便面,喝著茶,其間還拿出帶到孤島上的老酒,一塊兒喝酒了。他們這么吃了三天,喝了三天,到三日后的那天傍晚,鮮本求與安小旺,還有安小旺的媳婦甄燕燕、兒子安恩給,站在石榴樹下,朗誦起了《詩經(jīng)》里的那首《燕燕》的詩。
好像是安恩給先朗誦起來的,他的朗誦剛起了個頭,母親甄燕燕跟上就也朗誦起來了。母女倆朗誦著,安小旺和鮮本求加入他們的朗誦中來,一哇聲地都在朗誦了: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
之子于歸,遠送于南。
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
等在大水坑一邊的項目負責(zé)人,他是聽見了孤島上朗誦《燕燕》詩的聲音了。只是他非常糊涂,他們怎么還有心情,朗誦那樣一首遠古的詩?不過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項目負責(zé)人看見他們朗誦罷了那首《燕燕》的詩,就都相互幫助,上到那艘橡皮船上來了。他們上到橡皮船上,沒有猶豫,端直地從他們釘子戶的孤島邊撤離開來,回到了大水坑的這一邊。
安小旺和他的媳婦甄燕燕,沒給項目負責(zé)人說啥,都是鮮本求說來的。
鮮本求說:拆去吧。
得到鮮本求的這句話,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再次地睜大了眼睛,再次地張大了嘴巴,他向伴在他身邊的項目上的人,大聲豪氣地發(fā)號施令了。
項目負責(zé)人說:聽到了嗎?
項目負責(zé)人是用他手里提著的通話機來說的。他說:謝謝鮮老人家,謝謝小旺你們,我們這就拆了。
手提的通話機,從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這里,傳出去后,整個拆遷工地,從一種此前死一般寂靜的狀態(tài)下,驀然活躍起來了。數(shù)臺隱蔽不見的大型挖掘機,轟鳴著從他們躲藏的地方竄出來,竄到挖空成臭水溝的邊上來,轉(zhuǎn)動著巨大的挖斗,把堆在一邊混合著碎磚爛瓦的渣土抓起來,傾倒進臭水溝里,一邊填埋一邊轟轟隆隆地向前挺進著,相信不要多會兒時間,那些挖掘機就會把安小旺的三層紅磚小樓,拆得不見一點痕跡。
安小旺沒有回頭,安小旺媳婦甄燕燕也沒有回頭,他們夫婦倆的眼里全都滿含著熱淚。
鮮本求安慰著他們夫婦,說:咱們很快就搬回來了。
鮮本求說:回來做大機關(guān)的近鄰。
安小旺和他媳婦受到了鮮本求的啟發(fā),流著淚也都說話了。
安小旺說:我們做近鄰。
甄燕燕說:近鄰把我裝汽油的桶子,必須還給我。
正是甄燕燕的一句話,把鮮本求說得大笑了起來。他笑著,帶動了安小旺,也大笑起來了。
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是陪著鮮本求、安小旺和他媳婦甄燕燕的。他聽出了他們笑中的內(nèi)容,是帶著嘲諷的味道呢。他把眉頭擰了起來,狐疑地看向笑著的鮮本求,還有安小旺,想要知道他們何以要笑?
沒有笑的甄燕燕,這個從古周原上的鳳棲鎮(zhèn)下嫁到灘地村來的女子,在今天讓鮮本求真是要刮目相看了。她一臉的一本正經(jīng),一字一句地給一條縫眼睛、一條縫嘴巴的項目負責(zé)人說了。
甄燕燕說:那個汽油桶子呀!
甄燕燕說:是鮮本求老人家原來拉運糞尿的鐵桶子哩!
如愿以償……鮮本求和灘地村搬遷出去的鄉(xiāng)黨們,在大機關(guān)還沒搬來前,就都搶先按期回遷回來了。
回遷回來的灘地村鄉(xiāng)黨,把原來的農(nóng)民身份,一夜之間變成了與大城市人一樣的居民了。這是大家所開心的,而且居住的環(huán)境,也從原來雜亂的小平房、小樓房,轉(zhuǎn)換成了大樓房。有那么一段時間,作為回遷戶的灘地村人,你家爆竹聲聲,他家炮仗聲聲,無一家不歡歡樂樂,無一人不開開心心,回遷回來,住進了成棟連排的樓房里。你家住進來了,要設(shè)宴請客,他家住進來了,要設(shè)宴請客,鮮本求都記不清他進了多少家的新樓門,吃了多少家的回遷宴。
總而言之,灘地村是徹底地變了樣。
大家失去了土地,換來了一個城市居民的身份。
原來的時候,都是農(nóng)業(yè)人口,大家自會安排自己的生產(chǎn)和生活。突然地有了城市居民的身份,又該怎么安排自己的生產(chǎn)和生活呢?這個問題,如此陡然地橫在了大家的面前,而且非常緊迫,又十分棘手。
因當釘子戶而失去村主任職務(wù)的安小旺,因為這個問題,來找鮮本求了。
鮮本求有了在樓房栽種刺玫花和種植蔬菜的經(jīng)驗。他遷回灘地村來,好些天了,把他樓房向陽的那一面陽臺,作了充分的防水處理,然后搬來黃土,在陽臺上鋪了厚厚的一層,靠墻先栽種上一排刺玫花,再分行成畦,種植上了小蔥、蒜苗、茄子、豇豆、黃瓜、西紅柿……安小旺憂愁著自己,還憂愁著灘地村回遷回來的鄰居們的生產(chǎn)、生活問題,他找到鮮本求的家里來,一眼就看見鮮本求陽臺上的刺玫花,探頭探腦地都已生出許多花蕾,再是小蔥、蒜苗、茄子、豇豆、黃瓜、西紅柿……也都奮勇地生長著。
看到鮮本求把他的回遷樓房,侍弄得又像他原來的蔬菜地似的,安小旺是要說了呢。
安小旺說:我太佩服你咧。
鮮本求不讓安小旺佩服他,就把吊在嘴邊,覺得可惱,又覺得可笑的話,數(shù)落給了安小旺。
鮮本求說:我那個拉運糞尿的鐵桶子呢?
安小旺被鮮本求“鐵桶子”的話嗆得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釋然了。他堅持在自己家的紅磚小樓里,做著釘子戶的時候,把鮮本求原來在大機關(guān)拉運人糞尿的桶子,裝了一桶子的水,擱在他家的紅磚小樓里,放出話來,說他在油桶子里灌滿了汽油,誰要敢強行拆除他的紅磚小樓,他就點著汽油,誓與紅磚小樓共存亡!安小旺玩的這個把戲,真把拆遷辦的那些人唬住了。鮮本求去他釘子戶的紅磚小樓里找他,他和安小旺說了油桶子里的汽油。安小旺沒有騙他,讓他自己揭開桶蓋去聞,鮮本求聞了聞,當時就把安小旺夸上了。
鮮本求夸贊安小旺的辦法大,如三國的諸葛亮一樣,人家會唱空城計,會草船借箭,你會用一大桶清水冒充汽油,阻止拆遷人強拆你的家,算你有能耐。
安小旺在鮮本求的新樓房里,與他翻著那件有趣的舊事,鮮本求即敏銳地感受到,安小旺有他內(nèi)心的焦躁和不安,他找他來,是要給他說的呢。
安小旺沒說,鮮本求就只能是糊涂的。
糊涂著的鮮本求照著他前面夸贊安小旺的話,繼續(xù)夸著他。
鮮本求說:你別佩服我。我那算個啥嘛。
鮮本求說:咱灘地村,真要值得佩服的人,還要算你。
鮮本求說:你把我拉運人糞尿的鐵皮桶,討回來了嗎?現(xiàn)在我是又有用了呢。
安小旺笑了笑,把與他糾纏鐵皮桶子的話,從他和鮮本求的對話里剔除了出去。現(xiàn)在的安小旺,不是村主任了,卻還不忘操心村里人。所以他不接鮮本求的話,只把他心里想的,言簡意賅地給他說了。
安小旺說:咱們失去了土地,咱們干啥呀?
安小旺說:咱們沒啥干,咱們活啥呀?
安小旺的兩句話沉甸甸的,鮮本求回答不了他,就手拿鐵鏟,在他陽臺上種植著的蔬菜畦子里松著土,全無底氣地嘟囔了一句。
鮮本求說:做大機關(guān)的近鄰,還怕沒咱們的生活嗎?
誰能說鮮本求的話說得沒道理呢?可以眼見的是,圍繞著還未搬來的大機關(guān)周邊,一棟一棟的商業(yè)用房,都如竹筍拔節(jié)一般,一天一個樣地拔地而起,已經(jīng)形成了幾條寬闊的商業(yè)大道。那一個一個的牌子,都是那么大,那么醒目,有霓虹燈的,有LED的,白天是白天的樣子,晚上是晚上的樣子,極盡的繁華,極盡的奢華。有超市、有醫(yī)院、有學(xué)校,而最多的是吃吃喝喝、鬧鬧玩玩的去處,他們旗幟鮮明,粵菜是粵菜的裝飾,川菜是川菜的裝飾,湘菜是湘菜的裝飾,僅僅看著便已使人垂涎三尺了。
這樣的一種氛圍,不斷地擴張著,很快就把觸角伸進了回遷來的灘地村,家里分配到的安置樓底層,一到二層,都有人尋上門來,作為商戶租了去,開辦這樣那樣的門市,以及小飯店、小超市、小菜市、小診所、小五金店、理發(fā)點、洗衣店、按摩店……五花八門,應(yīng)有盡有。最是讓人不能安生的,還有什么小酒館、小茶館、小咖啡館、練歌房等等新興的店鋪,白天關(guān)門打烊,晚上鬼哭狼嚎……安小旺尋找鮮本求,操心的就是灘地村人的生產(chǎn)、生活,會要這么被動地遭受改造,那個樣子能好嗎?
鮮本求聽明白了安小旺的擔(dān)心。他這一聽,覺得真是個問題呢。但他還不能說這個樣子好,或者不好。
鮮本求沒法回答安小旺的問題。不過在他的意識里,一直想的是,做了大機關(guān)的近鄰,應(yīng)該是一個……一個什么樣的樣子呢?具體的樣子,鮮本求想象不出來,總之應(yīng)該是個做得起大機關(guān)近鄰的樣子啊!
積極向上!
有所作為!
滿懷著這樣一種情愫,鮮本求如安小旺一樣,憂心忡忡,因為他看得見、聽得見的,似乎不怎么理想,更別說積極向上、有所作為了。
突出的幾件事情,強烈地沖擊著鮮本求的精神心理。公安機關(guān)在一天夜里,突擊檢查他們?yōu)┑卮澹炔东@了一家賣淫團伙,還抓捕了吸毒的、賭博的團伙……被抓捕的那些人,女孩子們清清亮亮的,就是衣服穿得太少;男孩子們標標致致的,就是精神萎靡不振。
鮮本求還看見,回遷回灘地村的一些青年小伙和姑娘女子,也都在被抓的人伙里。
期待中的大機關(guān)終于搬來了。
在大機關(guān)搬來前心急著的鮮本求,見天都要往業(yè)已落成的大機關(guān)門前走一回。他到那里去,一來想要知道大機關(guān)什么時候搬來,二來他有許多話想要給大機關(guān)里的人說。可他每次走到近鄰的大機關(guān)門前,向那里守衛(wèi)的人問,總是問不出大機關(guān)搬來的確切日子,所以他想要說的話,也沒法說進去。
現(xiàn)在好了,鮮本求期待的近鄰大機關(guān)搬來了。
大機關(guān)搬來十分低調(diào),這與鮮本求的想象太不一樣了。灘地村回遷來的人家,誰家回遷的日子,不大燃大放一通炮仗,不大操大辦一場宴席?個別特殊的人家,還請了電影、請了戲班子,在他們回遷來的樓門口,搭銀幕、搭臺子的來演出……大機關(guān)沒有,就那么不動聲色地搬來了。
對此,鮮本求心里替大機關(guān)遺憾著,卻也為大機關(guān)高興著,高興他們節(jié)儉務(wù)實,低調(diào)有度,是值得贊美的近鄰哩。
在大機關(guān)搬來的日子里,鮮本求到大機關(guān)門口去,看著人家來來往往,抬家具的抬家具,搬物件的搬物件,他自覺上了手,想要幫他們一把……灘地村回遷回來,搬家的時候,就都是村里人伸手相幫的。有人幫忙,是他們家的榮耀;沒人幫忙,是他們家的恥辱。灘地村的人家,是很看重這一點的。可是大機關(guān)的人,拒絕了鮮本求伸來的手,不要他幫忙。鮮本求看得出來,人家雖為近鄰,卻不能認同他這個近鄰,他們不論是誰,在推開他伸來幫助的手時,都還流露出一種他們的警惕心來,怕他伸手幫忙,會幫出什么事情似的。
鮮本求給他們解釋說:我是灘地村的鮮本求。
鮮本求說:咱們要做鄰居了,近近的近鄰呢。
然而,任憑鮮本求怎么給人家要做近鄰的人解釋,都還沒人要他伸手幫忙,這讓熱心腸的鮮本求,就只有尷尬了。
尷尬著的鮮本求,就那么一直尷尬地看著大機關(guān),三兩天的工夫,把他們搬進了大機關(guān)的院子里。這時候的鮮本求,把他窩在心里想要說的話,是要找著機會給大機關(guān)里的人說了呢。為了說得明白,說得人家聽得懂,鮮本求把他想說的話,仔細地捋了捋,就要進到大機關(guān)的院子里去,說給他們聽了。
可是,鮮本求進不了大機關(guān)的門。
必須承認,大機關(guān)的大門是真的大,縱橫三四十步,鮮本求從門的這一邊開步走,往門的那一邊走。他走不進門去,就數(shù)著他的腳步,過來過去地走,就走出了一個讓他驚訝的數(shù)字,四十八步……出來進去的小汽車,并排八輛十輛開著走,都沒有問題。然而這么寬的大門,就是沒有鮮本求一條進去的路!
鮮本求走不進去,是因為持槍輪崗的人,會橫在他的面前,面無表情地攔住他,他們也不言語,只是做著手勢,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樣。指示他離遠點,再遠點。
鮮本求沒有放棄,他有要說的話,給大機關(guān)里的人說,他進不去大機關(guān),可咋說呀?鮮本求無可奈何時,他想到了任管事,還有那位與任管事同時期的大首長。想到了他們,他就給攔著他的人說了。他既說任管事,又說大首長。鮮本求說得口沫飛濺,把自己說得感激落淚,也沒有說動攔著他的崗哨。
大機關(guān)的大門口,還有一些便衣人員,在鮮本求起先要進大機關(guān)的時候,他們穿著隨便地在大機關(guān)門前的小廣場上轉(zhuǎn)悠,并沒把鮮本求當回事。但鮮本求要進大機關(guān)門的情緒激烈了起來,絮絮叨叨地說這說那,嚴重影響了大機關(guān)門口的秩序,他們便就不能袖手旁觀了,就互相交換著眼色,一左一右兩個人,走到鮮本求的身邊,把他左右提起來,不由分說地挾持著他,挾持到了大機關(guān)門外一側(cè)開著個小門的小房間里去了。在小房間里,他們把鮮本求扔在墻角落里,讓他面墻蹲著,既不問他話,也不聽他說,就只讓他面墻十分枯燥地干蹲著。
面墻蹲著的鮮本求,還會想起任管事,還會想起那個時候大機關(guān)里的大首長。鮮本求想著他們,覺得他有必要給把他看守在這里的便衣,說說任管事,說說大首長。
鮮本求說他在原來的大機關(guān),拉著糞尿車,都能自由進出,這個時候怎么就不能讓他進去了呢?他這么給便衣說著話,就更是困惑不解。但他要給他們說,不管他們的態(tài)度好不好,他把他認識的任管事和大首長,以及他們的故事,嘮嘮叨叨地說,說得口干舌燥,但終究沒能說動挾持他來小房間的便衣。
在大機關(guān)的大門前,鮮本求天天來,他來了就要進大機關(guān)。他要進大機關(guān),那些注意上了他的便衣,就會把他挾持到大機關(guān)大門一側(cè)的小房間里。
鮮本求和那些便衣人員,在小房間里,不屈不撓地說了好些天,鮮本求奈何不了那些便衣人員,那些便衣人員也奈何不了他。僵持了些日子,鮮本求感覺到了自己的無趣。最后他向便衣人員保證,說他可以不進大機關(guān)的門,但他有一個問題要問他們。
便衣們也是被鮮本求纏怕了。他說不再進大機關(guān)的大門,他們釋然了。因此對鮮本求說,你問吧。
鮮本求就問了。他問:我的木柵欄還都立著嗎?
鮮本求說:木柵欄上攀爬著的刺玫花可好?
鮮本求問:還有我的小燕子,都還在蔬菜地的屋檐下筑巢嗎?
鮮本求的這些問題,把挾持著他的便衣人員惹笑了。他們老實地回答了鮮本求。
其中一個說:木柵欄……呵呵,木柵欄……
其中一個說:刺玫花……呵呵,刺玫花……
其中一個說:小燕子……呵呵,小燕子……
呵呵著刺玫花的那位接著還說:大機關(guān)的院子里,刺玫花大朵大朵的,開得可好哩。
呵呵著小燕子的那位說:大機關(guān)是什么地方?大機關(guān)不養(yǎng)小燕子。
鮮本求相信了便衣們說的話,大機關(guān)里是生著大朵大朵的刺玫花哩。
但那不是他原來蔬菜地邊的刺玫花了,他更相信大機關(guān)里不養(yǎng)小燕子的話。熱切在鮮本求意識里的大機關(guān)啊!成了近鄰的大機關(guān)啊!就這么在鮮本求的心里陌生著。他便是心里有話,有太多太多想進大機關(guān)門里去,給大機關(guān)里人說的話,都咬在牙齒上,不想說了。
一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鮮本求再也不去大機關(guān)的大門前了。
不過,鮮本求雖然不想再給近鄰的大機關(guān)里說啥話了,但他想看一眼大機關(guān)門里模樣的心思,卻一直沒有死。鮮本求在等待一個恰當?shù)臅r機,一個恰當?shù)姆绞剑桓Q成為近鄰的大機關(guān)內(nèi)情內(nèi)貌。
鮮本求把目光注視在了那座鐵塔上了。
那座鐵塔原來是架著高壓電線的,不知是為了大機關(guān)的安全,還是為了大機關(guān)周邊環(huán)境的觀瞻,鐵塔上的高壓線已被拆除了,剩下一座孤零零的鐵塔,聽說也要被拆除。鮮本求不敢怠慢,他必須趕在鐵塔拆除前,爬到鐵塔頂上去,站在鐵塔頂上,窺視大機關(guān)的內(nèi)情內(nèi)貌了。
天不負人,時不我待,鮮本求去爬鐵塔了。
但是拆除鐵塔的工人,還有大機關(guān)門口巡邏的便衣,卻不允許他爬。鮮本求每次去爬,都會被拆除鐵塔的工人,或是大機關(guān)門口巡邏的便衣,把他毫不留情地從他爬著的鐵塔上,拽腿的拽腿,扯胳膊的扯胳膊,把他拽扯到鐵塔下來……那個大霧漫天的早晨,拆除鐵塔的工人還沒有上工,這給了鮮本求一次絕佳的機會,他借助大霧的掩護,終于攀爬上了已經(jīng)拆除得矮了些的鐵塔,他向大機關(guān)的方向看,可他看見的只是一團濃稠的氣霧,像是一團黏黏的膠,遮蔽著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見。鮮本求沒有著急,他爬到鐵塔頂上來了,就等大霧消散,而大霧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也在一點點地散著……霧氣的消散,一般都是從上向下散的,所以最先暴露出來的,不是鮮本求想要看到的大機關(guān)的內(nèi)情內(nèi)貌,而是他自己。
鮮本求被拆除鐵塔的工人發(fā)現(xiàn)了。
拆除鐵塔的工人上工來后,就先發(fā)現(xiàn)了鐵塔頂上的鮮本求,他們把這個突如其來的情況報告給了便衣們。便衣們不敢怠慢,他們緊張地行動起來,要求工人們向鐵塔上攀爬,去逮鮮本求。
拆除鐵塔的工人向鐵塔頂上爬去的時候,便衣們也不閑著,跑去他們的那處小房間,抱來了床墊被單,鋪在鐵塔下,想要給可能發(fā)生的事故,有個保護。
拆除鐵塔的工人們,攀爬到鮮本求身邊了,他們想要逮住鮮本求,而鮮本求卻向他們說起了他的小燕子。
鮮本求的眼睛花了嗎?如不然,他不可能爬在鐵塔頂上,還能看見他的小燕子,朝他翩翩然然地飛來,伴著他旋繞在鐵塔頂上……哦!多有靈性的小燕子啊!
鮮本求與他可愛的小燕子聊起天來了。
鮮本求說:好些天了,都看不見你面,你們飛回來了。
鮮本求說:我想你們哩,小燕子!
鮮本求與小燕子掏心掏肺聊著天時,他還伸出手來,想要逮住小燕子的,但他怎么都逮不住,伸手一逮一個空。鮮本求逮不住小燕子,卻有人要來逮他了。那些拆除鐵塔的工人,靠近了他,向他喊話了,鮮本求沒有回應(yīng)他們,他怕他們把他從鐵塔上逮住,落到鐵塔底下來。
沒向鐵塔上攀爬的便衣,認出了鮮本求。
他們認出了鮮本求,卻并不知道鮮本求爬上鐵塔要干什么?便衣們不知道,拆除鐵塔的工人們就更不知道了。不知鮮本求攀爬鐵塔干什么的他們,都單純地想象著鮮本求,是要爬上鐵塔尋短見的。他們擔(dān)心著鮮本求的安全,不能對他采取強硬措施,就叫來了灘地村的人,想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們,勸說鮮本求。
灘地村的來人里有安小旺,有安小旺的媳婦兒甄燕燕,還有他倆的兒子安恩給。他們來了就都站在鐵塔下面,向鐵塔上的鮮本求看著,他們沒人相信,鮮本求爬上鐵塔要尋短見。
安小旺首先吆喝拆除鐵塔的工人,讓他們不要拽扯鮮本求,說他有話給鮮本求說。
安小旺沖鮮本求說:那么高的鐵塔,你爬它干啥哩?
鮮本求低頭神秘地告訴安小旺:我看見我的小燕子了。
鮮本求說得認真極了。他說:你不知道,有些日子了,我就是見不著我的小燕子。
鮮本求說:我的小燕子就在鐵塔上住著哩!
安小旺是想看見鮮本求的小燕子哩!還有他媳婦兒甄燕燕、他兒子安恩給,以及灘地村來了的人,都抬頭朝著鐵塔上看,但誰都沒有看見鮮本求說的小燕子。拆除鐵塔的工人和那些個便衣,像安小旺一樣,也都認真地看著鐵塔頂上,他們也沒有看見什么小燕子。但鮮本求堅持說,他的小燕子在鐵塔上住著哩。他堅持說著時,手和眼睛緊密地配合著,指劃著鐵塔高處,給他們一再地強調(diào)。
鮮本求說:那不是嗎?我可愛的小燕子啊!
鮮本求說:看呀,小燕子在鐵塔上飛哩,飛呀,飛呀……
安小旺這個時候有點明白鮮本求的意思了,他傷心地流下一捧淚水來。但是安小旺絕對沒有想到,說著小燕子的鮮本求,這個時候會松開他抓著鐵塔的手,讓他像只小燕子一樣,從鐵塔上飛撲了起來!
安小旺驚呼起來了!拆除鐵塔的工人和那些便衣,以及陸續(xù)到來的灘地村人,都驚呼起來了。可鮮本求聽不見他們的驚呼,他只是朝著他的小燕子飛撲而去。
飛撲著的鮮本求,只是不知他飛撲的姿態(tài),可有小燕子那么好?
安小旺的媳婦兒甄燕燕和他們的兒子安恩給,沒有驚呼,沒有吶喊,他們母子倆在這個時候,很是哀傷地朗誦起了《詩經(jīng)》里《燕燕》一詩的最后一段: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
終溫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責(zé)任編輯 侯 磊